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眨眼,甩去眉间凝血,“现在咱们可扯平了。”我说。
你有人质!
我,也有!!!
手下那人却冷哼。
接着,便传来种奇诡的、湿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
我大骇。
押不卢目眦尽裂,“虎仑木!”
然而,刚抓到手的人业已咬舌自裁。
“虎仑木!虎仑木!虎仑木!虎仑木!”擒住十二的押不卢状如疯狂,呼唤间,有种失去的痛楚。
我倒退半步,突然生出股陌生的情绪,名字就叫做恐怖。
十二在笑。
她在笑……
可她为什么要笑?
为什么她在笑意如花时,竟有绝然的惨痛汩汩迸涌而出。
“好主意!”十二轻轻道:“我早该想到。”她突然闭目上前,迎向胸尖的利刃。
视线朦胧,刺穿刹那,血肉相接的声音却于大乱间格外清晰。
我木然立在原处,眼看着押不卢怒吼着将胸插短刃的十二抛了出去,抱住那咬舌而亡的大汉摇撼哭泣。
“十二……”
我见她的身体蜷缩在视线尽头,变得非常模糊,仿若往昔已成残梦的幸福,纵然我因失去而哭泣,也无从慰藉。
于是,痛苦悄悄拧为强大的暴力,扭曲成复仇欲,惜生之心凋零,我甩开长鞭,一瞬如拔剑,闪过弯月的光芒,所向皆靡,佛心缥缈,杀气炽盛。
而那夜风,也如长刀,从天而降,由尖至刃划过茅草,人道遁入鬼道,我举起杀戮的大纛,遇佛斩佛,遇魔斩魔,于旁人的生死间神魂飘摇。
我不停杀人,在死体间游走,闪着磷光的长短鞭从头至尾血气四溅,风中狂野而不可一世的尘埃,一旦跌落于地,立刻被湿润玷污。
十二仰面躺在面前,似乎有微弱的气息随风而散。
我丢开凶器,胡乱将满手鲜血涂抹在身上,跪在她身旁。
她看着我,笑容飘忽,有种安详却又忧伤的神情,好像看见了云的女儿,看见了天的姑娘,看见了最最美丽的神在哭泣,哭泣着永别离,哭泣着长相忆。
“痛么,十二,痛么?”我不敢碰她的伤口。
“将军……”她向我伸出手,手上鲜血滚烫。
“怎么怎么十二……”我大急,“希望我如何,十二,十二,求你同我说……”
希望么……
她希望有一天能够解甲归乡;
希望有一天胸部丰满;
希望自己换上女装时能令他移不开目光。
希望……希望……
她一生未尽的希望逐渐凝结成最后一丝惆怅。
云阳啊云阳……
十二闭起双目,在剧痛中潸然而悔,她甚至从来也没有对他说过她的希望。
“十二?十二?”
我轻轻摇她,“求你同我说话……”
有什么天空之物盘旋的声音,于是,凄然离世的我的翅膀,带着深沉痛苦,随飞鸟而去,在这清寂的夜里。这可爱的女郎,半世随我左右拼杀往生的十二,从今天今日,从此朝此夕,化风而去,鱼翔潜底。
痛苦铺天盖地。
亡灵们低头俯瞰我的痛苦,我也曾经低头俯瞰过他们临死的相貌,半举狂刀,如今回忆,心薄如纸,片刻焚烧。
恍惚交织着迷茫,耳畔却又响起怒吼。
满是血污的押不卢挥刀劈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挡,右肘间的剧痛姗姗而至。
身体仿若自然防御,左手探入衣襟,拔出贴体所藏的弯月剑,顺着已断的经脉送出,由嘴入喉,插入到押不卢致死的最深处。
…… ……
…… ……
我将十二扛在左肩,想用些微生命力温暖她冰冷的身体。
右手垂下血红一片,仿佛刚刚被巨力折断的翅膀。
我踉跄走着,时而跌倒,时而无端哭笑。
视线渐渐模糊前,有人尖叫,有人惊讶在喊。
我恍惚了。
他们凭什么用那种眼光看我,他们怎么敢!
我可怜么?
在可怜我么?
在可怜我为望城么?
我紧紧握住断臂,于那双双充满同情的眼睛里跌落尘埃。
…… ……
非梦非醒间,车云阳由远走来,他怯生生慢吞吞地摇晃着满面苍白,在悲剧面前踟躇,他看着我,“将军……”隐隐带上哭音,仿佛在请求我告诉他,没有关系,这是梦,熬过现在,仍然可以大笑着醒来。
“将军,替我好好照顾十二!”
然后我说,“赴汤蹈火!”
时光正反倒悬,四周充满了无从规避的愚昧,一意珍惜的人,却荡在远方游弋,不论怎样追寻,都好似隔着相识的距离。
我竟真背叛了与那人的信约,于是只能在充斥苍穹的剧痛中单影只。
失去大军的为望城,失去翅膀的为望城,失去小弟的为望城……
月光依然,却精准刺透要害,直让我感到头晕目眩,五内俱焚。
因何哭泣,因何孤寂,因何宁愿死去,不复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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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异变
3.迷途
那位棱角锐利的武将
骑着剽悍的战马
孤身立在悬崖之上
他眼望着远处蓝色的湖泊
却找不到可回去的地方
睁开双眼的刹那,有一束阳光,正循着个很奇特的角度斜插而下,并于视线尾端被拦腰折断,然后,那金黄色的光芒便四散奔逃,照耀出全身滚烫。
半梦半醒之间的漩涡里,总是横梗着剧烈的疼痛。我恍惚浮沉,仿佛盔甲已融入体肤,由鲜血与杀戮磨尖的锐利棱角,毫不留情地将原先属于为望城的血肉瓜分成块,以至事后如何拼凑,也再看不出本来面目。
于是我瞬息明白,原来时间的现在和时间的过去都只能存在于时间的将来,而所有无比迷惑的过去与无比悲苦的现在,都已倒映交织入头顶的蓬草中,混合着被切割成支离破碎的视线,扑打着记忆时隐时现。
“十二……”我呻吟,缓慢闭目开目,眼前好似突然出现猛虎。
有人战兢兢屏住了呼吸悬身在上方看我,扑面而来便是那一张虎头虎脑的娃娃脸,虎目尾端依稀光滑,依稀褶皱。
他就这么不呼不吸瞬也不瞬定定看我,好像看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昏迷良久似死非死的伤患。
“啊,你……你终于醒了……”他如释重负,几乎喜极而泣。
我慢慢侧首,凝目去看全身唯一没有感觉的右臂,十多年里,只要抄起母鞭的这条手臂,从来都可比黄金,且绝对能在各国武将间所向披靡。
“千万别勉强,你还不能动!”年纪诡异的虎目男子大惊,酒窝乍现,也连带着露出对称的虎牙,他不容分说扑上按住了我,轻易得像是按住头衰弱的白兔。
“再不能动了么?”完全失了力气,我叹息,用一种诀别的心情。
“这个……这个……”
我便将脸转回去,虎头虎脑虎目虎牙的男人仿若天大烦恼,他搔着鬓角卷发小心翼翼措词道,“是……是这样的,三天前,你……你背着那姑娘走到村口……浑身是血……”他又开始搔左侧的脖颈,“你和姑娘……呃……那姑娘……也浑身是血,然后你就倒下去,到现在为止,总之,开始时,直至最后,于是……”将手移动几寸,他已搔到了喉结处,“反正浑身是血……呃……我帮你煮了小米粥……”
浑身是……
血么?
我垂目沉思。
从经验看来,那种代表着生命力的红色液体,一旦从致命处大量流出,便注定回程无期。
人的脆弱也就在于此,全身上下,数过一轮,额边太阳、咽喉、胸腔、肚脐,下身软档,从来都是致命中的致命。
而我的十二,做任何事情,向来都讲究精准,这次也是,竟刺得分毫不差。
“总之……总之……”男人突然扑到在地,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实在不能拖延,我又不知道你的规矩,古人不是都说入土为安么,所以就……就自说自话先将她安葬了,还是你觉得,火葬更好,水葬,天葬……”他一路慌慌张张解释,每句话都很熟悉,却又好似每句都荡在我似懂非懂之间。
“你……把十二埋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
他拉住一节被角,“对不起……”
“哪里?”
“啊?”
“埋在哪里了?”
他呆呆看我,我便异常平静地回视他。
“这个村子东首,有棵非常美丽的大树,枝叶繁茂,年轻挺拔,长年都能很能吸引歌喉飘逸体态修长的双翅鸟,树下土质松软,匀匀铺了层草,间或也开着几株野花……”他说,“就在那里。”
我深深呼吸,“听上去很不错。”
他嘿嘿强笑,若有似无看了眼我的右臂,“我叫做米三米七,你呢?”
“…… ……”
“没关系不想说也没关系!”
“大力。”想了良久,我说,“我叫做张大力。”
“原来是大力兄弟”,米三米七傻笑着立直了身体,他探手伸入袖中,掏出一束黑发,郑重放在我的右手间,“那位姑娘的,”他轻咳,“至少,能留下这个。”
我静静看着,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的头发,都是由十二负责打理。
“米恩公。”
“这个……这个……叫我米三米七就好……哈哈……哈哈。”
“能不能麻烦你背我过去……”
米三米七断然拒绝:“不行,你身体很弱,到村东有很长一段路,”他顿一顿,急忙补充,“绝不是我怕花力气……”
“…… ……”我叹息,“麻烦你背我去茅房好么。”
…… ……
后来,我终于如愿上了趟久违的茅厕,米三米七寸步不离徘徊在外,并且每隔一小会便扯着嗓子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以至连我自己都禁不住怀疑,只不过断了右臂而已,仔细看了又看,下半身,没有坏吧。
又后来,我勉强喝了半碗小米粥,其实本来打算喝一碗的,不过因为中途昏了过去,所以只能就此打住。
…… ……
再次清醒过来,已不知今夕何夕,米三米七坐在床边发呆,雄虎成精也似。
哑哑咳了半晌,才说得出话。
米三米七立刻惊叫一声“啊!”,转折与颤音正如见到诈尸。
“我睡了很久?”我虚弱怀疑。
米三米七掰指头算,半晌才笑,仿佛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不……不是很久那么温吞的东西,你整整三日两夜没有睁眼,连翻身、打呼、梦呓也统统没有,简直厉害到像是白雪公主。”
“很白的猪?”我沉默。
“别介意,主谓宾三角关系中,形容词向来都不是什么重点,虽然你可能觉得疑惑,不过真的没有在骂你。”
我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