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嘴角不禁勾起微笑。
一开门,我的微笑迅速的僵在脸上。
我看到了──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陈……琳?!)
一时间,我只觉脑袋完全无法运作。
完全是一片混乱──
名义上已经死了四年的死人,如今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琳,真的是你吗……
我怀疑是上天故意和我开的玩笑。
她开口说话了──
「Jay,好久不见了。」然後她对我微微笑了。
──没错!她是琳!
只有琳才会这麽对我笑。
深深的酒窝,还有那温柔的线条。
她见我愣在门口,又说了:「Jay,这次来,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她停了一会儿,大概是知道屋内还有人不方便。「不知道你等下有没有空?我想和你坐下谈一谈。」
我怔在门口,震惊得完全不能有任何反应。
「我到前面那个咖啡厅等你好不好?」她手指著巷口的那家店。
好,怎麽不好。
我……我有多久没见她了?
有多久没有好好跟她说说话了?
太久了,琳,我们分开太久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一种抱著她想哭的冲动。
但我终究没有。
我完全傻呆在那看著她离去。一直到看不见了她的身影,我才转身关上门。
靠在门板上,一时间,只觉脑海里千头万绪,说不清的什麽感觉冲击著我的内心──
她,是她,是琳回来了!
她真的没有死!她还活得好好的……
他们没骗我,琳还活著……
──够了,真的够了。现在,要我做什麽,我都愿意了。
就只看她那麽一眼,我甘愿少活三十年。
陈琳……
我的姊姊。从来都无缘的姊姊。
「捷,你在做什麽?」
抬头一望,发现应锋正边脱掉手套边朝我走来──
「你怎麽了?不是来开门吗?刚刚是谁啊?」
听了他的问题,我才想到──刚刚琳说她在咖啡厅等我!
她在等我,我要快点过去。
一急之下,我连忙冲了过去客厅,拿起纸笔──
【我要出门一下,见一个朋友!】
「朋友?谁啊?」应锋的手将我拦下。
我知道,他不想昨天的事又重复上演。
但我现在真是急得不的了!
已经不能用正常的思维来思考。
我推开了他──
【很重要的朋友,我马上回来!】
【我带著手机,要是有事你再传简讯给我吧!】
写完一大串鬼话符的字,我便迫不及待的推开了大门,狂奔而去。
琳,那麽多年,你过得好不好?
60
有些阴沉的天空。
在感觉到第一滴雨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正踏进了那家咖啡店。
走入大门,便看到左手边的靠窗户的桌子,有著那个最熟悉的背影。
陈琳坐在一张双人座的桌子,背对著我。
我快步过去,朝琳打了声招呼。便在她面前坐下。
礼拜天的早上,人不是很多。
靠近我们这张桌子附近也只零星的坐了几个人。
带著小孩读报的妈妈,喝著咖啡浅酌的中年人,以及坐在我身後穿著西装的上班族。
很宁静的气氛,我和陈琳再度重逢。
「Jay,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我注视著她的脸,只觉一切是那麽的不真实。「我这次来台湾,就是想给你一个答案。」
彷佛不在听她的话,我轻轻的对她开口──
(琳,这段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她看著我,原本从容的脸变得有些起伏。
「Jay,我,我对不起你……这些年了,让你那麽难过……」她两只手紧握交叉著,微低著头。看过去,她的双肩,正微微发颤著。
「对不起,让你那麽难过!」说著,她的脸上留下了最晶莹的泪水。
印象中,她几乎不哭。
擦去她的泪,我无声的望著她。
那麽久了,如今我只想好好的看看她。
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她又突然地抬起了头。
「Jay,这四年来,我过得很好,所以──」她握著我手,柔声却又坚定。「现在……我也想你过得好!」
日子,过得好或不好,又岂是我们自己可以决定的?
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我所能选择中最好的──
我利用著一个人,利用著他的爱,利用他对我好。
这样狡猾的我,岂能说自己过得不好?
她彷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直视著我。「不只你──你和德威,我都希望你们过得好。若不是当年的事,那场突来的意外,你们又怎麽弄成现在这样?」
──为什麽我们会变成这样?
这个问题,我也在心里问了好些次。
以前,我以为是命运。後来才发现──其实只是因为我们太顽固。
顽固到以为这样做,就是让对方最好的方法。
苦苦强求,以为可以让心中想的那个人过得更好,没想到,空忙一场,却是弄巧成拙。
我们,这一群人,是不是都在走错的路。
一直到碰壁了,受伤了,才知道──原来真正的路,早已背道而驰。
德威,我们不是早已错过了交会的那一瞬间?
不能回头了,已经。
「或许──那根本不叫意外。它不过是我拜托德威替我演的一场戏。」
──不是意外……
琳,你在说什麽?
「我还记得那年冬天,我嫁到应家──」她搅拌著咖啡的拌匙,若有所思。「那是,我度过最冷的冬天。」
「几个月前,我还在台湾这个副热带的小岛上,与你相依为命。结果,不过才数个月,我就嫁给了应扬,成了应家的大少奶奶。」
「应家的大别墅,我从来都没住惯过……虽然有著最好的厨师,我却想念你给我做的炒饭;看到各式各样的聚餐舞会,我想起的,却是在台湾和你住在一起时,静静看著你,躺在你旁边给你说话的夜晚;虽然有著暖气,我却仍时常感到冷──一种从心底慢慢涌上的冰冷。好像浮在深沉的海洋里,踩不到地,也摸不著边。那是一种完全无助的感觉。」
说到此,她的话声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所掩盖。
滂沱的雨势彷佛在彼此斗争著什麽,一声雷,一声雨,不断交缠,牵扯──
就好像我们。
琳,你是这麽过的吗?
分开的日子里──
那时候,我的身边,还有他。
然而你,什麽也没有……
就一个人……
对不起,琳,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直到今日,仍恨著。
她的眼看进窗外的雨,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什麽也不懂。」
「但有一件事情,我清楚的知道──我不能再待在那里了,再继续下去,我会疯的,我真的会疯的!」
听著她描述过去的语气,我知道她是真的痛恨那段回忆。
陈琳,我根本不配做你的亲人。
我……居然不知道你是那样的痛苦。
「於是,我拜托了德威,求他为我想个办法。那段时间,我能求助的人,也只有他。他不帮我,就再也没有人能帮我了。」
德威……
这麽多年,你都不说。
你就想骗我一辈子吗……
「我们设计了一场车祸,甚至连应扬也被瞒在鼓里。他是那种只要有利,什麽都可以商量的男人。於是,一场计划得天衣无缝的意外,就把『陈琳』彻底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至於编造死亡证明,制造遗体火化的假象,这都是有钱就可以完成的。」
忽然,她有些自嘲的笑了。「有点讽刺,在我要得到抛开一切的自由之前,居然是先用金钱去打通。」
「但是,也只有那样,我才能获得真正的重生──那些名誉,财富,头衔,我都可以放弃。但是,Jay,我不能放弃自由,不能放弃我自己!」
「『陈琳』死了以後,我们这些人,被过去缠绕、困顿的这些人,才能真正的重新开始。」她不再看著窗外,而改用歉意的眼光注视我。
很真切的眼睛,让人忍不住想去探寻那茶色瞳孔里的哀愁。
哀愁而美丽,这是陈琳的眼睛。
「Jay,我很抱歉──我那麽的自私,让你痛苦了那麽多年。」
茶色的哀愁移开了她的焦点。
「这几年,我想了很多──我尽量让自己快乐,让自己拥抱当下的每一刻。」
「我做到了。但是──每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不能不想到你──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你,在为死去的陈琳伤心,难过。」
「还有德威,他也难过。虽然他知道我活得好好的──但是因为你痛苦著,所以,他也陪著你一起哀伤。」
(为什麽……他不告诉我?)
我……我还想杀了他!
我曾经为此刺了他一刀。
刺之前,刺之後,再见面时……
每一次,他都有机会说。
为什麽不说……德威……为什麽不……
陈琳再度抚上我的手。「德威,他也有他的考量。他爱著你,他不愿你再被过去牵绊,不愿你再为我自责自己。Jay,有件事你要明白──当年的事,谁也没有错──爸爸没有错,德威没有错,相爱的我们也没有错。」
停顿了一会儿,她说了:「後来,我才知道──德威忍著和你分开,也不愿把事情告诉你。那时候,我才真正觉得──原来我这个弟弟,他比我还爱著你,比我还爱你许多许多。那是一种我无法想像的境界。」
「我虽然爱你,却不能那样的宽容,如果是我,绝对不可能放手,甘愿让你走。」陈琳移开了目光,往我身後的方向游移。
「原本应该在一起的恋人,居然可以因为爱他而放他走,Jay,这点我就自认我做不到。」
──我,我也做不到……
这一辈子,我和他在一起的幸福日子,短暂的可以用手指数得出。
印象里,从他哭著阻止我寻死,我接受他,到最後分开之间的那几个月,就是我们仅拥有过最快乐的时间。
我记得答应过自己,要好好爱他。
没想到──
後来,我就刺了他。
还不清了,这一生。
「你们都是我的弟弟。我希望你们能快乐,能幸福。就是这样而已。那麽,姊姊我,也会很快乐了。」
琳看著我,又轻轻勾起了嘴角,浮现了颊上的酒窝。
我想起了另一个有著深酒窝的主人。
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对我天真笑著的男孩。
『我是陈德威。你可别忘记了!』
忽然,很想见他──
此分此刻。
当然,我知道,我早已失去了那个资格。
我只能回予陈琳一个勉强的苦笑。
德威,幸福,快乐。
这些字我根本不敢联想。那都是完全不属於我的名词。
经历那麽多事,发现那麽多事实,只让我更愧对你。
我爱你,却每每做出最伤害你的事。
这一生,我都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我,太对不起他。这一生也还不清。)
终究,我还是只能挤出这麽几个字。
琳看了却只是摇头。「唉,Jay,你还不懂吗。还?你要拿什麽还?」
一时间,我跟她之间流露著有些沉重的沉默。
是啊,我拿什麽还?
我连现在的自己,都不是自己的。
还有什麽馀力去偿还他?
我低著头倒著咖啡里的奶精,看著它慢慢地,慢慢地晕开。
琳则是看著玻璃窗外越下越大的雷雨,一言不发。
最後,她才开了口──
「Jay,我刚才的话说重了。姊姊我,只问你一句,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她转头直看著我。
「你现在还爱不爱他?」
──我现在爱不爱他?
61
我爱他吗?
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而又直接的问题,却令我顿时呆在那了。
从陈琳,一个我曾经深爱过,也可能是唯一爱过的女子口中问出这个问题,令我有些撼然。
我低下头,私忖著该怎麽回答。
「Jay,回答这个问题,有那麽难吗?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她用她向来率真的眼睛看著我。
──爱就爱,不爱就不爱。
过了那条线,就是决堤的泛滥。
不到那条线,再多的喜欢,也无法推进。
我知道──
有些事,再也藏不住。
依旧不语,我将原本靠放在桌上的左手缓缓移动。移至胸前的位置──我解开了衬衫的扣子。第二颗,第三颗。
慢慢的,一颗一颗的解开──
往左稍稍拉开,我让她清楚的看到我的左胸。
「Jay!你!」她几乎要在这小小的咖啡店失声尖叫。
「你怎麽能──」她伸手捂起半张脸,眼底全是震惊,恐慌,或许,还有些悲伤。
是啊,我怎麽能──
怎麽能在自己的胸口,划下一道道的割痕。
(想他一次,就割一次。)我平静的告诉琳。
那些寂寞难耐的夜晚,每当我想起那双明亮的眼睛,那双痛得流露出寂寞的眼睛。我就轻轻的往胸口划下一刀。
我常常怀疑──
我的心其实不会痛。
不然,我怎麽能够在那个时候,狠狠的给了他一刀?
所以我想它是不会痛的。
我也很想知道,被人刺入一刀的滋味,是什麽样的。
德威,你一定很痛。
因为当我想著你的时候,光是轻划著那层薄薄的肌肤,让它渗透出血丝,便觉得痛彻心扉。
是的,痛彻心扉。
那时我才能稍稍感受你的痛。
但是,後来我又发现,真正的痛,不是血肉上的痛──
而是心里,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紧捏著那颗心。像是要握个粉碎般的用力,紧紧拧著那颗早已支离破碎的心脏。
原来,心还会痛。
那样的痛,不如我自己再加上几刀,去麻痹,去混淆那从内而外的痛。
我是在止痛。用外在的痛,去抵掉心里的痛。
看著琳不忍的眼神,我也拉拢了衬衫。
就在我要扣上扣子的时候──
陈琳拉住我的手。
「你先别扣!」
怎麽,要我在大庭广众下,上演上空秀?
不理会我带著询问的目光。陈琳迳自朝著我的方向继续说:「你不看吗?不敢看吗?!连回头也不敢?」
很好,我现在已经被她弄得一头雾水。完全摸不清楚状况。
正要开口与她沟通,却见大小姐她倏地站起,毫无预警的也抓了我站起。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麽,只好任她摆布。
她将我拖到我後面那张桌子,朝著那桌的主人──
「陈德威,你给我好好看清楚!」
就在我听到她的话还怔在那的同时──刷地一声──陈琳扯开我的衬衫。
桌边的男人,缓缓抬起了头──
真的是他……
陈德威。
「你看清楚!这就是他爱你的最好证明──」陈琳已有些急了。「现在你还敢说他不爱你吗?!」
「陈德威,你不要那麽笨了!我没那麽笨的弟弟!」
时间就好像停在那一刻。
他望著我的胸口,那些斑斑的伤痕。
突然觉得有些难堪──
那些纵横交错的割痕,密如蛛网,结疤的,没结疤的,通通纠葛在一起。
乍看之下想必极为可怕吧?
丑陋又狰狞。
一想到,我连忙拉起了衬衫就要走。
他却猛地起身,抓了我的手,狠狠甩进他的怀抱!
我们紧贴著彼此,他握著我的手还靠在那未扣好扣子的左胸上。
不顾店里已经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他故我的紧抱著我。
他居然在这……
我想,我已有些能明白,昨晚俞乐的心情。
那种不敢回头看,既期待又绝望的感觉──
几乎要让人以为那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