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忆起幼时某年一时兴起,溜到御厨房外,本欲趁里头忙乱,好偷莲子吃。偏叫御厨见着,哄说未熟,只得罢了。折身出门,却于窗下听他吩咐小太监盛两份送至刘钿及镱哥处。镱哥就罢了,怎地便宜刘钿那厮!由是一时怒起,闯将进去,指着御厨鼻子一通大骂,砸了粥碗,掀了菜锅,被厨子一状告了父皇,免不得一顿板子,又罚跪祖庙。将晚时镱哥偷溜进来,面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没开口,带的粥饼早叫我狼吞虎咽三两口下肚,尤自冲他嘻笑。镱哥哭笑不得,连连拍我脑袋,直说我笨。
也不以为意:“谁叫厨子敢这般势利,看我日后怎生收拾他!”
镱哥摇首叹笑:“何必与个奴才计较?给我的,不也就是你的?”
遂笑道:“还是镱哥好。”
自此每年门数粥镱哥都先叫送我这儿一份儿,还特意嘱咐厨房,我那一碗多加些莲子、苡米及糖霜。那事儿之后,已数年不曾再吃。今日突又见着,往事历历,不由收缰唏嘘。
韩焉见我落在后首,策马回身:“作甚麽?”
摇首一笑,扬鞭道:“不过在想何日去见安俊侯罢了。”
韩焉一皱眉:“甚麽时候了,这还要讲究?”
两人拍马缓行,我轻道:“今日方道,不宜马上见他;明日俗不宜出门,当于宅内夜浴,曰‘洗福禄’;后日同,沐浴曰‘洗瞅唧’…”
“二九、三十过大年,除夕事杂,更是没有机会。”韩焉一夹马腹,“如此不只剩下二十八日了麽?”
我扬鞭赶上一步:“后日可行,只是…”
韩焉奇道:“你又想着甚麽了?”
“长公主之事毫无阻碍,我们一路行来未遇阻截…”我皱眉道:“一切太过顺当,反叫人心中不安。”
韩焉大大叹口气,耸耸肩膀:“我说英名神武的三公子,你能不能收起那些来,想想好的一面?怎麽不想是你谋划得天衣无缝,他们毫无办法?”
不觉被他样儿逗笑:“好。”
韩焉一怔:“嗯?”
我摆摆手,说些闲话不提。
沿街行到热闹之地,瞅着子敬候在家客栈前。见我二人来了,忙叫了小二迎上来。韩焉围着看了一圈,拉我往边儿上轻道:“真住这儿?”
望眼“柏舟客栈”的招牌,将马交给小二,回身应了一句:“怎麽了?”
韩焉候着小二去了,轻道:“这人来人往的,只怕不太平。”
“大隐隐于世。”我挑眉笑笑,“这儿消息多,路径好。何况宅子大些,住着也舒服。我可真不想再摇摇晃晃着入睡了。”
韩焉一抿下唇,咽了半句话儿入肚,我只作不见,拉他入内。
上二楼临窗坐了,小二殷勤来问:“这位公子与夫人用些甚麽?”
虽说一路皆是如此,我终是有些不适,倒是韩焉老神在在,笑道:“有甚麽叫响儿的菜没有?”
“小店的挂炉走油鸡、淡菜虾子汤、芙蓉蛋、海参烩猪筋都是招牌菜啊,您尝尝?”小二点头哈腰说罢,见韩焉一脸淡然,不由堆起笑来:“至于旁的,您只管说,小店的厨子定能作来叫您满意!”
“是麽?好大口气!看你这儿门面也不小,总不至是花花架子空摆设吧?”韩焉面上一笑,点头道:“先来小彩碟二十件,会同干果鲜果呈了作首。对了,梅子定要鲜果,别拿些干货糊弄人。跟着冷盘嘛…今儿冷得紧,胡乱来个香笋鸡丁、醋糟鹅胊、五香菌茸、麻辣海蜇肚丝甚麽的,作个四喜彩头就好。五件热菜上酱爆鸭柳、鲍鱼烩珍珠菜、梨皮拌蒸麂子和…挂炉走油鸡、海参烩猪筋,既然是招牌菜,可别偷工减料!”韩焉呵呵一笑,又道,“后三福就用芙蓉蛋、翡翠苁蓉和淡菜虾子汤…”
我瞅眼小二,他手上不停,面上讪讪的,也不敢开口打断,心里暗笑一阵,遂道:“主食有何好推荐?”
小二擦擦额头冷汗:“除了米饭,还有白蒸卷子、梅花包子、荷叶…”
“梅花包子?”韩焉眼睛一亮,连连笑道,“他最喜欢梅花,可偏生不喜欢包子,你叫厨子改了弄梅花糕吧。最后再上壶什锦香茶。”又冲我颔首,“可饮酒?”
我正要答话,就见掌柜的匆匆自柜台后来了,冲我二人打个躬:“两位有礼,两位有礼。”
韩焉斜眼点个头,我笑道:“掌柜的,何事?”
掌柜苦笑一声:“可是小店有何招呼不周,怠慢了二位?若有,小的给二位赔个不是。”
我奇道:“掌柜的何出此言?”
掌柜擦擦冷汗,将小二拉到身后:“二位一看就是富贵的主儿,点的这些菜…”
韩焉一皱眉,娇声道:“感情贵店作不出?这可真是,真是…”
掌柜连连摆手:“夫人说笑了。作是能作,可…”偷眼望望我二人,小声道,“就两位,还是后头儿还有客啊?”
我呵呵一笑:“还以为掌柜的是怕我们付不出银子,原来是怕我们撑坏肚皮。”
韩焉横他一眼:“还愣着作甚麽,上菜啊!”
掌柜求救的望我一眼,我只笑拍他将肩膀:“照夫人的话去吧。”
掌柜的连连咋舌,也就匆匆去了。
我轻笑道:“何苦作弄人家?”
韩焉一撇嘴:“谁叫那小二卖弄来着?”
我摇首道:“哪儿有?”
韩焉哼了一声:“我也是打开门作生意的,哪个奴才敢这麽直愣愣的说话,早叫他走人了!”
也就笑笑,抬头见子敬上来了,也就不提这茬儿:“安顿好了?”
子敬颔首道:“回三公子,都办妥了。公子与夫人住后院天字上房,奴才们住隔间,有事您只管叫人就是。”
韩焉眨眨眼:“我想单独要一间。”
子敬一愣瞅我,我笑道:“随他去吧。”
子敬打个躬去了,一脸疑惑。
韩焉正要言语,掌柜领了小二来上菜,遂不语。我捡粒果子尝了,呵呵一笑:“倒是新鲜,贵店的冰窖还真不赖。”
掌柜的望眼韩焉,见他面色如常,方笑笑道:“公子客气了,吃好,吃好!”
二十个小彩碟搁好了,跟着是四喜冷盘。我一样尝了一口,指着五香菌茸道:“好香,用的甚麽油?”
掌柜的笑道:“公子好厉害的舌头,小店用的不是荤油,而是…”
“籽清油过了老山椒。”韩焉也尝了一口,“香是香,可仔鸡不够肥,总觉得分量不足,只能算个二等。”
掌柜的讪讪一笑,我搁下筷子道:“油腻的也吃过不少,冷盘若就是油荤得紧,后首的如何吃的下?”又回身道,“掌柜的,来壶花雕吧。”
掌柜踌躇一阵,瞄眼韩焉方道:“就夫人点的菜而言,配汾酒好些。”
我一笑道:“也好。”
韩焉见他去了,望我一眼,似有话说,却又不开口。我只作不见,待菜齐了,一样尝点儿,觉着海参烩猪筋与芙蓉蛋不错,遂多吃了两口。喝了两口酒,只对韩焉说累了,起身下楼到大堂,叫掌柜的记在账上,这才抬腿往后院走。
外头儿热闹,内里却也洁净宁和。
小院杂植梅柳,倒是各有季景。远远见子敬出来,招手唤他过来,问了胡太医住处,就叫他出去陪着韩焉。子敬心领神会,躬身去了。
轻扣房门,胡太医在里头儿问道:“谁?”
“我。”
“三公子?”胡太医忙的开了,将我请入坐了,奉上热茶。
我饮了一口,盯着他面上半晌不语。
胡太医微微愕然,上下打量自个儿,没觉着不妥,遂小心道:“三公子?”
我深吸口气:“胡太医,你认识沈莛秦莘多久了?”
胡太医想了想:“快三十年了吧…我们四人同为四大密侍,那时候皇上还只是普通王子身份。”
普通王子?哪个普通王子敢配密侍,端的不怕死。也就摇头笑笑,“你们四人感情如何?”
“出生入死,都是兄弟。”
我眯眼笑笑:“是麽?可据我所知,胡太医你不会武功,而高公公…那时候可还不是太监呢。”
胡太医垂目道:“不敢隐瞒三公子,奴才确实不会武功,只因对歧黄之术略有所得,先帝派在皇上身边有个照应罢了。”
“高公公呢?”
“他为人聪慧,善谋略,很得皇上喜欢…”胡太医略略一顿,“后来那事儿发了,奴才就逃了,当时,当时…他还不是太监。后来怎麽成这样儿了。奴才也说不好。”
我想了想,又道:“那沈莛二人呢?”
胡太医面色颇为犹豫:“这…奴才不敢说。”
“说!”
胡太医跪下道:“奴才觉着,现下这两人,样貌变化很大,奴才勉强才觉着有些像。”
我笑笑:“你们也多年不见,样貌改变本就正常。何况两人这些年受了不少苦…”
胡太医俯身扣下:“奴才替秦莘把过脉,武功内力倒是他没错,只是样貌变得厉害,但沈莛…奴才真说不好。”
我眯眼道:“胡太医,你可有甚麽证据?”
“奴才就是没有确实证据,可心里犯疑得厉害,才请三公子赎罪!”又磕头不提。
我一挑左眉:“这麽说,你是有甚麽法子的了,只是自个儿不敢作,是麽?”
胡太医又磕头不语,遂笑道:“你早猜到我会来找你是麽?”
胡太医抬眼道:“望三公子赎奴才自作聪明。”
我摆手道:“你只管放手去作。”
胡太医踌躇一阵:“三公子早怀疑了,为何…”
早早说了,还不是打草惊蛇。何况,两人被我牢牢“看管”,也翻不起浪来,不如等他们自个儿憋不住露出马脚来。故意送他们至长公主处,原想试探一二,孰知却按兵不动。又带二人同行,一路却也无甚举动惹眼。
由是愈加觉着怪异,遂道:“不是时候。不过他…或是他们也太沉的住气了。”言罢起身欲走。
胡太医躬身送我至门侧:“三公子,若有不对,要留活口麽?”
我本已抬腿出门,闻言又顿住:“杀了。”
“是。”
旧事重提
出门自回房,正要更衣,就听有人扣门,口里连连唤着:“三公子,三公子!”声儿是尹赜的,却瞥见窗纱上两个人影。后首一个云鬓钗环,是个女子...我们一行中,只得影儿一个女子,但她与尹赜并不亲近;另一个是韩焉作女子装扮,可若他来,必自己叫门。何以此人悄无声息?不免心里犯疑,也不应,点地飞身上梁。
外头又叫了一声儿,不见应,咕囔一声奇怪,自推门而入。
尹赜打头儿,望了一眼:“当真不在。”
“明明看见他进屋的,怎的不见了?”
一听不由好笑,韩焉啊韩焉,以为进了屋就可放心言语不加掩饰麽?小心穿帮啊。
尹赜道:“三公子说他倦了,理应在屋内歇息。”
韩焉伸手一指榻上,散着件衣衫:“他本要更衣歇息的。”
尹赜伸手一探榻上锦被:“里头儿温着,莫非刚起?”
韩焉行过去,细细瞧了:“非也。枕上平整,没有睡过的痕迹。被内温热,多半是…”说着一掀锦被,露出个精巧暖炉,套在柔色锦袋内。
尹赜道:“那三公子许是有事出去了?”
“不可能。”韩焉摇首道:“他的剑还在。”
我低头一瞅,月华剑好好挂在床头,不由抿唇,心内暗笑。
尹赜垂首往踏下望了一眼:“可明明见着见他进来了…”
韩焉道:“他走就走,偏叫子敬来拌住我,定是有事!”
尹赜一惊:“莫非三公子被人虏走了?”
韩焉猛地回身望着他:“甚麽?”
尹赜小心道:“方才您递了消息出去,莫非来得这般快?”
韩焉摇首道:“没我的意思,他们不敢随意动手…况且屋内没有打斗痕迹,也无迷药香气…”言罢道,“好好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