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梦的另一端,还牵引著最遥不可及的梦。
梦引领著梦──完全的幻想与难以置信。
然後,他极缓的轻抚上那些丑陋的疤痕──
「对不起,Jay,我……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你──」
他的声音居然带著哭腔。
「我该死!我真该死!居然像个笨蛋一样!」我好像感觉到他泪水流过衬衣的湿溽感。
他又拉开我,改为紧抓著我的肩──「原来你也爱我,原来你也爱我!」
爱你,一直都爱你。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爱的那麽深。
一旁的琳又忍不住对著德威骂了。「笨蛋!他当然爱你──那些伤有深,爱就有多深!」
──伤有深,爱就有多深……
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
(我爱你,从以前就爱你。)
总算,我鼓起勇气说出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可能没机会说出的话。
然後,我看到一个大男人,顶著脸上不明显的泪痕,对著我微微笑了。
──傻瓜,又哭又笑的。
泪水滑过他左颊上的酒窝时,我难以控制的吻上。
相视而笑。
再无疑虑。不顾旁人的眼光。
「Jay,我们,我们忘了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重新开始吧?」看著他有些小心翼翼的发问。
我点点头,握起了他的手。
十指交缠。
就如同多年前的某一晚。
(从现在开始在一起,再不分开。)
那一瞬间,我们彷佛看到了永远──
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以後,我都想和这个人一起过。
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走了太多冤枉路。
绕了好大的圈子,才发现对方就在旁边,根本不用再去追寻。
以後的日子──
只想跟你过。
那麽,此生足以。
原来,幸福可以那麽近。近到我伸手一摸就可以碰触到它的模样。
当时的我,那麽深刻的以为。
外头的雨,还正不留情面不停的坠著。雨水咬筮著大地。
听见雨势一声声加剧,轰声乍响。我忍不住回头朝玻璃窗外看。
隐隐约约,在几乎是杳无人迹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个淋著雨,一动也不动的人影──
应锋!
淋得不成人形的他,伫立在马路上的不远处。
他在颤抖著!
榇著雨的人影竟是令人痛心的孤独。
他站在那多久了?他全都看到了吗?!
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感觉得到他脸上的苍白几乎要模糊了他的脸孔。
应锋,应锋。
再不能接受这样震撼的画面。
我推开了德威──
(我出去一下。)
「等等,Jay──」他有些眷恋的拉了我的手。
应锋转身要走了!
(对不起!)
我挣脱了他的手,冲出店里,往磅礴的雨势狂奔而去。
62
雷声骤响。
大雨中的影像全都变得不可辨识。
找寻著应锋的身影。
斗大的雨滴打在身上的感觉显得那样的沉重,彷佛要穿透般的压力。
应锋,你在哪里?
应锋,应锋。
如果我不能给你爱,我还能给你什麽。
终於,我在巷口转角的方向,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背影。连忙起步跟上。
等等我,应锋!
「Jay!」
身後传来德威的声音。
不要跟,不要跟来。
让我跟他好好的谈。
他看到你,只会更难过。
德威,他爱著我,就好像我爱著你一样。
如果我爱不到你──
德威,我会死的。
那是比死更难受的酷刑。
继续的追著那跑著步的应锋──好像被全世界抛弃的背影。
好强的雨,形成阻隔著我们的雨幕,灰暗中,我伸出手,却再也无法如平常般得到他的回应。
你会微笑著回头看我啊。
应锋,等等我。
应锋──
越来越接近了!
他不顾马路上的车阵,狼狈的穿越,直至彼岸的红砖。
快接近了。
没有顾虑,我迈出了步子──
「Jay,不要!」
德威的声音。
烈雨中,我看到应锋停下,回头了──
「小捷!!」
你看我了,你终於回头看我了。
顷刻间,一阵尖锐粗嘎的煞车声响起,猛地转身一看──
一辆朝我直驶的砂石车。
已经近到无法闪躲的距离。
完了。
绝望的,我闭上双眼──
「捷!」
「Jay──」
在阖上眼的那一刹那,我听见了最悲绝戚恸的声音。
我爱的,和爱我的。
来生再见。
别了,应锋。
我舍不得你,德威……
我们才刚刚握著手。
我静候著金属撞击在我身上。
等不到金属,却感觉到一双大手用力的将我向外推──
这个方向……
是他!
不要──
「德威!!」
……
倒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大滩的血从你後脑涌出──
就像我刺杀你的那晚,那狂涌不止的鲜血。
地面上到处都是车窗和灯管的玻璃碎片。
当你的血流过的时候,也一并将它们染成了赤红。
微凉的晨风,传来的只有我过分清晰的喘气声。
「陈德威──」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你不能死!
我跪坐在你的血海旁边,已经震慑得无从抱起你。
应锋赶来旁边──
「捷,你刚刚──」
「电话!快打电话!」
「德威,你醒醒,德威……你……」
你醒醒,看看我啊!
不是说好不再分开。
你不能食言……你不能!
我还有好多话,还没告诉你。
我还有好多事情,要说给你听。
还有好多拥抱,要跟你一并讨回来……
德威,德威。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太久了。
德威你一定很痛。
小心翼翼地,我跑起了血泊中的你,直奔最近的医院。
快到了,德威。
你再忍忍。快到了。
快到了……
他被送上手术台,推进了急诊室。
手术灯亮起,我坐在外面的长椅上静静的等。
德威,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
大脑不停运转,却只像无头苍蝇一样,盲目的思考。
该死!
为什麽是你把我推开……
我不会感激你的,德威……
你在里面生死挣扎,而我只能在这里低著头,完全没办法帮上任何忙。
里面躺著的,应该是我。
德威,你死了,我也不用活了。
忽然,看著地面,一只皮鞋映入我的眼帘──
「捷?」
再也没有心思理会任何事物。
应锋看我不说话,仍继续说,「捷,你刚刚……开口说话了……你说话了!」
猛地,我抬头望著他。
说话,说话。
会说话有什麽用!
我想对著他说话的那个人,现在正生死未卜。
如果他死了,就算……就算我说再多的话……有什麽用……
「所…以呢?」
「会说话…又……又怎麽样……」
「捷,我对不起,我──」
他想碰触我的手臂,却被我一手推开。
我起身看著他。
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我只能生硬的挤出那几个字──
「为什麽……不是你…..不是……你来推开我……?!」
「应锋……你……不是说爱我吗……」
「为什麽……不是你……你来……推开我……」
理智已经接近崩溃,再多一丝的刺激,都足以令我发疯。
抓住应锋的肩,扯著他不停的摇晃。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麽不是你……」
「为什麽他……他…那麽毫不犹豫……为什麽……告诉我……」
半响,他都没有回我话。
我知道他会难受,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这麽做。
生气吧,应锋。
放弃,放手吧。
爱情的世界,三个人,太拥挤了。
缓地,他开口了:「我──」
说吧,就当是我们最後的交会。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那样的爱著你,那样疯狂的爱著你──我以为自己是最爱你的人。」
「当我在咖啡店外,看著你们相拥,相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发狂。我不断的问著自己──『为什麽?我那麽爱你!对你那麽好!为什麽不爱我,为什麽……你应该爱我的,不是吗……』」
应锋,爱情,没有应该或不应该。
只是时间早晚。
「不敢再面对你。你在拥抱他时,脸上的那种喜悦,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他低下头去,显得有些黯淡。
然後,他又突然抬起头平视著我。
「忌妒,我好忌妒……小捷,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是那样的恨自己,恨你──我那麽爱你,为什麽不爱我?!」
我不答,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但是,当我看到他将你从车前推开的时候,我却愣住了──他怎麽能那样的义无反顾?!」
「我看到他,他是那样的奋不顾身,没有半分迟疑。」
「然後我想到自己──如果是我呢?我也会为你挡下一切吗?甚至生命?」
「那一刻,我知道──我输了。」
「我永远赢不过那个男人,即使我对你再好,陪著你再久。」
「他的爱,让我彻底的失去你。我赢不过他,以前是,现在也是。至於将来──」忽然,他的话声停止。
将来?
我和德威,还有将来吗?
他流了那麽多血,从刚刚进去,好几个小时了,都没有出来。
德威……我不要你赢,我要你活著,我要你活著!
我松开了紧握应锋衣领的手。
靠著墙,无声的滑落在长椅上,只觉分外的难堪。
德威,为了我,你已死了一次。
这一次,你也要活下来。
不然,这个世界上,一次要消失两个人了……
求你了……为了我,请活下来。
63
时间,是静止般的缓慢。
像是一条匍匐溜走的蛇,肆意缓行,缠绕著我的意志。
一如灭顶般的窒息。
好不容易,红亮的手术灯熄了,陆续走出来医生护士们。
迎面传来的,是手术室浓郁的药水混著血腥味。
「你们谁是他的亲人?」一名刚摘下口罩的医师询问著。
琳赶紧走了过去。
但是我,我却无法动弹。
要说了,要宣判了吗……
我没有勇气去听。
医师讲了一堆。
最後我记著的,只有後面那几句──
「如果他三个礼拜内没有醒,以後,他醒来的机会……就很渺茫了。希望,你们能有心理准备。」
没有,我从来没有什麽心里准备……
我要他活得好好的。我不要什麽心里准备。
琳握了我的手,我只能楞在那,思绪一片空白。
「我,我能看看他吗?」
得到医师的点头允许以後,我便迫不及待的冲入。
几乎认不出来是他──
脸上盖著氧气罩,全身都缠满了大大小小不知名的管子,头上缠了厚厚的绷带,手背上挂著点滴。
一旁的心电图,就操控著他的生死。
不忍看,绝对不忍看。
晚我一步进来的陈琳,我听见了她的哭泣声。
德威,你醒来吧。
然後跳起来跟我说──
哈哈,Jay,你上当了!骗你的呢……
快来……快来骗我。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随便谁都好。
躺在病床上的,原本应该是我。
如今成了你。
德威,如果……如果是这样……
那我宁可你别爱我。
我爱你就好,我爱你就好……
我不要你这样。
醒来,求你醒来……
我想,我一定是要求太多,一下要他活,一下要他醒。
所以上帝决定只达成我一个愿望。
他活著,但是昏迷不醒。
一个礼拜过去了,他没有醒。
两个礼拜,三个礼拜……没有醒。
一个月过去了。
医生说──
是持续性植物状态。
俗称「植物人」。
不能思考、不能说话,不能与环境有认知性的反应。
植物人。
我告诉自己──
没关系,你还活著。
我还能天天看著你。
只是,泪,不受控制的往下坠。
昏迷的日期迈入第七十天。
苏醒的可能性──
百分之五。
陪伴我们的,是这些枯燥的数字。
虽然乏味,它们却紧系著你的生命。
还有脑电图上的数字。
看著它,我的心脏,都会没来由的恐惧。
我会等的。
德威,你会醒的。
我知道你会的。
因为,我还没亲口跟你说──
我爱你。
我等你醒来,我要亲口对你说……
四个月,然後是半年。
我从来不知道,时间可以过得这样缓慢而又快速。
数著你昏迷的时间,它是那样的快速。
你毫不犹豫的睡去那麽久。以月为单位。
然而,等待你的每一刻,却都是缓慢的。
德威,你什麽时候醒?
我要给你说好多话。
就等你醒。
爸爸又来了。
两个月前,我已经知道了上一代的许多恩怨。
在我听完之後,我应该是震惊的,但是我竟什麽也不觉得。我只知道,以前的我们,多麽傻。傻到让时光匆匆。
爸爸这次没像上回那样抱著你颤抖。
他只是很不忍的看了你几眼後,对我说──
「Jay,你要保重。」
「海达需要你。」
海达,你之前工作的海达。
「你不希望等他醒来时,海达已经倒了吧?」
「Jay,来海达帮忙吧!」
不知道为什麽,我点头了。
或许,我知道,如果你醒来,你也会希望我这麽做。
一年了。
我们又回到了陈氏大宅。
我想,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可能你会比较想醒来。
每天给你说话。
德威,以前你总成天缠著我。
你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听我开口说话。
醒来吧,我达成你的愿望了。
你也要达成我一个心愿──
快醒来。
沉重而规则的呼吸声,是陷入昏迷的植物人对世界宣告他们还存在的唯一方法。
德威,睁开眼看看我吧。
我好累……
今天,爸爸所能找到最顶尖的脑科医生,看著我说──
「他是深度昏迷。」
「昏迷指数若下降到八分,预後情况就不好,何况他只有三分,醒过来的机会很少了。」
很少,还能少於当时所估的百分之五吗……
我不敢问。
德威,你自己告诉我。好不好?
我只想听你说……
五百天。
距离上一次你对我说话的日子,五百天了。
应锋一如往常的来看我。
他说,「捷,让我陪著你吧,仅仅是陪著就好。」
「他一醒,他一醒我就会消失的……」
我对他摇了头。
不行的,如果你醒来知道,你会难过的。
我不能再有任何让你受伤的机会。
我不孤独,德威。
我有你。
我会每天在你床头上的笔记,记下一天又一天的记号。
每个晚上,我告诉自己──
你明天就会醒的。
是的,你明天就会醒。我如此深信著。
我无法不信。
两年之内,来看我的,除了陈琳,最多的,居然还是俞乐。当然,少不了,还有管天。
我知道他会特意叫管天离他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