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乱想。”何西说的倒是平静。
“你没有乱想,那为什么叫我离嫂子远点?那是什么意思了?”
“小少爷忘记湘湘了么?”
“没有。”我大声道。我怎么会忘记湘湘,她那只荷包就躺在我怀里,这一生,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没有就最好。”何西再不看我,只望着窗外,脸上再没了当初初见那时的神采。
我心里一阵酸痛,象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轻声问:“何西……你,怪我么?”
“什么?”
“你怪我抢了你的湘湘么?”这句话其实我早就想问的,可我却在害怕。
“没有。”何西摇摇头,“她向来没喜欢我的。她向来是喜欢读书的少爷的,她只当我哥哥一样。”
“那你呢?”我追问他,我为什么要追问他?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何西笑笑,嘴角却很苦涩,“我也不知道。”
我们都没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抬眼去看何西,他却不肯望我。窗外雪花更大了,这个年节怕是很冷的。
将要过年,我接到三堂哥传来的口信说是表叔公要我回去。我心里其实一点都不想回那个家的,但总赖在阮三爷这里也不是办法,那天便大清早赶到县城给父亲发了电报,报声平安并说想早日回家去。
回来路上却遇到两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本来是何西陪我上县城的,可是刚要出门阮三爷派人来叫何西。没法子我就只好叫老彪与我同去。
路上经过一个小镇,名字我也不知道,因我贪着在县城的书社看书就误了午饭,便只得在那小镇落脚吃饭。
本来吃的好好的,却听一阵敲锣打鼓。街上行来一队人绑了个年纪挺大的老婆婆,嘴里还大叫:“晒草蛊婆子啦!晒蛊婆子啦!”
就看到那老婆婆象是已经被打过了,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神气很萎靡,给一个汉子牵了一路跌跌撞撞。
街道两旁原本各自做了各自事情的人们见了这老婆婆突然都目露凶光,不少人还拣了地上的菜皮石子向那婆婆掷过去。
我怪可怜老婆婆的,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事了,竟是要遭这罪。
老彪看我连饭都不吃只顾望着那队人,就对我说:“玉堂少爷别觉得那老婆子可怜,她是自作自受,活该的!”
“她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了?就是有罪的人,这里不是有官府的么?为什么要用私刑?”
“她是草蛊婆,定是害了那家孩子的小命了,官府可不管的,死了也是应该。”老彪对我的话不以为然。
我默默不语。
草蛊婆我是知道的,父亲说起湘西曾提过这里的人情风土,对草蛊婆还特意多说了几句。父亲说那其实就是迷信。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下蛊的事情。那些小孩会死大约是害了病,至于这些草盅婆也都是些可怜的女人。生活不如意或是死了自己丈夫孩子,活不下去,就去做巫,再以后就真觉的自己通灵了,能下蛊,便越发深信起来,别人诬她害了孩子的命,她也决不辩白。
这在湘西是常有的。
我却是第一次见到,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也不知是该同情那老婆婆还是这里的乡民。
老彪大约是怕我同情那婆婆再要生事,急着催我上路。
我买下两个馒头奔出去,赶到那队人里,也不说话,只将馒头塞在婆婆手里。
那婆婆睁了眼睛惊讶的望我。
老彪吓的急忙拉我就走,上了船还嘟囔着:“小少爷没碰到草盅婆吧,别要给下了盅。”
“不会的,你放心。”我摇摇头要他安心。
远远的还能听到那队人在喊——“晒草盅婆啦,晒草盅婆啦!”
路上我关照老彪别把这事跟何西说。
“玉堂少爷对何西还真是好呢,我可没见哪个少爷会对下人这么好的。”老彪笑的一张马脸更长了。
我正色道:“我从没当何西是下人的。他是我朋友,我对他好是应该的。”
“朋友?哈哈,我可从没见大户人家的少爷要同我们这样没身份的狗养汉子做朋友的。少爷别说笑啦。”
“我不是说笑的,这一辈子何西都是我朋友。”我象是发誓赌咒一样说。
老彪见我神气这么庄重,不再说话了,却总是瞧我,象是从没见过我似的。
回到百鸟镇,已是下午,就见到码头附近一座吊脚楼边围了不少人,还有女人在哭。
“出什么事了?”
“我去打听打听!”老彪也是最好奇不过的人了。
我站在一边就等老彪回来。
“小少爷!”
我听何西的声音传过来。F9F1D1EDC6226D04F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何西!你怎么来了?”
“我见小少爷去了这么久不回来有点担心。”何西在午后的阳光里静静站了,眉眼服帖,他今天穿了身黑色短褂很是精神。
何西的话叫我心头温暖,“有老彪呢。”
“他人呢?”
我指指那边吊脚楼,道:“去打听那里出什么事了。”
何西眼光一暗,“不用打听,是死了人。”
“谁?”我怔了怔。
“那个姓张的。小少爷也见过。”
“啊!”我惊叫。这人我真是见过的,也就是昨天,我还听他在茶楼骂说“阮三籍是什么东西啊,不过一个卖米粉的儿子,居然还做龙头大哥,真不要脸!”
“他怎么死的?”
“别多问了,快回去吧。”何西拉了我就走。
我想回头招呼老彪的,却只看到那吊脚楼孤零零的立在码头边,影子长长的正把我遮了去。
“小少爷,今晚阮三爷叫我们去吃饭。”
“哦。”我心不在焉的答他。
我心里不知怎么乱起来,“何西……我要是回杭州,你跟不跟我去?”这话其实来来去去也不知在我心里盘旋了多少回了,这当儿竟不知怎么蹦了出来。
何西背光站在我身前,只听他说:“恐怕不能了。”他转了头对我笑,“小少爷这么抬举我,这一辈子,何西都会记得小少爷的。”何西还是笑的这么好看。
我心里陡的一空,低下头。我知道的我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可我为什么要哭?
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没想到阮三爷叫我跟何西去吃饭竟会是这么多人的。我只当是便餐而已,就这么空了手去了。
“何西,你怎么不告诉我啊,这怎么好?”我悄悄跟何西说。
“没事,三爷不会怪罪小少爷的。”
“阮三爷不怪,那是他豪爽,我这么没礼貌却是不该。”我懊恼的道。
阮三爷亲自拉我我坐上主座。
开席前,阮三爷端了酒杯站起身道:“今天我把大家都叫了来,是有件大喜事宣布的。”
落座的众家兄弟都静静的听了三爷的话。
阮三爷转头拉起一边的何西道:“今天我刚收了何西做咱们的兄弟。何西大家都知道的,弄船的身手比老彪都高明许多,为人也硬气的很,我很欢喜他。从今天起,何西就是我们自家兄弟了。大家一起饮了这一杯,以后就要同心一德,不好再闹意气。”
阮三爷的话一说完,席间众人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道:“恭喜三爷!恭喜何西兄弟!”
我惊讶的望着何西,说不出话。
“玉堂少爷便是见证。也请玉堂少爷一起饮了这一杯。”
阮三爷对我说道。
我勉强笑着站起来,举着酒杯的手却颤抖个不停。
“大家干了!”三爷道。
烈性的酒流过喉咙象火烧一样。
“蒙阮三爷看的起,把我当自家兄弟了。何西真是感激。我本来就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今天却多了这么多亲兄弟一样的好朋友。何西在这里敬众位大哥一杯,以前要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就算是赔罪了,以后还要请大哥们多照顾提携的!”何西倒上一杯酒,爽朗的笑道。
我定定的望着灯火里何西的笑脸。
这就是他不愿意同我回杭州的理由么?这里的人才是他朋友兄弟,而我原来只是他的“小少爷”罢了。
朋友?
是我一相情愿的吧?
我恍惚起来,象是又看到第一次见何西的时候,他开怀的大笑,挥散的汗珠,这么伟岸,这么夺目。真是上天最伟大的一副画像了。
“玉堂少爷!”有人在叫我。
我才看出,是阮三爷,他正拿着烟枪望着我微笑,“怎么不动筷子?是这些粗食不合你胃口么?乡下地方可比不得你们城里。”
“没有……没有……我没胃口。”我的目光象被何西的身影粘住了,竟一刻也移不开。
我知道,这以后我怕再见他的机会也不多了。
等我回去杭州,我们便是千里相隔。
我还做我的少爷。
他还是他的何西。
又有什么相干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象给一只手用力绞了又绞。我端起面前的酒杯就是一饮而尽。
“小少爷,这酒很烈,你少喝点。”
是何西,是何西在对我说话。
他的眼睛真是亮。
我苦笑,“有什么关系,等我回去了再要喝也没机会了。”
何西默默的望着我许久,终于给其他三爷的兄弟拉了去斗酒了。
我其实根本不会喝酒,才就喝了几杯下去就头痛的不得了,要呕却因着胃里空空什么东西也没吃,呕也呕不出来。
阮三爷便叫了老彪扶我到后堂歇息。
“真没想到啊,我以前跟何西斗的这么厉害,今天倒是兄弟了!”老彪喝的满脸红光,神采飞扬。看起来他也很高兴呢。
“是啊!”我却与他相反,心头郁闷的发胀。
“怎么了,玉堂少爷不高兴么?”
“哪里会?我也替你们高兴的。”我言不由衷的道。
我真不知道我做什么这么难过了。何西给表叔公家赶了出来,能投在三湘一霸的阮三爷门下不是再好也没有了?从此他再不怕被人欺负糟蹋了。
可我心里最深处却明明白白的知道,就算何西不跟我回去杭州,我也不愿意他投在阮三爷门下的。
我宁可他象以前在表叔公家做些埋没他才能的粗重伙计,也不愿意看他有一天同那姓张的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我虽不知道那姓张的到底是为什么死的,可隐约的我却总觉得这事与阮三爷脱不了干系。
那天在茶楼我看的很清楚,三爷门下有几个弟子对那姓张的怒目而视。
“玉堂少爷还不知道吧,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老彪说的神秘兮兮。
“什么?”
“那个姓苏的死啦!”老彪附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惊的竟是酒意全醒。
“呵呵……说是给人捅了一刀,送到常德最大的洋人开的馆子也没治好。”
“是……是谁……”我听到自己牙齿打关的声音。我穿的并不少,为什么全身都在发冷。
“这个啊……谁都不知道喽,那狗娘养的早该死了!哈哈……这下才叫好呢!”老彪越说越高兴,大声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就是前两天吧。”
前头厅里传来划拳猜酒的声音,一阵阵酒香飘过来,老彪满脸谗相频频回头。
我的心乱做一团麻绳,对老彪道:“你去喝酒吧,我不要紧了。”
“这……真不要紧么?”
“不要紧的,你去吧。”我推了推老彪。
老彪欢天喜地的去了。72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摊在院子中间的石凳上,一动不动。
——就是前两天的事。
前两天何西不正是去了常德的么?
这事与他有干系么?
我握紧了双手,勉强叫自己镇定下来。
——不会的……决不会的……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反复说着。
我想说服的只是自己而已。
可,自欺欺人又有这么用。
那天何西回来我就觉得他一定做了什么瞒我的事了,原来竟是这么大的一件事!
何西……何西居然什么也没同我说。
我举起手重重砸在石台上,手痛的厉害却不及心里那痛楚的半分。
何西离我真是远了。
“小少爷做什么?不疼的么?”
一双冰冷的手拉了我已经流血的那只手。
“嫂子!”
“你是画画的人,就靠这双手吃饭的,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了?”阮家嫂子拉了我手,淡淡的责备我。
“我心里难受。”
“又怎么了?”她细心的掏了手绢给我擦着血迹。
“我讨厌何西!”我的声音象是闷在喉咙里。
“为什么?”阮家嫂子也不抬头只问,“是讨厌他做了三爷的兄弟吧?”
我一惊,竟不知道嫂子是这么聪慧的人,一眼就望到我心里头去了。
“你是不愿意何西跟着三爷打打杀杀,怕他丢了性命吧?”
我说不出话。
阮家嫂子挑眼瞧我,“何西能认得你这样的少爷是他的福气呢!”她顿了顿道:“小少爷去我那里上些药吧,天气这么冷,别要冻坏了伤口。”
我点头随她一路进去。
“嫂子怎么不去吃酒。”
“我也讨厌那些只知道打架喝酒的男人。”阮家嫂子冷冷的道。
我坐在她屋里,前头的灯火远了,明明暗暗倒象是另一个世界。
阮家嫂子找出药来给我擦上。她的手凉的象雪花,轻轻碰到我手,那伤口竟象是不那么疼了。
“嫂子,你不快活吧?”我突然问。
“怎么这么问?”
“我头次见到你是在骂娘滩下路,只远远看到了,我就觉得你一定很寂寞的。”
阮家嫂子不说话,只低头给我包扎。
“对不起……”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该说的。就象对我和何西,湘湘就怕是永远也不能提到的名字。有些事对人来说就是个伤口,每提一次就是在伤口上撒盐巴,那太残忍。过去我或者还不能懂,可现在却懂的太多了。
我转脸去看她房中布置。就象她的人一样,她房里也是冷冷清清,颜色素净的厉害,蜡烛一烧,竟让人觉得凄凉了。
我看桌子上放了两钵棋盘,想转移自己不得体的话,就问:“嫂子也欢喜下棋么?”
“我不会下棋的。”
“那……那是三爷的棋吧。”我暗笑自己傻,这本就是他们夫妻的房间,三爷的东西自然也放在这里的。
“不是,三爷不睡这儿。”阮家嫂子又象是看出我心里的念头,静静的道。
我怔住了,“三爷不睡这里?”
“恩,他事情忙,又有这许多兄弟,平常都在书房睡的。” 阮家嫂子边收拾药箱边道。“行了,包好了,这样就不怕把手弄坏了。”
她走到桌子边撩起一把棋子猛的都撒在地上,我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呆在一边。
“这棋子就是派这用场。”阮家嫂子蹲下身子一颗又一颗的把棋子竟数收在手里。
我还是不明白她这怪异的举动。
“不明白么?”阮家嫂子拾完棋子抬头对我微微一笑,她笑的这么妩媚,嘴唇红的象要滴出了血,“我要是睡不着,就把这两钵棋子都撒了一地,再一颗颗的拣,等都拣齐了,我也就能去睡了。”
我骇的脸都白了。
这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真代这美丽的女人伤心。
可我能怎么办?
我只是呆呆的唤她:“嫂子!”
阮家嫂子唇边又露出她常带的那种冷冷的嘲笑一样的笑意,“好了,小少爷也去前边吧,要找不到你,何西还有三爷要着急了。”
她笑的真是美,这美却又这么冷淡疏离的,象是只一眨眼就没了,化了,从此再见不到的。
我被她推出门外。
她在门里望着我,“去吧!”
这是头一次,我听出她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
十二月二十,天气真是好,从我唯一能看到天色的那一方小窗望出去,晴空碧蓝,优游的白云如同颠簸在沅水的小舟。
这样的好天气我却生起病了。
我猜大约就是去阮三爷家吃饭那天受的风寒,后来再没好好养着,昨天晚上便发作出来。
那天我走出阮家嫂子的屋子并没有去前厅。我就站在大风的院子里,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
我的耳朵里听了前头传来的欢声笑语,还有划拳的粗口,酒醉的骂娘,这般热闹又这般温暖。可我的心留在了阮家嫂子那间屋子里,孤独的蜡烛就要烧尽,烛台边凝结的是蜡烛的眼泪还是那美丽冷清的阮家嫂子的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