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便有些绑手绑脚的动著筷子。而且这次他吃的极慢,往常他没有一次不是三两口就扒完饭,然後躲回他的房间。搞得我为了陪他也少吃了不少饭。
他边吃的时候,还边注意著外头的雨势──我知道,因为我正看著他。他注意雨,我注意他。
好奇他为什麽那麽在意,却没敢问。
和他相处的时候,几乎都是我在说他在听。很多时候,我仍常常觉得是自己在自言自语。
不过我已经求秦叔让我跟著他一起上手语课和唇语课。虽然秦叔一再强调他之前是会说话的。但他这样子,这些东西还是要学的。
相信再过不久,我也能知道,他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麽。
这点让我感到没来由的喜悦。
终於,他还是吃完了他那碗饭。放下碗筷,他有些顾虑的往窗外看了看,就迈开步子走回他三楼的房间。
我才刚要丢下筷子,像平常一样,跟著他回房缠著他说话时,秦叔拉了我的手。
「少爷,我看……今天捷少爷心情不是很好,您就自己玩吧……雨下得那麽大……」他望向那些在我听来吵杂不堪的雨声。
很烦杂的雨声,那麽的强劲,彷佛要将房子穿透般的用力坠下。
我讨厌雨天。
「下雨跟他心情不好有什麽关系?」我有些莫名其妙。
秦叔转了头,蹲下与我面对面。「因为──捷少爷的爸爸妈妈就是在大雨天过世的……」
是吗……
大雨天,像这样的大雨吗?
「你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秦叔松开了手。
我点点头。也准备回房去。
却在经过三楼他的房间时,一度停下了脚步。
我很想进去看看他。
想给他说说话。
看他是不是跟平常一样,闷著头在看他的书,或是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睡了。
我想看他,很想很想。
但我终究没有。
我又踩起了步伐,往他的隔壁,我的房间进去了。
半夜里,夜越来越暗,雨却越下越大。
好像要把这个世界的污垢全部洗去一样,卖力的洗刷著地面。
打在地上的声音,变成一首首混乱到了极点的演奏曲,乱无章法。
尹捷,你睡了吗?
如果你没睡……你会是在想什麽呢?
忍不住了。让秦叔骂就骂吧。
我要过去看看他。
拉开了有些沉的门──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看到一个抱著枕头的人影,站在我房门前。
是他。尹捷。
他的影子,在暗灯下被拉得好长好长。好像就快要到了走廊的另一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影子就是他的寂寞。
看著他我傻住了。
他也没想到我霍地就开了门。他张著嘴想说些什麽,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僵持了数秒,不知道为什麽,我这麽做了──
我自做主张的拉了他的手。
「进来吧!今天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第一次,他给了我一个正面的反应。
他对我点了点头。
他的表情也很反常。有点像是上次和李易恩打完架的表情。
很空洞,很茫然。
我牵著他的手到了我的床边。
「睡吧!」我先爬上了床。
他也随後跟了上来。
我们没有面对面的相依。那样对我们来说太陌生。
一直都是一个人睡,我是,我想他也是。
我们是两副被定格的画面,各自平躺在床的左右。
「轰」地一声雷响。
感觉床的另一侧动了下。我转头看了他,发现他正不自觉的颤抖著身体蜷曲在彼端。
又是那种感觉,心上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因为他寂寞的影子。
到底是个怎麽样的人……
平常是那麽的冷淡,无所谓。但被激怒的时候,却又像一只受了伤的幼兽,拚了命的攻击。
而此时,他又完完全全的收敛了他的爪子,恢复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无助,徬徨。
就是个孩子。
和我一样,没有妈妈的孩子。
可我,我还有爸爸,有姊姊,有秦叔。
但他没有,什麽也没有。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亲人。
那一瞬间,毫无意识的,我顺著本能──
伸了手过去。
我握住那双冷冰冰的手。
真的很冰,或许比窗外的雨还冰。
将头靠了过去。轻声轻语的说了──「以後,我们两个,就是一个人。」
「我难过,会对你说。你难过,也记得跟我说。高兴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分享。」
明显的,我握著的那只手,从一开始的毫无反应──到现在,有些缓慢,但是确确实实的在回握著我。
原来两个人是这种感觉。一种安定的平静,连心都雀跃的在跳舞。
心中的那抹黑影不见。
再没有什麽寂寞的影子──
以後我就是你的影子。
这样,寂寞就再也挤不进来。
3
那年的秋天起,我爱上了雨天。
因为每当雨滴缓缓落下的午後,我就会知道──晚上,他又会拿著枕头来跟我挤一张床。
当然,这并不代表平常我们就不睡在一起。
下雨天他来我这睡,至於不是下雨天嘛……就由我委屈一点过去找他……
他会先把门开成一条缝,然後发现是我,就会把门关上。
那时候,我会蹲在门口,一直不走。
一分钟,两分钟──最多三分钟。
当他再度开门,就会滚进一个穿著睡衣的赖皮鬼。
几次下来,他也懒得再挡我。
我想我是上瘾了。
仅仅是轻靠著对方,感受他一深一浅的细微呼吸声,就让我的喜悦无限的飞腾。
没有道理的安定感,扩散在我的血管,逐渐蔓延至全身。
好像吗啡一样刺激著感官,无法克制的感觉。
我想我再也放不开手。
好像梦一样的日子。
每天早上,他在我旁边醒来的时候,他会露出难得的笑容,睡眼惺忪的对我无声的说出:(早安,德威。)
然後,又倒下头去睡回笼觉。
──根本是个还没睡醒的傻瓜。
而我,则是个比他还傻上百倍的笨蛋,愣在那里,为他刚才的笑高兴一整天。
「什麽事那麽高兴?」
这是秦叔在那段日子最常问我的话。
我只能傻傻的笑著,摇摇头。
「没有啊没有没有……」
一个平常不爱笑的人突然笑了,是不是就特别好看?
我想是的。
很久以後,当我再回想起他那根本意识不清时的微笑。
就觉得自己好满足好满足,觉得自己没有白活过。觉得我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为了他,一切都值得。
真的。
那如果平常都不说话的人说话了呢?是不是也会特别好听?
我不知道。
很想听听他的声音──应该也像他的笑那麽吸引人吧?
暗恋 就像拿著一只断了水的笔
摇动笔杆 使劲乱画
却只能在空白处 留下一道道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如同 对方无视於你的努力
看不到
就是看不到
不知道为什麽会写出这种东西。
已经过了六年。从他刚来时,八岁,我七岁。
六年的时间,从孩子变成了小大人。
很多事情,由一开始的懵懵懂懂,像是隔了一层纱一样的模糊。
到现在,一切好像都真相大白一样,来得如此理所当然。
不把他当哥哥,一直都不把他当哥哥。
心里只剩下这个声音在不停的呐喊著。
再多的隐藏也挡不住──
即将破茧而出。
我的爱。
爸爸让我们去夏令营。
我好兴奋──这是我和他第一次出远门。
当我坐在飞机上,看著旁边你的睡脸的时候,我在想,我一定要给你一个精采的假期。
但是──
刚去第一天我就想发飙了。
那些女孩子们唧唧渣渣的在旁边说个没停,以为我没听到吗?
海达集团又怎麽样。
我是陈德威又怎麽样。
我只想和他高高兴兴的来度假。我想要我和他的二人世界。
而他,他居然还颇有深意的故意笑了我一下。
气死我了。
他真的不懂我的心。
真的不懂……
下午就是素描课。
这麽无聊的课,我连上都懒得上。在家里不是都请过老师了?特地跑来这里学?
分明是爸爸故意要我们藉机认识这些人。
很不想去。早知道是这样,我宁可和Jay待在家里。
想到在家里的时候,我还会藉故缠著他,叫他坐著让我练习素描。
这样──
我就可以毫无顾虑的看著他。
连最细微的地方,眉毛的弯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遗漏。
我把它全部记在我脑海里。不够的地方,再用画笔记下。
他坚持要去上课,我只好跟著。
我知道,他怕我又胡闹爸爸会不高兴。
他其实很在乎爸爸。很多事他都是先考虑到爸爸,海达,然後,再夹杂一些有的没有的,再来才是我。
搞不好秦叔的排名都在我前面……
这点我很不满意。
但是没办法,他就是这样。
大概是我的努力还不够吧。
我想我还要再加把劲……
素描课的那个老师在我看来实在居心叵测──居然叫他去当模特儿。
可恶,那边有那麽多看起来虎视眈眈的男男女女……
不行,我要忍住。
不然他又要瞪我了。
他有些犹豫,但只那麽一瞬间。
几秒以後,他就从容的出列,站在前方的台上供大家作画。
一时间,他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这点让我感到非常之不爽。
算了,就让他们看吧。
反正他们看得到也吃不到……嘿嘿……
不如计画一下今天晚上我要用什麽理由趁机溜到他房间……
这样想想以後,我的心情好很多。
课程结束,竟然有两个看起来意图诡异的人想接近他。
梅隆家族的Karl,还有应氏的应扬。
在我看来都不是什麽好东西。
主动接近Jay,且意图不明。印象分数剩七十分。
Jay刚刚有对他们笑一下,难逃我法眼。再扣十分。
现在他们在我心中的分数是六十分。并持续往下扣减中。
通常在我心中不到及格分数的人,我是不会给什麽好脸色的。
不想再把时间花在他们上面,这可是我跟Jay的大好假期。拉了他就跟那两头披著羊皮的狼告退。
一出了教室,他就甩开了我的手。
他一向不喜欢我这样随便帮他作决定。
其实他比我还霸道。
如果不小心干涉了他的事,表面上没什麽,但是过不久他就会在别的事上让你好看。
很明显的例子就是──
他说今天晚上各自睡。
那天晚上,躺在明显大得过分的双人床上,我突然好希望──
天空赶快下雨。
4
可恶……
连著几天都是好天气。
而且,就在快回去的前两天,发生了搞不好是这辈子我最想揍人的事──
「少爷,上课吧!」秦叔在床边好言劝著。
摇摇头。「不要。」
现在这个样子出去?!那你直接要我的命比较快!
Jay伸手阻止了还想劝我的秦叔。
(算了,就让他休息吧。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我去上课就行。)
「不要,Jay你也留下来陪我啊,不然我一个人好无聊的!」我缠著他的手,拉著不放。
谁知道,不拉还好,一拉,他的视线就瞄到我的手──
一颗颗的水痘,非常非常不相称的出现在我应该是完美无暇的手上。
Jay难得没挣开──因为他正用另一只手努力掩饰他的笑。
「喂,你笑什麽,难道你就没长过水痘吗?!」
他还是掩著嘴在一旁笑个没停。
我气得跳起来大骂。「你,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笑很没爱心!我是病人,你不照顾我就算了,你还笑我!」
气死我……气死我了!!
他看我气的快冒烟,才像费了九年二虎之力憋住笑。
正了正身子,对著我说。(德威,我,我去上课,晚上下了课就来陪你。)
──你知不知道你憋得一脸抽筋样说著话,非常非常非常没有说服力……
算了,起码他还好言来哄我。
「就不要去上课了嘛……」我又厚著脸皮,缠上他的手。「别去了啦,那些课一点都不好玩!」
开玩笑,平常连碰都不给碰,现在仗著生病的大旗,还不多吃点豆腐。
(不行。)马上,他又恢复了他的本样。
(我们才上了几天课,就闹著不去。你生病不去还有情有可原,我好好的也不去,不是太不给面子吗?)
难得他一下说了那麽多话。
我知道如果我再不说好,他大概连话也懒得跟我说,直接赏我白眼。
见好就收。
「好吧好吧,那你去上课──但是你一下课就要来陪我喔!」
他有些无奈点了点头,然後就跟著秦叔出去了。
嘿嘿,看我这副病厌厌的样子,还怕你不对我好点!
但是,後来我才知道。
我实在是打错如意算盘了。
一个人在房间,只有两个字……
无聊,无聊,还是无聊。
想出去走走,却又不想让人看到我手上脚上那些水痘。待在房里,想说话又只能找那个五十多岁,目前临时负责照顾我的阿婆。
秦叔,你要找,也找个年轻点的吧。
这个,完全沟通不良……= =|||
天啊,快疯了!
Jay,快来陪我~~~~
没想到,我还没等到他回来,就自个儿睡了。
我,我,我,欲哭无泪啊!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一看时钟,一惊,急忙从床上跳起来。
搞什麽,一睡睡那麽久!
死阿婆八成给我吃什麽想睡觉的药啦!
不然我怎麽可能没等到Jay就睡了……
Shit,现在说什麽都不对,还是先去看Jay去上课了没。
刚要开门,却看到对面房间的门也缓缓开了──
咦,那不是……
「诶,你不是陈德威少爷吗?」
我看到上次那个金发的小子。他笑著对我伸出了手。
「我……」
死了,我根本忘了他的名字。
「德威少爷忘了吗,我是梅隆家的Karl。」
「喔,我记得,你是Karl……」
「哈,没关系,德威少爷您贵人多忘事嘛。」说著,他又朝我靠近了点。「我能叫你德威吗……」
不行!
很想对他这麽说。但我急著找Jay,根本懒得再跟他閒扯。
「还有事,先走了。」
我转过身要走,他却一把拉了我的手──
忽然觉得他看著我的样子挺怪的。
莫名其妙。我用力想挣脱他的手。
结果这家伙仗著比我高个那麽几公分,硬是把我拉著推到了墙上。
「你想怎麽样?」
我看著这人,突然觉得他的眼神怪恐怖的。
而且他接下来做的事,更变态!
他固定我的肩,靠了过来,在我耳边吹气说著──
「虽然你很好看,但,我更喜欢你那个『哥哥』……」
说完就在我耳朵上咬了一口!
妈的,死变态!
再也忍不住,我一个劲就甩开那个变态,然後给了他腹上一拳。「你再说一次试试看!信不信我揍死你!!」
死变态被扁了还在那里笑。
「哈哈,有恋兄情结的陈德威总算变了个脸了吗。我还以为别人说什麽你都没反应的……」
「死变态,你再说!」
「德威!」
一看,是秦叔。
「少爷,怎麽了?发生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