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怕我难过。
我不难过的,德威。
只是害怕。
害怕你真的不醒。
「尹,为什麽不想开一点?难不成──你要这样耗一辈子?」
一辈子。
听起来就觉得恐怖。
你不能……不能睡一辈子。
那样,我连去陪你的机会都没有。
两年半。
你依旧没有动静。
德威,我不能信你吗?
还是──
我应该相信奇迹?
或许前半生,我已欠你太多,注定要拿後半生来还。
植物人又如何?
有你,有希望。
我不该再奢求。
所能做的──
只是等候。
无止尽的等候。
64
「尹总,这件案子,您亲自过去谈吧?」
点了头示意。
穿著香奈儿套装的女秘书,Sally有些迟疑的看了我。
因为这是我接手海达以来,第一次远离总公司,到外地出差。
别人还总以为是海达的尹总经理运筹帷幄,待在总部便能掌握天下事。
其实,只是我舍不得你。
德威,明天我要去德国谈分公司的事。
很抱歉,让你一个人。
我会去一个月。生日以前我会赶回来。
你的眼皮眨了一下。德威,你答应了,对不对?
我要和你度过我的每一个生日。谁都可以缺席,就你不行。
等我回来,德威。
我以为他会等我。
我一直以为。
没想到──
「德威呢?!」
「你们把大少爷移到哪里去了?!」
等我迫不及待,提前完成工作,回到家里的时候。
迎接我的竟是一床空白。
「你们说!把大少爷移到哪去了!」
谁,谁在开这种低级的玩笑。
「捷,捷少爷,德威少爷他……他……」两个平常看照德威的护士,还有一名佣人,正低著头吞吞吐吐的回答。
德威,你,你在哪里?!
「还不快说!!」
纵使平日待人再客气的我,此时也不禁动怒了。
我要疯了,德威,你在哪……
德威,快出现。
今天是我生日啊。你答应过要等我的。你不能食言……
突然,秦叔出现了。
护士们用求助的眼神看著他。
在秦叔要开口的那一刹那,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了跳动──
「老爷有事要跟您谈,请少爷到书房去。」
还好。不是告诉我,德威消失的理由。
走在回廊和楼梯的时候,我突然,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
爸爸会对我说什麽呢?
为什麽不叫秦叔对我说?
德威呢,你又到哪里去了?
不到三十秒的路,走起来竟比过去等你的三年还难熬。
德威,我好难受……
敲了门。
「请进……」
爸爸的声音挺起来有些不对劲。
一踏进书房,我看到爸爸坐在书桌後的椅上。背对著我。
「爸爸,德威呢?我要见他……」
语气已没刚刚吼那群人的威力。
因为,我知道──答案未必是我想听到的。
我可能因此崩溃。
爸爸没有回我。
「我要见他。他在哪……」
告诉我吧。
我好决定我的下一步。
爸爸起身了,身影是我有些熟悉的。
他转身,面对著我说──
「Jay,好久不见──生日快乐。」
……
是他?!
「德威?!!」
我以为我会震惊的说不出话……
多少次,我在午夜梦回的时刻,幻想著这样的场景。
我会痛哭失声,或是一个劲冲上去紧紧拥著他。
不然,就是走过去,然後给他狠狠的一拳,跟他说:「混蛋,睡了那麽久……」
然後再用掐死人的蛮力抱著他。
但是──
没有,都没有。
现在的我,只是傻怔在那。完全,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那是一种什麽感觉。
你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事情,真真切切发生了。
『他是深度昏迷。』
『醒过来的机会很少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真的有奇迹。
那一刻,我发现──
神,还是眷顾著我们的。
「为什麽……你……你在这里……?」
断断续续的,在他面前,我竟连句话都说不好。
他对我微笑,那麽的不真实。「Jay,其实──我两个礼拜前就醒来了。那时,他们告诉我,你到德国去了。」
「醒来的那一刻,我是那麽迫切的想见到你!我第一个就想见你!」
你没有……没有忘了我……
「但是当我下床去想立刻去找你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连路都走不好了。清醒以後,才知道,头脑的记忆和行动能力都在退化,等著我的──是一连串的重新教导训练。」
「但是,Jay,我想让你看到最好的我……於是我让秦叔,爸爸,琳他们都先别告诉你──我想给你个惊喜。我要给你一个完美的生日。」
笨蛋……
只要有你,一切都是最美好的。
如果此刻是梦,但愿我永远别醒。我宁可与你一样睡去,不再醒。
「德威……你知道吗……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这里,去了另一个国度。」
「我是自由的,但却是不安的。我想,我一直在找寻……苦苦找寻著,一种不知名的东西──那是一种完全茫然的感觉。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只是不停的找,不停的找。拚命的想补齐心中缺了洞的角落。」
「每当我撬开别人家门後,我会习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想像著,如果这家的主人回家,会是什麽样子。」
「他是不是会有些累,但也有些喜悦的对著里面喊──我回来了!──这样的话。」
「不知道,我一直都不知道……我也从来都没机会说出那种话。」
「後来,我才发现──在我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归属──无处可寻,也无物可凭。」
「德威,我是不是很蠢?浪费那麽久的时间,在找那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那一瞬间,他看著我,一语不发,沉默的注视著我,彷佛要将我看透。
接著──
缓缓举起他的手,对我展开了双臂。
「我就是你的归属──」
「只是你当初忘了带走。」
──我就是你的归属……
我深信著,正如同我深信著你。
拒绝再走错的路。
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彼此的归属。
归属 第二部 完
全文完
归属 爱一次怎么够
1
我小心翼翼的喜欢著一个人。
我还记得,初遇他的季节,是个刚跨入秋天的早晨。
「小捷,这是我儿子,德威。」
爸爸牵著他的手,指著我,弯下腰对他说话。
看著这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爸爸多久没牵过我了!
「小威,这是你的新哥哥。」转头对我说话,爸爸换了另一种态度。不苟言笑,就像平日一般。
新哥哥?
不会是爸在外面跟什麽见不得光的女人偷生,抱回来的吧?
没想到,他居然理都不理爸爸。
板著一张脸。
不是毫无焦距的那种呆滞,而是完全无视任何人的那种姿态。
──看了就讨厌。
「哼。」
连平常那麽严肃的爸爸,都对他那麽温柔。而他,居然不领情。
──真是个讨厌的小孩。
那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喂!你。」
下午的时候,我终於忍不住,跑到他面前。
「我在跟你说话!」
中午,我听管家秦叔说了他的事──
原来他的爸爸妈妈都死了。
因为爸爸跟他的父亲是旧识,就把他接来家里。
──他没有亲人了。
突然觉得,或许我看错他了。
或许,他并不是那样的讨厌。
我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我来到他面前先对他示好。
「干什麽不吭声?」
还是不理我。
「早上才见过面的,你不会忘了吧?」
我有大声的对他嚷了。他才好像终於发现我一样往我这看。
我发现,他的眼睛是咖啡色的。
倒有点像我姊姊,我那从未一起住过的姊姊。
但他的却是纯粹得过分的茶色,没有一丝杂质。
一环茶色,映著外围的白。竟是那样的好看。
──怎麽就不觉得姊姊的眼睛像他这样。
还想再看,他却又将头别开了。
没辄了。
「算了!服了你,我先说了,我是陈德威。你可别又忘了。」
然後,我对著他笑了。
我没有要笑,但就是无法控制的弯起了嘴角。
在这个「新哥哥」面前,我有点反常。
经历好几天的努力──
我发现我现在很想揍人!
那个尹捷,不论我怎麽对他示好。不甩我就是不甩我。
──从来没受过这种鸟气!
在家里,小至小猫小狗,大至爷爷奶奶,谁不是见了我就眉开眼笑的!巴不得留著我多说几句话!
连扑克脸的爸爸看了我也会难得放下他的气势,揉著我的头,对我笑一笑。
现在可好,这个新来的,连看我一眼都不看!
我知道他是哑的,但总会反应一下吧?!
秦叔明明说他没聋!
气死我了,搞得好像我拿著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不求他了。
明天,明天我就要给他来个下马威──
让他知道我陈家大少也不是个好惹的!
「喂,李易恩,我这样说,你懂了吧?」躲在家里外头的庭园里,我对著打小认识的李易恩小声说著。就怕他把事情搞砸了。「就照我们计画的那样做,你没问题吧?」
不放心,我又问了他一次。
「行了,行了!这点小事,你还怕我弄不好吗!」然後,他故做豪迈的往我肩上一拍。「我去啦!接下来──就看我表现吧!」
他比了比他自己,又跟我比了个ok的手势,便大手一挥,往草丛的外头走去。
我躲在那些草里。不知道为什麽,做了那麽久坏事,第一次感到手心在冒汗。比我上回偷了爸爸的腕表,上上回弄丢了奶奶的首饰,都还要令我紧张。
刚乱想著,就看到李易恩已经走到了尹捷旁边。
「喂,你是陈家那个新来的哑吧?!」
果然是李易恩,好毒的一张嘴。看来这次找他来,倒没错。
尹捷居然理他了。
他狠狠抬起头,瞪著一双眼盯著李易恩。
被树丛挡住,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原来,要他理人还挺简单的。骂骂他便行。
我赶紧在脑中记起来。
「怎麽,看什麽看?你会瞪人了不起啊!」说完,李易恩朝他推了过去。
他差点从秋千上摔下来。
不知道为什麽,家里那麽多好玩的,他就爱玩这个。多少次我拉下脸邀他去玩别的,他就不甩我。气得後来我一直吵著秦叔要他把那秋千拆了!看他还玩什麽!
看他坐在上面,因为差点被推下而紧握著秋千,李易恩又开始嘲笑他起来。「你多大了,还玩这个?!笑死人了!」
他依旧瞪著,没有动静。
看他这反应,易恩倒也有些恼了──「哼,我就偏不让你玩!你给我起来!」
边说边扯著他的手,就要拉他离开。
突然,那麽一瞬间,他站了起来,用双手使劲的将李易恩往外推──
「啊哟……痛……」
「妈的,你敢推我?!」
李易恩同我一样,有钱人家的少爷,哪有被别人这样对待过。
一急,冲了上去,对著尹捷就是一阵七手八脚的乱打。
他也不甘示弱,对著李易恩也没手下留情。
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就在草地上扭打了起来。
原以为他被李易恩打著打著就会哭著求饶。
那时我还能适时的出去,当当和事佬。
事後他一定会感激我吧?
但是没想到──
竟然是尹捷占了上风!
他打起人来,一点都不留馀力,拚命的打。
现在李易恩已经被他压在下面只能挨打,大喊救命。
「救命啊,要打死人啦!」
听著他这样凄冽的怪叫,我倒有些要笑场了。
──这点小伤还要不了你的命呢!
只是让你好几天不能陪我出来做坏罢了。
「喂,快来人啊──随便谁都好,快来啊!」发现我不出来帮他,易恩仍不死心的大叫。
他被痛打实在超出我们计画之外。我还以为对付这个哑吧,易恩措措有馀。
失算了,这次。
但是,我没想到,更失算的还在後头──
「谁?易恩?是你吗?!」
一看,竟是李易恩那总是爱来我家閒晃的妈妈,走过有些矮窄的绿色小道,朝我们这走来!
「妈,妈!」李易恩这家伙看到他妈就好像救星来了一样,拚命的大喊。「快来啊,我让人给欺负了!」
在李喊妈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尹捷的身子抖了一下。
李妈妈连忙三步倂成两步,往这奔来。「易恩?!你怎麽给人打成这样啦!」
两个小孩也停下了手。或者应该说是尹捷停下了手。
看他停住了,李易恩看了还不快推开他,连滚带爬跑到他妈妈後面。
指著尹捷便恶人先告状起来,「妈,就是他打我!」
「我在那玩得好好的,他跑来推了我一下,然後就开始打我了!」
啧啧,李易恩,你果然是我好兄弟,说谎都不打草稿的。
尹捷竟一改刚刚的狠劲与愤怒。整个人像是呆掉了一样。
李妈妈蹲下,抱著李易恩,「小恩,让妈妈看看你,痛不痛?」
很温柔的语气。
她搂著易恩左看右看了一下。「小恩,你怎麽被打成这样呢?」
李易恩没说话,只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高招,有大人在才哭。
看了自家儿子被打成这样,李妈也急得快哭了。「小恩一定很痛……妈妈带你回家吧,小恩别哭了……回家吧!」她哄著李易恩,好像巴不得替他痛一样。
然後她有些微怒的看了尹捷一眼。
忽然,我想到──
他是不会说话的。
大概是知道尹捷是爸爸新收的养子,李妈妈也不好多骂什麽。
「你这孩子怎麽这样,那麽没家教!」
丢下这句话,他们母子俩就走了。
──你这孩子怎麽这样,那麽没家教。
在这句话散布在空气中的时候,我感觉到尹捷,好像怕冷的缩了一下身子。
已经是有点冷意的秋天了。
他只穿了件单薄的短袖上衣,整个人倚在秋千的杆子旁。
之後,他缓缓的颓坐在地上。好像一只被丢弃的娃娃。
眼睛空洞无神,只能盲目的望著前方。
嘴上彷佛念念有词。
我凑近了点。我想知道他到底在说什麽
後来我看见了。
那种嘴型,就好像是在说──
「妈妈」。
不断的念著「妈妈」……
两眼毫无焦距的怔著,坐在草地上。
他来了好些天,我第一次看他这个样子。
不知道为什麽,我的心好像被人紧紧拧了一把,那样的涩,那样的痛。
做了那麽多坏事,第一次──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愧疚。
2
没有再去找李易恩玩。
忽然很害怕尹知道我和李是一伙的。
从那之後,我开始想尽办法的接近他。
我想给他做些什麽,让他看起来不是那麽的寂寞。
虽然,他总装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知道,他还是有些在乎的。
我还记得,那是那年秋天的第一场雨。
从下午就开始轰隆隆的下了,那时候他的样子就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