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住脚步,他慢慢回头看他,看着一向与自己不亲的弟弟,光义只有一种疏离感。
“是,怎样?不是,又怎样?”他淡然道。
“不怎样。”光美哂然笑笑,“皇兄素来爱戴你,信任你,就算你连日不上朝,他也不会说什么吧?”
他只是冷眼看着别有用意的弟弟,不应不答。
“可是王兄你……并不怎么心存感激吶……”含着深意的眸子轻笑着瞥向他,而后又接上一句,“我听闻,皇兄这次是被你气得病倒的……”
他眉头一紧,然光美却不再继续说下去,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朝他略一施礼便转身离开。
什么意思?他留在原地思忖,直至一个人走近他。
“晋王。”是王继恩。
“有事?”
“方才,卑职有听到侍中大人的话了。”
“哦?”
“回宫后,卑职稍稍问了下皇上病倒前发生的事……原来,皇上听说了晋王您与违命侯的事了……”
“什么?!”他顿时怔忡。
“卑职很快做了处理……已经,没有人敢在宫中多嘴了……不过,侍中大人想必多少还是听到些风声了。”
“做得好。”他赞赏地点点头,然后又冷目望向别处,“至于光美──一个刚愎自用的小子,哼,不足我惧!”
“那皇上那边……”王继恩多少还有点忧虑。
深深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气,他凝目望着前方,沈声道:“一切,我自有打算。”
26
光义一直没有离开过皇宫,守在依然昏迷不醒的皇帝身边。
他坐在床边,看着面色苍白的人,想象他听到他与李重光的事情时,是何等心情,居然会气得吐血倒地……
李重光……李重光……
从来都不正面去窥测他这个兄长对李重光的感情,以为他也如对待后蜀君主的宠妃花蕊夫人一般,只是一时情迷心窍,然,看来,似乎不只是如此啊……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犹记得那日宫中,他低唤病重的李重光的悲悲切切……似乎他对李重光的情……到了一个他想象不到的地方……
对了,一直很好奇。什么原因让他突然不顾一切要当上帝皇。
什么原因呢?
想着那夜迷离光芒中,他坚决、义无反顾的目光──他便好想、好想知道是为什么。
“……告诉朕,你与违命侯,到底是什么关系?”
陷入沈思中,没有觉察昏睡的人已经醒来,直至他出声后,他才收回神看着目光盯着床顶的他。
“你觉得呢,皇兄?”他轻笑,道。
“不要让朕猜,回答,你回答朕便可以了!”
“御医说你还是少生气为好,免得又气得吐血昏过去了。”
“赵光义!”他闲散的模样更是惹恼了他,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他按了回去。
“我看上他的夫人了,你忘了。”一边帮他掖好被子,他一边平静地告诉他,“我与他……什么都没有。今日清晨追赶,是他气我污辱了他夫人……在这里……”
光义指了指他一边的脸颊,道:“他狠狠掴了我一掌。”
“什么?”他不禁睁大了眼。
他笑着:“他打完我便跑了,我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打我,我气不过──便追上去了──”
“你、你没──没──”他的声音抖了起来。
“皇兄,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有没有一怒之下对他怎么了?”他戏谑道。
“这──”
“我什么都没做,追上去后,我看到他哭了──一个男人,居然哭成那种样子──”目光变得迷离,口气却满不在乎。
“他哭了?”他有点难以想象,他从来,没见过他哭──
“是啊,哭了,哭得好不凄惨,好像我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侧着脸,他想着今早发生的事,说着,“我放开了他,还送他回了府,回到我的府上时,我睡了一觉──睡过头了──”
躺在床上的他噗哧一笑:“朕就知道你没病,身体壮得像头牛似的,怎么会病啊。”
“可你信了。”他深邃的眼睛盯着他看。
抿唇笑着,他由被中伸出手,握住他放在床边的手,他看着他说:“朕相信你──二哥,相信你,光义。”
他面无表情,只有深色的目光热得炙人,好久,他移开了目光,背对他坐在床边。
而他们的手就这么握在一起,没有松开过──
好久好久,背对他的他轻声说:“再休息一下吧,皇兄。”
“嗯。”
他应了声,然后闭上了眼。
这一次,睡梦中的他没有皱着眉,因为揪心事,没有了……
夜晚的风很凄冷,庭院中的那株梧桐叶已经枯黄,随风,将要飘落尽,地面上,屋檐上,片片都是梧桐叶,片片都是凋零的哀愁──
曾有一段时间,他爱极了在这株树下赏玩,也有过一段时间,他连见到这个地方都怕。
一切,因为一个男人。
霸道的闯进他生命的男人。
然而,此时站在这株叶都快落尽的树下,除了惆怅,还是惆怅──
弯腰捡起一片叶,再抬头,仅剩的可数的树叶,孤孤单单挂在枝头。
它们,是不甘愿就此飘零坚持挂在上面,还是害怕寂寞,也想落到地上,与枯萎的同伴一起化为土壤?
然,不管什么样的抉择都是痛苦,一是消亡,一是寂寞。
犹如,人生。
举步,他踏上他已久不来的那座亭台高阁,手中梧桐叶于他手中,随风飘摆──走上高阁,他回身,把手中叶挥至空中──
看着在风中飘摇的叶,他突然想吟诗,想到了一句:“无言独上西楼……”抬头,他看到了天空中寂寥的月,下一句,“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那片被他抛离的叶已经躺在了一堆枯叶中,一阵风吹来,它们一起飞起……
“夫君……”
有人在远处唤他,抬起眸,在院的一边,他看到了妻子的袅袅倩影。
“夫君,夜深了,该歇息了。”
他凝望妻子,最后扬笑,向她走去──
是啊,夜深了,风冷了,天地皆寂寥,人影又何单只?
27
直至皇上召他进宫,他才知晓,皇帝前日重病昏迷,至今仍病卧在床。
怀惴复杂的心情,他乘坐马车进入皇宫,马车停在禁宫外,他下车步行进入宫中时,遇见了一个人,英挺俊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王。
他立在马车边,静静看他向他走来。
他目不斜视,步步稳重,来至他面前,又越过──视他不见──
呆呆立于原地,等到回神转过身,他已经坐上马匹,骑向宫门外。
“违命侯,请快些,皇上在等。”
身边,来接他的内侍开始催促他,收起异样的心绪,他转身,步履虚渺地向前走去。
来到那座他已经日渐熟悉的寝宫,原来苦涩的心情转换为满腔的苦闷……待见到那不同往日霸气凛然的模样,病弱躺在床上的男人,心,有些迷惘……
复杂,他此刻的心情,不知该怎么诉说,如同他此生的命运,乖舛。
本在假寐的他张开眼,见到了跟着内侍身后的他。
“你来了?”他对他露出一丝笑容。
他跪至地上,对躺在床上的他行君臣大礼:“罪臣违命侯李煜,叩见圣上。”
“不是说过……不必行此大礼……”他欲起身,一旁的宫女见状,忙上前去扶他,反被他挥开。
“你过来──”他指着他,沉着声道。
他抬起头,看到他脸上的坚决与不容反驳,于心中暗自叹息,他慢慢站起来──
见状,本来面色微愠的他露出了笑容,指着他的手改为伸,示意他握上。
走近他,看着他朝他伸出的手,迟疑着,最终还是缓缓把手放至他长年习武,宽大厚实的手中。
握紧他,不顾旁人在场,他拉他进他怀抱,任他于他怀中微微挣扎。
“出去时,见到晋王了么?”
他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身体不禁僵硬。
他以为他怕,于是轻拍他的背,哄道:“晋王人是暴躁了些,却也不是无理之人,朕已经跟他说过了,放心,他不会对你怎样的。只是,下次别再意气用事掴他巴掌了,连朕都不曾这么做过啊。”
他自他怀中慢慢抬头,甚是不解地凝起了眉:“什么?”
他以为他忘了,便笑道:“便是昨日清晨啊,你出宫时与晋王遇上了吧?──发生了些小误会,你朝他脸上用力掴了一掌后便逃了,让他很是生气的追上去了──哈,朕才听说时,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气得──”
丢丑之脸,他耻于出口,便忽略过去,抱住他,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他一脸安心:“你们之间没有什么──真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他与晋王之间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为何,听到他这么说,他的心犹如,空了一半……
想起进宫前,晋王对他的视而不见,他终是明白他是故意的。
害怕他的皇兄知道吗?他们的关系……
不,他们有什么关系?仔细想了又想,他的确想不到,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的确,他们没有关系,没有。
真的没有……
“皇上,药熬好了,您该吃药了。”
皇上的贴身内侍王继恩带着端着药汁的宫女出现在龙床前,毕恭毕敬说道。
“你,喂朕吃。”
终于,他放开了他,然,他的下一句话,让他不由一愣。
“没听清么?”他的脸靠近他发呆的脸,抿唇轻笑,再一次道,“朕要你,喂朕吃药。”
28
气势凛然、至高无上的男子,在生病的时候,意外的,有点孩子气。
兴许是药效发作了,喂他吃下药,并没有聊多久,他便沉沉睡下。
握着他的手,就算是睡熟了,仍然紧握着不放。
怕惊醒他,他小心拉开他握着他的手,放进被子中,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男人后,站了起来。
一直候在旁边的王继恩王公公走过来,朝他道:“违命侯要出宫了吗?”
“是的。”面对眼前这个总是不露声色的公公,他总有点难堪,他相信他与皇上的事情,他都有看在眼里。
“那卑职叫人为你备马车。”
“有劳王公公了。”
“这是卑职理应做的。”王公公退出了寝宫外,而他没过多久,也走出了出去。
走出禁宫外,坐上早已经在等候的马车,当马车驶出宫门时,他不由自己地揭开帘子看向外面,却惹来一身失落。
以后,他都不会在外面等了吧。
不知为何,心有些空地想着,幽幽放下帘子,他坐回马车中。
然,等他回到府上,下人上来向他禀告的一件事令他心惊。
夫人,让晋王接到晋王府上去了。
为什么?!
心,狂烈地跳动着,才踏进大门的脚又收回去,转身跑出了府中。
为什么,为什么──
一路上,他不停地想着,失魂落魄着,因为心,在听到他的妻子被接进了那个男人的府邸时,便空了──
为什么而空,为什么不知所措,为什么一种自己被背叛了的心情会涌至心头……
晋王府大门紧闭,他用力拍打,好不容易有人来应门,看到来人是他,淡然说道:“我家主子说过,其它人都可以进,只有违命侯你不能进。”
他整个人懵住了,呆呆地看着好不容易开启的大门又缓缓闭上。
他扑上去,竭力拍打着厚重的大门,不停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大门没有再开启过,他没有离开,拍到手痛,喊到嗓子哑,他才落魄地坐在门坎上。
缩起身体坐在角落,夜晚的秋风很冷,他缩紧身子也抵御不住这沁凉的风。
他不知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也不知他是第几次冻昏过去又醒来,只知道当大门传来开门的声音,他想站起来时,身体已经麻木。
挣扎着起来,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想找死也别选在这里,触晦气!”
男人的言语冰冷残忍,他强忍着才没有被伤得昏迷过去──
“我……夫人呢?”他用被冻得沙哑的声音,缓慢说道。
男人轻佻地扬扬眉,嗤笑道:“怕今晚她是回不去了。她的身子真是讨人欢心,不小心,我便玩过火了──”
他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却没有如愿落在他的脸上。
目光冷鸷的男人狠狠盯着他,森然道:“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啪地一声脆响,是他的手用力挥在了他冻得发冷的脸颊上,力道之大,不止让他翻身倒地,更让他半张脸肿了起来。
他不怒自威地指他:“滚,在我生气前,消失在我眼前!”
他拼尽了全力,才站了起来,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转身离开,而是挺直了腰──用深沈复杂的、悲痛伤绝的眼睛盯着他、盯住他──
他的行为给了他什么样的触动,他看到,他原本决绝的眼睛中,闪过一缕惊乱──
他笑了,脸很肿,扯痛了脸皮,笑得很难看,像在哭。
笑过后,他闭上眼睛,倒在了地上……
29
如果能就这样一直沈睡不醒来,那便好了……
倒在地上,陷入那黑色的旋涡里时,他这么想着。
然,他还是再次张开眼睛,醒了过来。
张开的眼睛望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思忖着他此刻身处何地,转过脸时,他看到了靠在床边熟睡的人,晋王赵光义──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察觉他的手正紧紧握着他的手时,他迟疑片刻,终是抽回手,同时惊起了他。
“醒了?”
他睁着泛着血丝的眼望着他,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削瘦的下巴冒出了一些零乱的胡渣。
他想起身,身体上过分的沉重让他倒了回去,同时不禁难受的呻吟。
怎么了呢?
“你病了,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旁的他为他解答道。
什么?他一惊,又挣扎着要起来。
“不要乱动,你还在发烧。”他拧起了眉,不苟同地把他按回床上。
“……小侯卑微之身,不劳晋王烦心……”他哑着嗓子,不愿妥协地又坐了起来。
“你在气我……”他沉重地声音于昏黄的夜中响起,让他不禁停止了挣动,“我也在气,气我自己……明明故意把你气得生病……然,看见你倒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好懊悔,也好心痛……”
“你一天一夜不醒来,我一天一夜不得安稳……不知什么在蚀食我的心,一遍又一遍,痛得我不敢离你而去……”
他静静地、静静地凝望他,心底在想,该不该信他,信了如何,不信又如何……
他的沈静让他收住了声,望着无声无息的他,他低下头,似乎,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