“周县令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回音……”
“你说,下一个死的是谁?”
“死谁都正常,没准是你,没准是我。那毒水一泡,我全身上下都是肿块,又没有药用,都快流脓了。你说的对,现当口,人命贱。”
“是湿气啊……”人们叹着气说着话,命如草芥。
秦暮苔抓着自己的伤口。第一次,他感到莫名的异样:若不是运气,自己也早已经是浮肿的尸体一具罢……
这样想着,他忽然听到远处隐隐的马蹄声传来。
过了片刻,连帐外的人也听到了响动,死气沉沉的营地开始有各种各样的私语,原本躺在地上的陈金水一骨碌爬了起来,在黑暗中与女儿对视,迟疑不定。之前已经睡去的小雨害怕地逃进父亲的怀里:“爹……是马贼么?”所谓的马贼,是对北疆也是同样平常的存在----盗贼的称呼。
陈金水一把抱住儿子,秦暮苔看得到他的手在颤抖,不过语气听来依然镇定:“不怕,没准是县令老爷请来的救兵。”
那马蹄声近了,秦暮苔能听出人不多,也就二十三骑,但是这小小的营地又有多少能动弹的人?
而此刻的自己,除了坐以待毙之外还能干什么?
如此想着,他的眼中隐有星芒,看着黑暗中害怕着的小晴的眼睛,忽然做了一个十分逾礼的动作:他伸出手,握住了小晴的。
然后,大地如雷鸣轰动,瞬间停止,之后是眼前一片透亮。那是马蹄声到了营帐边后停止,亮起了火炬之故。
窃窃私语声停止,营帐中没有人声。秦暮苔可以想见,那些已经虚弱地无法保护自己的乡人是如何抱团看着不知名的来人。
然后,又有两骑过来,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乡亲们莫怕莫怕,是我!”
小晴的眼睛亮了,甩掉了秦暮苔的手:“是周县令!”立刻爬出了营帐,那小雨也爬了出去。
陈大夫掩不住高兴之色,慢慢扶着秦暮苔的肩:“是周县令的声音,看来有好消息。”
秦暮苔拖着病体终于站到了众人面前,奇怪的是,依然没有想像中欣喜的嘈杂声,人们的声音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似的。那周县令又说道:“请乡亲们收拾一下,跟这位斛律大侠一道去吧。来的众兄弟会帮助你们,莫怕莫怕。”本来的父母官说话倒有几分恭谨,秦暮苔闻言,向那说话的中心看去。
斛律?
不会是自己想像中的那个人吧……
站在火光之中的共有两人,一人是三十余岁的清秀书生模样,蓄了小须,看来平凡,而他身边一人,穿了一身布衣,仪表堂堂,虎背熊腰,浓眉鹰目,身长比起秦暮苔而言都要高一个头,只是脸上轮廓极深,看来不似中土人士,看来有些慑人。那目光扫视着当场,唇边并无一笑,任谁对着他目光都会噤若寒蝉。而这,正是乡亲们没有再发出一声的缘由。
秦暮苔见过不少人,但如此人般不出声便有这等气势的,倒是第一次得见。
那人鹰隼般的眼睛看到了秦暮苔处,两人对视,秦暮苔淡然。
他素来不是争一时意气的人,不过这人的冷然眼光,让他竟然升起一股不愿服输的想法。
那人目光在他身上停留极久,然后轻轻地几乎不让人察觉地皱了皱眉。
8.
火炬的光被风吹得更烈。斛律苪慢慢看着面前这些表情还有些僵硬的人们,看着火影在他们脸上阴晴不定。
即使与燕族往来已久,那些所谓陈的子民还是对自己这一族类万分畏惧。弱势的种族天性对强势者感到畏惧。抱着这样的想法,带着一些说不出来的感情时,斛律苪接触到一双淡定的眼睛。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没有血色的脸上有着一双平静的眼睛。斛律苪看了他许久,对方没有低下头去。
那样直视而来的眼神,斛律苪微微皱了皱眉,然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对方身周。
那少年的腰际是包得并不好看的一圈布条,想来是受了伤,样子看来实在狼狈。虽然所着衣裳也不过是赭色粗衣,不过却拥有着与布衣不相符的气势。他又收回眼神,冲着其余人等露出一个微笑:“在下斛律苪。请各位放心,离此处三里处,便有营地可供大家休息。”
那位周县令也再度帮腔,围着的人群这才三三两两地散了。斛律苪再看那少年方向时,只见他已经转身向后走去。看他受伤颇重的样子,全靠在旁边中年的身上,斛律苪拉回视线,身边的周群边擦汗边向自己投来仰慕的目光:“斛律大侠,此次全靠你了。”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对了,这位是哪位?伤得很重啊。”他轻描淡写地朝那少年方向扬了扬下巴。
周群看了一眼,困惑道:“这人倒是不识……哦,那是陈大夫之前捡回来的病号。好像是从河边救回来的,没想到还真是醒了。”
斛律苪笑了。这个笑容让周群有些手忙脚乱。在这个人的身上,斛律苪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江湖的气味。
即使那人此时像条被叉起的受伤的鱼,依然没有办法掩饰那身味道。
周群看着身边的人的笑,再度擦了擦汗:这个在北疆赫赫有名的侠士他也只见过一面,没想到这次竟会伸出援手。可惜那张脸不笑的时候严肃可怕,笑的时候也居然也不显得温和一些。要不是他侠名远播,这付模样只会吓倒不少人吧。这等长相,只能当得起“大侠”二字,叫人敬畏。若是寻常人家,怕早已经被周围邻里划地绝交。
唉……给州官的急报依然被不痛不痒地回了句:各处皆是如是,请地方依情况便宜行事。
屁!若能便宜行事,还哪里用得着写这一封求救信?
周群忍不住忿忿:定是州官长看方兴不顺眼,老嫌方兴与燕族相交太近之故!好在这回是遇到了斛律苪,若没遇到,难道真的要去游牧一族乞讨粮食和药材么?
他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这般低声下气的,还真是难以做到。
斛律苪看着周群脸上奇奇怪怪的表情闪现,他慢慢踱开。每到一处,那些乡里乡亲的都会畏惧地看自己一眼,然后加快收拾东西的手脚。斛律苪深知自己的皮相,倒也不以为意。
直到到了一家“门”外,听到压抑着的哭嚎声以及轻轻争辩声,他才出声问道:“几位,有什么事斛律能帮得上忙?”
两个单薄男子一同转过身来,长相颇有些相似,大约是一对兄弟。另两个女子扑在地上哭着,他们之前所对着的,是长门板上的一具尸体。
那两个男子中间的一个鼓起勇气,吞了吞口水走上前说道:“恩公……我们不是有意吵闹,是家里六旬老母刚过身,两个时辰都没到。现在说要搬……这尸体刚如何是好?”
斛律苪深知两地差异。在燕族人的头脑中,死而死矣,何足道哉,找个地方火化了便是。而陈的居民则拘泥于俗礼,不但要将尸身放足七天七夜,之后还需要将尸体埋入祖坟,不然便说死者会“死不暝目”,魂灵会流离失所,家人则会被指为不孝。但此非常关头,哪还容得了人守灵七天的?
他叹气说道:“本应为老人家守灵,但是现在伤者甚多,如果耽误了只怕后果严重。如此,那守灵的事便算了,我即派人准备,为老人家火化,你们且携了骨灰去。到时候重建家园时送老人家入祖地,也算全了孝心。”
那几人一下子都流下泪来,知道现在准备火化有多麻烦,而之前被其他乡亲们闲嘴一说,也都怕要把老母亲弃于荒野,好在这个大汉看起来虽然糟糕,倒也懂得中土风俗,与粗豪外表并不相符。
斛律苪再看那两人时,见男子脸上已经带了崇敬之意,他皱了皱眉:不过一点小事罢了,就要感恩戴德。如果是一点小错,只怕也要冷脸鄙夷了。
他虽然向来喜欢做些看似古道热肠的事情,骨子里却实在有些凉薄,若不是为有所图,那些什么大侠的薄名不要也罢。
吩咐了手下去办个简便丧事,斛律苪再往前走。忽然脚边有东西撞来,一头扑住他一条腿。他早见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也就任他抱住。
正是小雨。
9
小雨一边抱住大汉的腿,一边朝身后的姐姐猛做鬼脸:“我才不要擦脸!”
小晴原本是拿了根细木条追将出来,见面前大汉猛地收住了脚步,只是冲着小雨低低叫着:“快给我回来!”她有些局促不安地看了看斛律苪,然后朝小雨皱起眉头。斛律苪只觉得这少女像只小狗低低吠着,很是好笑。
小男孩拼命摇着头,斛律苪看清他的脸,果然是脏得可怕。他俯下身轻轻扶住孩子的肩膀,小孩抬起头,又用手背擦了擦鼻涕:“你太高了。”他很正经地说道。
斛律苪忍不住笑了,直笑得小雨咬着手指头眨巴着眼睛看他如同看疯人,才轻轻拍了拍孩子:“听你姐姐的话。”扶着孩子的肩膀把他转了个身,斛律苪看到女孩有些惊慌地慢慢上前一步,然后飞快地把弟弟拉开。
那些莫明的畏惧他并不陌生,斛律苪再度一笑,正打算往前走时,那小帐里又转出一个人来,两人一打照面,斛律苪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正是那个有着奇怪眼神的少年。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斛律苪叫道:“这位兄台……”
对方回过头来,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秦暮苔在看到对方的目光时,即使并未得到证实,却还是冒出了一个念头:果然是他呀……
斛律苪,北疆出了名的游侠。听说师承牧野老人,本是北燕人士。虽然中原武林一贯的对外族人报着莫名怪异的态度,但是在斛律苪年少时意兴风发入中原的那几年,他的天赋和能力还是赢得了人们的注视:珠玉者,微尘不能掩其光。
但是,仅仅一年后,斛律苪在所有人都开始听闻他的武功时飞快地回到了自己的故土,从此后便再未有消息传来。
如同流星般的少年,即使带着外族的血统,却因为并没有侵犯到中原的人士而被人们以十倍之功夸耀着。
斛律苪回北疆时,大约正是在自己出道前两年。在自己也得到声名后,对当年那个人不免有些耿耿于怀:为什么那人比自己长了几岁呢?
学武者难免好胜,特别是对方也是武林传说中的天资少年时,更忍不住升起好勇斗狠的心思。不过秦暮苔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遇上他。
这样想着,秦暮苔颔了颔首,选择了含糊以对:“斛律大侠。”
“这位兄台,我看你受的伤极重,如是刀剑伤,我这里有金创药。”说着他从怀中捞出了一个青瓷小盒,扔了给秦暮苔。
秦暮苔接过,入手温润。那犹带着主人体温的小器皿居然是中原孟窑的产物,他心念一动,低头称谢,正要转身离去,那人叫住了他:“不知道兄台怎么称呼?”
秦暮苔转过头微笑:“鄙姓秦,贱名不足挂齿。”只是一句普通的礼貌话语,自己却有些感激起来。这时秦暮苔才发现,原来自认少有事能扰心的自己还是担心些许薄名的:毕竟……如此落难的原因实在是难以启齿啊……
斛律苪笑了,即使说着“贱名”时,对方依然没有露出谦虚的表情,只是脸色越发的白了,大约是伤真的很严重吧。
不过如果是个谦虚或者觉得需要隐瞒什么的人,大约也不会这么干脆地接下金创药,明确地告诉自己“是严重的刀伤”吧。见对方就要走开,他说道“对了,这药有些特别,白色外敷,红色的你调小一勺化水喝了。”
秦暮苔挑了挑眉。斛律苪察觉到他的脸色,笑道:“阁下也是识货之人么?”
“紫玉膏,只怕给我用有几分暴殄天珍吧。”如果没记错,这药是聿州制药圣匠何小手的秘药,传说中每年只制五盒。难怪会以孟窑盛着,孟窑本来也是在聿州的。
对方朗笑:“所谓的药物,本来就是要给伤者使用。若是藏着爱逾至宝,也是折损了这药的功用,有如明珠之暗投。”
秦暮苔看着对方与那有些可怖形象不怎么般配的笑容,确定:自己对这人蛮有好感。
对不认识的人也如此慷慨,算是真男儿罢。
只是当时的秦暮苔并不知道,对于自己不重视的东西,斛律苪的确慷慨。
再次握着那药,秦暮苔回以一个微笑。斛律苪抱拳回礼,发现这个一身狼狈的男子,笑的时候倒是有几分难得的羞涩。
10.
一个时辰后,众人起程。虽然依然不知前路,不过比之之前,似乎心里有底许多。
虽说按照老时间这会儿大多数人应该已经洗洗准备睡了,但是所有人都毫无怨言地拖儿带女走在未知的路途上。
秦暮苔才走了两步路,就被某位有心人士拉上了马。他也就呆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人家的好意。所以就变成斛律大侠为一个伤患牵着马,那伤患倒是我自巍然不动地趴在马身上,很是大大咧咧。其实在两位大侠的心目中,只是觉得现在这个安排最是省时省力。即使没有打听,斛律苪也能看得出秦暮苔就在倒下的边缘。
秦暮苔之所以没有回绝对方的好意,也是因为身体一阵阵发寒。眼见着陈金水忙里忙外,他也就没有麻烦人家。而之后斛律苪所给的药,他则没有涂。
原因?唔……因为没时间清洗伤口,所以他决定等到了安定的地方后再说……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秦家大哥还是蛮龟毛的。
正是因此,在行不到一半路时,秦暮苔晕倒了。
此事,成为秦暮苔之后的奇耻大辱。
再醒来时,秦暮苔只觉得身体浮浮沉沉如在梦中。四周一片黑暗,有声音传来,他分辨了很久,才发现那是马蹄的声音。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有些熟悉:“秦兄醒了?”
秦暮苔吃力地转过头,看到了斛律苪含笑的眼睛。他的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腰,另一只手则握着缰绳。
秦暮苔抹了抹额头,自己都觉得体虚气弱:“斛律大侠……”声音一顿,忽然想起之前自己看着前头的火炬,眼前慢慢变黑,然后身体一软的景象。他又抹了抹额头,有些犹豫地问道:“我晕倒了?”
对方笑着点了点头。
秦暮苔掩面,现在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只弱鸡,连翅膀都扑棱不起来,实在是真真真真太丢脸了。如今帮助自己的还是曾经年少风发的斛律苪,即使明知道意气之争只是傻事一件,秦暮苔还是忍不住想呻吟。
然后这位兄台才慢半拍地发现身周的寂静。眼前只有月光漫漫照着大地,一马两人在无边的荒野里前行着,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秦暮苔张了张嘴,正想问时,斛律苪说道:“你晕倒了,后来发现是伤口又出血,不适合急行军。我便派人把乡亲们先送回去,你我慢慢走罢。”
秦暮苔摸了摸伤口,发现那地方已经重新包扎过来,寒风中一只手罩了过来,就连上身都比自己高一点的后面那个大个头倾过头来,“已经重新包过了。你这人真是,给你的药却不用,差点惹下大祸事来。”声音有几分愠怒。
秦暮苔皱了皱眉,前倾了一下避开耳边的热风,然后说道:“时间太急,来不及了。”
“时间再赶,也不能拿性命玩笑。”
如此之口吻在秦暮苔二十六岁的生涯中鲜少有之,基本上秦家大哥训人是时时训的,被人训的机会……自爹娘逝后,便是一次也无了。
正是如此,以至于秦暮苔在听到那一句话时,忍不住又皱了皱眉头。不想这些小动作全部被月光出卖,斛律苪看得真切,叹气道:“到底是少年不知轻重缓急。若是你身怀紫玉膏还受了刀伤而死,只怕阎罗殿都申不了怨。”
秦暮苔沉脸:“斛律大侠何出此言,我今年二十有六,这些事情自有计较。”那些话听起来实在轻慢,以我们秦大侠的性格,若不是身有重伤,只怕已经爬下马直接翻脸训人了。
身后那人僵了一僵,然后秦暮苔感到大掌拍着自己的肩膀,他薄怒地转过头,便看到一张写满了“惊讶”、“不敢置信”等字眼的脸:“你今年二十六?”
“不错,有什么问题?”秦暮苔更加恼怒。
对方“哈哈”干笑两声:“没什么没什么,这么说的话你倒的确应该生气了。我赔不是便是了。”斛律苪摸了摸下巴,很觉无趣。虽说中原人细皮嫩肉不见老,不过这位秦兄未免太过嫩相了。孰不知二十六年生涯中秦暮苔的生活写满“无趣”两字,少言寡语,清心寡欲,只差没刻几个香疤就能送入寺庙与高僧们参经理佛去也。正是如此,他修行虽苦,却并不显老。而身周原本让人觉得凌厉的气势,也因为这次的事件而暂时消解,更为他添了几分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