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靖知道,索千秋现在只会带着宏博回弘王府,所以他去了安王府。
千杏煎了药从厨房出来,正巧远远望见十六王爷,这一见不要紧,手里那只碗雷一样地在地上炸开了,她的思绪顷刻间被停滞住,想喊,却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只有两行无可奈何的凄凄泪水不住地洗刷那吓得惨白的脸孔。腿里像灌了铅,一寸也挪动不开,上次的事令她心有余悸,以至于她想不到,宏靖这次不是来找宏妙麻烦的。
那么,衣宏靖来安王府,究竟所为何事?不消说,狗是该不了吃屎这个怪癖的,准没好事!
他摸进衣宏妙的寝室,见宏妙睡得正熟,硬是把他推醒了:“好哥哥,快醒醒,快醒醒呀!”瞧他这什么德行,看这人扎眼的时候骂他淫贱,这回不知吃错了啥个药,又改口称“好哥哥”了。
宏妙很不痛快地张开眼睛——莫名其妙地被吵醒,他当然不会觉得痛快。他眨巴着眼睛将宏靖打量一番,问:“你是谁?找我吗?”
“我是宏靖呀!”衣宏靖有些激动,“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哦,想起来了,听说你失忆了,看来还是真的。唉,真可怜!”这个制造事端的罪魁祸首仿佛已然忘却,正是他当时为了封口,才一掌打了宏妙的头部,妄图使他头脑失灵,不过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这些都已经不怎么重要了。
宏妙迷惑地问道:“我是不是应该认识你?”
“不,呃,这个怎么说呢……”这下子连能说会道的宏靖也打了隔楞,“你不用太在意我,我是说,你最该认识的是七皇兄。你现在认识他吗?”
“七皇兄?”宏妙使劲想了想,问道:“你是说我哥哥吗?”
“对!就是他!”宏靖满面红光,显得异常兴奋,看来他还有望成功。
宏妙果然不负他所望,说道:“当然认识了!前几天的时候他还来看过我呢。”
“那这几天呢?他有没有来看你?”衣宏靖在话里暗暗设下圈套,等待着猎物上钩。
宏妙十分配合地回答说:“这两天倒没有见着他,听千杏说他是个大忙人,偶尔能来看看我已经不错了。”
呵,你不用安慰自己了——衣宏靖心里如是想着,笑嘻嘻地问:“那你喜不喜欢他?”
“喜欢啊,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千杏了,她每天都给我做好吃的,每天都陪着我说话。”
宏靖对他突然岔开话题感到非常恼火,这个十三哥倒也改不了的狡猾!他禁不住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宏妙:“不对!你最喜欢的人不是千杏!是七皇兄!你失忆之前最喜欢他了!没有他,你活不下去!妙皇兄,你快点想起来,你快点想起来啊!你最喜欢的人是七皇兄啊!你喜欢的七皇兄为什么四天没来看你?我说的没错吧?他有四天没来看你了!因为他和别人在一起!有人要把他抢走了,七皇兄喜欢上了别人!就不会再宝贝妙皇兄了!七皇兄是你的,你不能让别人把他夺走!你要让他回心转意!”
他连珠炮似的措辞吓得宏妙哇哇大叫:“呜哇!我不要和你说话!千杏!千杏你快来呀!”
糟了!该不是上次把他给打傻了吧?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治好,因为他对我有大用场。宏靖暗暗地下着决心,临走时对宏妙叫道:“不要喊了!我先回去,改天再来看你,还有太医也会来看你。这么热闹,你会很高兴的吧?”
大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词不达意的话,不过这回他却很守信用,第二天就带了太医上门为宏妙诊察病情,想办法恢复宏妙的记忆,而且他还坚持上了好多天,对别的事物不闻不问,任由索千秋和宏博混在一块儿。原因么,很明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想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至于他能翻多大的浪,那可就是个未知数了,也许整个朝廷会来个惊天巨变,闹场谋反篡位之类的政变,又也许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阴谋都胎死腹中了。照宏妙这个病情来看,后一种可能性反而大一些。但事有凑巧,偏偏老天爷就爱眷顾这个无法无天的臭小子,于是这两种可能性又来了个逆转,究竟怎么一回事?且听我慢慢道来:
就说宏博在家休养这几天,是闲得溜边,这正是因为他的皇帝老哥忍无可忍地革了他的职。这对衣宏靖来说似乎就便宜了索千秋,每天他“母子”二人同时从靖王府出发,一个去安王府,另一个就往弘往复跑。
起先索千秋倒还不知道这个绝世恶少年去了哪儿,他只顾着照顾眼前的宏博,忙得不亦乐乎,等到宏博恢复体力的时候,他们才从安王府得知宏靖近几日的行踪。
索千秋先是一惊,怪自己太大意,没有留意旁的,可是要害了宏妙。然而更让他吃惊的不止于此,他想不到的恰恰就是宏靖非但没有残害宏妙,反而很卖力地救治他。
这天中午,和宏博在广天林散步,索千秋不经意就感慨道:“最近宏靖王爷变得很乖呀,真奇怪。”
宏博波澜不惊地说道:“太清净了可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会有糟糕的事发生,我甚至已经觉得自己的末日快到了。”
“糟糕?怎么说?难道他另有所图?”
“这倒也未始不定。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怎么,难道你想以身相许么?”
“你要吗?”
“有「冷于冰」这等绝色相伴,修了五十辈子的福气呢!你知道吗?连皇帝都只要修七七四十九辈子。”
玩笑开过,换来两人愉悦的笑声,宏博转到了正题:“你来京城也有个把月了,不如趁十六弟心情好的时候早做决定,省得日后你要娶亲,他不同意。”
“大笑话!我成不成亲还要征求他的同意?”
宏博笑而不答,就算他答了,索千秋也未必会相信。
索千秋却继续追问:“究竟怎么一个蹊跷?莫非他还对我耿耿于怀?看他现在的表现,不像是要坏我亲事的样子。”
“千秋,你信不信我?”
“我……”索千秋刚想一口确信,猛然记起上回宏博对宏妙失忆的真相拒不透露,不由心生犹豫,问道:“宏博又可曾信任索某?”
“你在报复我?”
“你倒还记得。”
“欠了别人的东西,我是不会忘记的。”
索千秋愕然了,继而会心一笑,“宏博,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即使明知道你在说谎,我也很想去相信它。我想在你心里,也早已明白我们是怎样一种朋友了。”
宏博微微地点头,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我们之间不用多说什么了。”
倏息间,索千秋露出满面春光,入京以来,恐怕以今天最为畅快淋漓了,令他由衷赞叹:“知我者,宏博也!你虽身在王家,却也让我觉得可亲。”
对宏博,索千秋一向不吝赞美,因为他毫不担心宏博会说他罗嗦、肤浅、虚假、庸俗……并且他从宏博的坦诚相对中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会负了他的未婚妻。假如他成亲,势必把女方暴露给宏靖,那就太对不起无辜的人。假如不成亲,他就背给背信违约的骂名,同样对不起女家。还是不完婚对他们的伤害小一点吧?
宏博轻描淡写地问道:“需要我帮忙么?”
索千秋回过神,附上一个沉稳的笑容,说:“如果有需要,我是不会跟你客气的。对了,之前你为什么要我装做你的情人?我想过几次,但没想通。”
宏博不以为然地说道:“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十六弟。”
“除此之外呢?”
“你也不是很了解我。”
“那就请让我了解。”
宏博笑笑,“好吧,反正也是时日不多的人了,就给你一个提示:我可以取锁救你未婚妻,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保护我的弟弟。”
索千秋恍然而笑,却又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原来如此。恕千秋太肤浅了,一直以为你是为了报复宏靖,没想到竟是为了将宏靖的注意力从宏妙那里转移到你身上。衣宏博,我索千秋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不如趁着现在,我们在这里金兰结义吧?只怕王爷要嫌千秋高攀了。”
人激动的时候,说话就不自觉地饶舌起来,索千秋这时就有点这样的症状。虽然他还不能认同宏博从前所说的十六弟对他有意思的看法,但他认为自己得罪了衣宏靖,那恶王子就会让索千秋的朋友也一起受罪,这样不也解释得通吗?所以他就这么理解。
宏博浅浅一笑,“嫌弃倒不会,只怕到时你会后悔发誓于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了。而且我们都不是跑江湖的,何必多此一举?只要有心,终归是肝胆相照。”
索千秋舒畅地长喘一口气,“是啊,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为什么要咒自己死呢?”
“这只是我的最坏打算,你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你倒是怕寂寞,何不带十六弟上广天林来走走?你说他最近变乖了,正好奖赏他一下。”
索千秋接着话茬笑道:“顺便也验证一下他是否真的变乖了。”
“那明天,你就陪他上来吧。”
“我看不如现在,我们去安王府看看他们两个,你说怎么样?”
“他们两个”指的是谁,双方自然心知肚明,他也确实应该去看望重伤的宏妙了,否则他和索千秋也许都会吃不了兜着走。不过即使他们去慰问那对难缠的小弟,也未必能打乱十六王爷惨绝人寰的计划。
迎接他们的是安王府的管家,这里的主人看到多日不见的七皇兄果然丢着自己不管,而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谈笑风生,顿时呆若木鸡。起先衣宏靖并没有发现宏妙的异常,见到索千秋,他倒一厢情愿地认为千秋可能是来看自己的,全然无视宏博的存在。若说他不介意?嘿!那才怪了!他只是想体验什么叫做“眼不见为净”!
和索千秋无故吵闹了几句,算是过把瘾,衣宏靖今天的心情不错。
正是进餐的辰光,索千秋和衣宏博都踅身回去,因为厨子不知道他们会来,也就没准备多的伙食。衣宏靖则捧过千杏端来的饭食,用心之至地喂给宏妙。这才发现,宏妙的食欲欠佳,两眼愣在悬空,什么东西也看不进。他这是怎么了?宏靖一拍脑袋,暗自窃喜,断定是刚才见着那两个人一同来,现在又一同走,露了马脚了。
可这样不吃东西也不是个理呀!要一直这么拖下去可不成!衣宏靖急得满头大汗:“你倒是吃一点嘛!你不吃,身体怎么好起来?不好起来又怎么报仇呢?”
宏妙任性地紧闭双唇,再也无法视若无睹地装傻下去。这让衣宏靖如获至宝,至少他看得出宏妙没有失忆,并且依然对宏博死心塌地,那么要和宏妙联合起来拆散索千秋和衣宏博也就指日可待了。他因此也就大呼小叫地叫下人买补品回来,还打算从皇帝哥哥那里找点什么大臣或者外国使臣送的礼物给宏妙补补身子。
临去皇宫前,他非常勤快地在宏妙面前搬弄是非:“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快点好起来,然后跟我合作,把他们分开。你要你的七皇兄,我得我的索千秋,这样各取所需,两不相欠,以后我们就是好兄弟。”
宏妙一口吞下宏靖喂入口中的食物,阴恻恻地说道:“这可是个好主意啊。”
“是吧?那你是答应了?”宏靖见他开始吃饭了,干脆就继续喂饭。
宏妙却没有答复,在他心里,燃着无尽的怒意:衣宏靖,你害我还不够?要我做对不起七皇兄的事?门儿都没有!今生今世,我与你只能为敌,不可并肩!
宏靖只当他是默许了,看他把这餐吃完,快快活活地朝皇宫跑去。
他有个好习惯就是回府向来不会很晚,索千秋在外面晃悠了一天,到达靖王府时,他也已经用过所谓的“晚膳”,在树底下纳凉。
索千秋朝他笑笑,说:“今天似乎比往常热了很多,入夏了吧?”
衣宏靖瞄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那眼神已经在质问:你有什么狗屁要放?
“明天我去广天林打猎,你去不去?”
衣宏靖白天被那难伺候的宏妙折腾得够呛,累得没了跟他斗阵的精神,就翻了个白眼给他,心想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你偷了我府里什么东西?”
索千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怔住了,心想啊,我什么时候偷东西了?帮你们捉贼还差不多呢!不过念在他近来表现确实不错的份上,索千秋决定不跟他顶嘴,只开他玩笑:“我偷了王爷的小心肝呀。”
衣宏靖纳闷了:“小心肝?本王哪里来的「小心肝」?”
“哟!王爷您可不能这么说,你说没有小心肝,那王爷不就是个没心没肝的东西了吗?”
“你——”发觉自己又被耍了,才安静没多久的靖王府内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狗哭狼嚎。
索千秋见自己又对这个小王爷坏心眼起来,抱歉地挤了挤眼睛,“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小人我今天是诚心诚意请王爷赏个脸,明天一起出去走走,还请王爷不要推辞。”
见他对自己忽然变得如此恭敬,衣宏靖怀疑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实在难以放心。可却又有些动心,毕竟他做了那么多手脚,说到底都是为了引起这个人的注意,现在他主动邀请自己,能不心潮澎湃吗?可是究竟该不该答应他呢?会不会又输得很惨?
衣宏靖想用“宏博”这个名字来套套索千秋的口风,看他今天为什么这么有心。不过细一想,觉得还是不要提那个人了,说不定千秋这时候没想着他,这么一说出来就适得其反了。
不愿多犹豫,上当就上当吧,因为即使不答应,他也照样能想出别的方法来对付我。衣宏靖说服自己选择真正想要的路线,第一次,他当着索千秋的面,向自己的感情妥协了。他告诉自己,这个人本来就太恶毒,比我还难缠,既然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就只得听他的了。想到不久的将来,宏妙也能为己所用,根本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他几乎开心得要笑出声来。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衣宏靖推着索千秋靠到石凳上,让他继续乘凉,自己则兴冲冲地跑进了房间,不知道去干什么。
看他那活蹦乱跳的样子,索千秋觉得他还真是个孩子。不想一个人像白痴似的一本正经坐在树下乘凉,索千秋打算看看他躲在里边干什么,没准还能捣毁他陷害自己的诡计。跟这种人在一起,多少也加强防范。
索千秋蹑手蹑脚地猫腰过去,偷偷贴在门板上,舔破的窗纸向屋内窥视,却只看见满面酡红的少年含着纯纯的微笑,在支架上翻着叠挂在一起的衣裳,似乎在为明天穿哪一件而伤脑筋。看到这里,索千秋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到一个微妙的角度,给他这刮了胡子的清净脸上增添了足以迷死八头母猪,气死九头公猪的魅力。
他故意用手指在门扉上敲了两下,问:“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的声音有些发虚,似乎没有料到门外会有人,而且还是那名被自己硬冠上“奶娘”头衔的男子。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现在要养精蓄锐,先睡了。”
索千秋轻笑:“你真的是在睡觉吗?”
衣宏靖放下手中举着端详的短衫呆楞住的表情也被索千秋尽收眼底。虽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不过偶尔窥视这小家伙的举动竟也能有这样意外的发现,原来他也爱美,他也可爱。索千秋提醒自己再看得仔细些,不要忽略什么细节,果真如宏博所说的那样,他不了解十六王爷。不能再像解读宏博那样粗枝大叶了。宏博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他让自己看到了人世间最简练的爱,不含杂质的小小心机,让他更坚信人与人之间的浓浓情谊,让他那股把世界染得更美的冲动得到了升华。当这时看到宏靖认真摆弄他那些漂亮衣物时,才发现从前没发现过的小动作是那样耐人寻味。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衣宏靖已换了一身衣服站在索千秋面前。他听索千秋的口气,似乎不相信自己已经睡下的说法,干脆就上前开了门。
还未来得及问索千秋有什么事,对方就先夸赞道:“这衣服好,和你很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