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江秋————若望

“呵呵，是啊。来人，赐清泉酒。”清泉酒是皇上御用的。另几位皇子眼中掩不住的妒火和失落，这位手握兵权的兄弟实在是非同小可。

“谢父皇。”

“众卿家不醉不归啊。哈哈哈哈……”皇上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康王和丞相身边围满了仕子，谈笑风生。大家都施尽浑身解数，希望都巴结这两位当朝权贵，好为自己的升迁铺平道路。

我冷眼观看着整个过程，判断着内在局势。目光一扫，看见李敬之独自站在一边，便推掉一些官员的应酬，走了过去，道：“李兄，身体不舒服？”

“我……不胜酒力。”他的肤色犹如许久没见过阳光，白得有些透明。说着回头向不远处的两堆人望望，又默默叹息。

我淡淡一笑，不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话渐渐多了。

推杯换盏，酒至半酣。不知不觉已经快二个时辰了，阳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整个宴会也步入高潮，道贺、劝酒声此起彼伏。

“啾——！”突然一声长嘶，一团红云从远处飞驰而来，红得像燃烧的火焰。所有的人不禁望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启禀万岁！赤霞惊了，连伤数十人！！”一个侍卫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赤霞是西域进贡的宝驹，性子奇烈，无人能驾。

百官哗然，这时阗丞相站出来，对侍卫斥道：“不过是一匹马，还不快找弓箭手！要是惊了圣架，该当何罪？！”

“可、可是十一公主她……”侍卫汗如雨下，兢兢战战地说，“在马上……”此言一出，惊动四座。

“啊——，万岁！”公主的生母，也是最受宠的西宫静妃花容失色，当场倒在皇上怀中。

“混帐！晴儿要是有半点损伤，立斩不饶！！”皇上一手揽住爱妃，一面怒道。

“公主现在怎么样？！”康王龙烈很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静妃，急急问道。

“是啊，现在公主怎么样？！”阗丞相着急地看了看静妃，也紧张地问道。

看来这两人和静妃的关系很微妙，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很关心这个十一公主。

“恐怕撑不了多久……”侍卫面如土色。

话刚完，赤霞急驰而至。四周侍卫驱马包抄，仍挡不住它的去势。上坐一位少女，身着绯色戎装，乌黑的马鞭扣于掌中。在这种情势之下，若是摔下马来，不是死也得残，但她死死咬住唇不肯开口求救，倔强的秀脸上已见汗水。随着赤霞的嘶鸣踢跳，脸上惧色越来越浓。

就在众人惊诧之际，龙烈腾空跃起，一个“鹞子翻身”直扑马上人。想要一举将公主带离马背。谁知这马儿似乎知道他的意图，一个扭脖灵活地向反方向跑去。龙烈收势不及，一掌打在马的后腿上。马儿吃痛，奔得更野、更疾。

李敬之脸色惨白，因为马正朝我们俩奔来。

我一把拉了敬之躲开，一面乘着混乱弹出手中的酒杯。

赤霞极通灵性，本能的感觉不妙，开始减速。随着一声破风之响，右前蹄还是被阻，顿时跪倒，马上的人由于惯性往前冲，离了马背。

我打的是左前蹄，但被赤霞躲开了。我放下了准备推敬之去接公主的手，因为那个人一定会出来。精确的判断，恰倒好处的劲道，我对此人起了浓厚的兴趣。

一道白影快若流星，飞闪而至。如此迅捷，竟很难听到破风之声，好可怕的轻功！

转眼间，公主已经同他安全地站在地面。

他翩然转身，优雅的风度、俊逸的外貌宛若天人，散发出致命的成熟魅力。临风一站，如皓然玉树，令人不敢逼视。

这等人品才貌使得所有在场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最惊讶的莫过于我，尽管我的定力很好，但是我还是无法不惊讶。因为他是我的师夫——纪允岚！

9

“师父不会有事的。”自他离开后，我不知安慰过轩儿多少次了。

轩儿总是怪我人情冷淡，逼着我去寻师父。但我每次回来都是用上面那句话搪塞他，我对于人的感觉始终是若有若无的状态，因为我在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亲人。也是因为我这种性格，所以我的剑法才能进入化境。

剑，本就是无情之物。用什么华丽的外表来装饰，剑也只是杀人的工具。

本来我的剑术每天都会有所增长，但最近它却龟缩不前了。对练武人来说是犹如断臂之痛，但我只是默默接受，因为我知道自己用剑的初衷已经变了。

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不论面临多大的凶险，我都孤身一人。以前一直都没发现在我身后还有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东西，直到师父和轩儿陆续离去，我才第一次感到孤独的可怕。

为了摆脱这种可怕的感觉，我不得不捡起已经被遗忘的过去和我肩上的使命，开始还击。

我知道师父不会出事，他只不过不再回来罢了。

纪允岚轻轻拂了拂衣角，视线在远处停留了一会儿。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那是冷宫的位置，里面囚禁着以前皇帝最笼爱的中宫皇后德妃，据说当年她活活咬死了还未满月的太子并把孩子吃了。此事令朝野震动，龙颜大怒，称其妖孽。本处以火刑，但念及旧情就把她打入冷宫，永不见天日。从此中宫位置始终空缺，未再立后。

在进京的第一天夜里，我去了一趟冷宫。一个灰衣女子蜷坐在潭边，痴痴地望着水里的月亮时而絮语，时而轻笑。幽深的眼眸美得像画像一样，却毫无生气。她手里紧紧抓着一样东西，等我走进才发现是一条小孩的被子，上面的暗斑可能是血迹。当手触到她的长发时，她蓦然抬首看着我，僵硬的脸开始软化了，表情渐渐生动起来，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该走了，我默默起身，转身时我听见她发出快乐的笑声。到现在她仍没有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亲儿就在身边。

这个女人为了爱情，在她爱和爱她的男人中选择了前者，结果得到了如今的下场。

但就在我掠出墙头时，身后突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我一怔，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好象被紧紧握在掌中，无法跳动。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踌躇片刻后我离去了。

纪允岚收回了视线，慢慢走到皇上面前，道：“允岚未经传昭，私闯宴席，还望陛下降罪。”

皇上的脸立刻出现了笑容，道：“哎——，纪先生何出此言？这次真是幸亏你了！晴儿，还不快谢谢先生。”

“晴儿谢过纪先生救命之恩。”粉面飞霞，甚是忸怩。

“在下不过七王爷府上一名门客罢了，怎敢担此大礼？”轻轻一挡，道，“刚才若无一人帮忙，允岚不能如此顺利救下公主。”

众人又是一惊，这人竟然没有官爵。但听皇上的口气，对他颇为器重。

“哦，此人是谁？”皇上显得兴趣盎然。

他踱至一撮踏碎的瓷片前。糟了，我的杯子！刚才皇上命众人举杯同庆，现在只有我一人手中无杯。马倒之处距我所站之处有十丈，看来这次是躲不过来。

“允岚不才，敢问探花郎尊姓大名？”谦谦风度，依然没有改变。

已经近十年未曾谋面，无论是我的身形还是样貌都全然不同了。我看着他的脸，确认他没有什么异常，心中不禁苦笑，当下朗声道：“在下姓冯，名少华。”

“刚才多谢出手相助，若非冯探花的酒杯阻挡赤霞，纪某不能一击得中。”

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我的脸上，多争无用，我不得不随他来到圣架前。

“好，好，好！”皇上一双眼睛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遍，“江山代代人材出啊！冯爱卿的品貌竟如此出众，刚才朕怎么没发现？日后定能不输纪先生啊！哈哈哈……”

“皇上严重了。”我拱了拱手。

“万岁，该赏啊。”静妃确认女儿无事后，在一旁笑盈盈地提醒。

“还有纪先生！”晴公主在一边插道，眼睛不时地瞟向纪允岚，脸又是一阵红。

“这个自然。”皇上笑道，“纪允岚听封！”

“万岁，”纪允岚先施一礼，道，“冯探花应立首功，允岚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望陛下三思。”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纪先生，”公主全无刚才的骄蛮，劝道，“方才晴儿多亏纪先生相救，无以为报，所以先生切勿推辞。”

“殿下，允岚不过一舍人，出身卑微，实在不足一提。”纪允岚向后退了一步。

“晴妹，纪先生一向喜欢闲居，你又不是不知道。”龙烈在一旁说道，但他看纪允岚的目光却好象要把他吃了一样。转身又对皇上说，“父皇，这冯探花的身手也颇为不凡。为慎重起见，不如先记下一功，明日早朝授官再行提赏。”

他不痛不痒地替我拦下了奖赏，看起来似乎很合乎情理。这个七王爷不仅身手很好，而且善于心计，城府很深。他这么做是因为还未确定我将来是否可为他所用，相信明早朝房之内他必定加以试探。而在此之前他绝不会让一个人敌友不分的人得到厚赏。

“七王爷说得极是，老臣也认为议赏一事可以明日以详加商定。”

“这样也好，”皇上点点头，笑道，“就这么办吧。”

出了这档子事，宴会持续不了多久便草草了事了。

在回去的路上，不少我不认识的人热情地跟我谈笑。看来这次回去我要收到一大堆的礼品了，世态本就如此，不必怪他们。

而李敬之对龙晴一直念念不忘，魂不守舍。早知道当时就推他一把了，真搞不懂他怎会看上了她？

这就是一见钟情吗，就像是纪允岚第一次在京城龙泉寺见到尚未出阁的母亲一样吗？
不懂。

但是他绝不是为了想离她近一些，而跑到龙烈府上当门客，一当就是近十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看来今天晚上有必要跑一趟康王府了。
10

回到史馆，同敬之道别后先进了自己的房间。

眼前的景象我早已料到，琳轲正埋首于山一样的礼盒之中，手里拿着纸笔，忙得不亦乐乎。他的脸用妆料涂成淡淡的棕色，这是我的杰作。因为他的脸太惹眼了，一路上不知惹出多少麻烦。看见我来了，便挖苦道：“想不到你做什么都一帆风顺啊。”
说着顺手甩给我一叠红册子，是婚书。

我没说什么，坐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一楞，竟是竹叶茶！我不解地看了看他，喝了一口，这个味道！

“这是从‘幽尘轩’带的，反正有许多。放在那儿太浪费了。”琳轲发觉了我异样，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他就是因为这个没能带足够的衣物，以至于染上风寒？不能吧。我放下杯子，有些喝不下去了。

琳轲的眼神一凛，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道：“喂，不喝就不喝，干嘛这种表情？！下毒那种下三滥的事我才不惜做！！”

“我不是这个意思。”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琳轲张嘴就杠上了，“别以为你是砜……”他突然打住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目光一冷，道：“你可以去告发我。”但在此之前，我也一定会杀了他。

琳轲看着我，咬着唇，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冷笑道：“你把我江琳轲当什么人了？！不论怎样你救过我好几次，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但是杀父之仇我也是非报不可，等你教我武功之后，我一定要你堂堂正正死在我手里！”

习武之事是我在井口答允他的，没想到他还记得。尽管我并不是想赖，但还是叹了口气。
琳轲转过身，继续整理着礼盒。

我审视着礼单，一个名字跳进了我的视线——纪允岚！他名下的礼品甚是丰厚，但从种类看不像他的风格，极可能是龙烈假借他的名字。这样即可表现自己需才若渴，又不失自己尊贵的身份。

纪允岚，他并没有认出我。我摸摸自己的脸，记得去落枫山庄时，子封惊异的表情说明我的外型的确改变了许多。

我应该庆幸才是，可心里竟好似丢了什么东西，胀胀的。

总之，没认出来就好……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申时了，琳轲累得摊倒在床上。我则在旁边的房间整理一下晚上要用的东西。

有动静！我连忙收拾好，来到门口。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李敬之。

我请他进屋，坐下。

“冯公子……，不，冯探……”看来他现在不知该如何称乎我了。

“李兄不必如此，若不嫌弃。贤弟二字不知敢当否？”

“那、那自然好了。”敬之笑道，憋得脸通红。

“李兄，何事造访？”

“啊，适才相府的管家到史馆大厅遍邀今科仕子酉时二刻去府上赴宴。我看贤弟恰巧不在，所以特来相告。”

“是阗明冲，阗丞相？”看来这位阗丞相也要先下手为强，好快的动作。

“正是。”敬之看看趴在床上的琳轲，便站起身，道，“那就不打扰了，酉时正点一同前往吧。”

送敬之出门，我回到桌边。他广招内幕是为了什么，是他自己吗？但虽然说他行事颇为傲然，但是全然没有康王的霸气。若他不是为了自己，那这个他要保的人是谁？看来计划被打乱了，康王府的事暂时先推一推，先去会会这个权倾朝野的左丞相。倘若运气好的，便可知道答案。

相府之上，贺声不断。

满堂烛光摇曳，把大厅照着明晃晃的。笙歌曼舞，丝竹妙音，蚀骨销魂。尘世间的奢华不过如此。

朝南的主席上摆着两张空的单人桌，果然是两个人！我心中了然，只是主人现在还未露面。

东席上皆为朝中三品以上重臣，西席靠主座的位置以解元王泽为首坐满了与他相邀至此的进士，剩下的不过是一张靠厅堂最远的三人桌几。并不是我和敬之来晚了，而是他们来的太早了。

落座不久，我就听见对面的大臣开始议论纷纷，对着我指指点点。我的耳力极好，无非是今天在御宴上的事情。还有纪允岚的事，关于他今天拒赏的做法有褒有贬，但却没听到一点有用的事情。

灯光“呼”地一闪，丝竹之声为之一振，越发悠扬动听。正厅一旁的帘布一挑，出来两个人，后面的一个正是阗明冲。

前面那男子年纪和我差不多，身材纤瘦，容貌清俊，华服美冠，举手投足间儒雅之极。只是脸色颇为不佳，仿佛大病初愈。难怪今早在宴席上未能一见。

众人皆站起，高呼：“参见靖王。”

他是静妃所生，十一公主龙晴的同胞哥哥，也是我的二弟。据说这位王爷从小天资过人，三岁可诵词经百家，七岁可做诗文无数。现在由他暂时兼负监国重任。

他和康王一文一武，是皇上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俩的封号就出自当朝年号“康靖”，由此略见一斑。

靖王慢慢坐下，微笑道：“此乃庆功之宴，虽比不得父王赐宴。但也是本王的一点心意，还请诸位不要拘礼才好。”谈笑间颇显文雅，平易近人，叫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多谢靖王！”众人答道。

“久闻靖王爷博学多才，早已仰慕已久。今日能得以一见，真是荣幸直至！承蒙不弃，小生敬王爷一杯。”解元王泽站起身，举杯道。

“解元公过奖了。”旁边的小童乖巧地奉上香茗，靖王接过道，“本王不便饮酒，就以茶代谢了。”

“这么热闹！怎么没叫上我啊？”厅外一阵爽朗的笑声，大家还在猜疑之时，人已经到了厅堂口，“二哥，你太见外了。”

来人正是康王！身后跟着纪允岚，旁边兴高采烈地站着龙晴。

“参见康王！”龙烈摆摆手，直径走到靖王跟前。

“羿哥哥，是我缠着烈哥哥带我来的。”龙晴在两位兄长跟前显得各外娇巧、活泼。龙羿微笑地摸摸她的头，温柔中透出些无奈。

“母后让我问问二哥的寒疾好了没？这里有太医新配的暖鳞丹，对这种病很有帮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康王。

“有劳七弟挂心了。”接过盒子交于小童，道，“来人，摆座！”立刻有人在主席的旁边另设了两个席位。

“哎——，二哥身负监国重任。若有什么难处，可一定要说给我这个做弟弟的听啊。”这句话听起来手足情深，其实另有所指，明理人一听便知。只是李敬之一边偷望着心上人，一边感动得涕泪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