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敬还想说甚麽,我扬手阻了:“夜深了,去吧。”
子敬点头去了,我瞅他背着韩焉行远,心内突地惆怅。
莫非真要相隔两地,方知心中所系?镱哥,你若有灵,可否告知?我与韩焉,究竟谁是谁的魔障,谁是谁的净瓶?
再回屋,只得一人。抚过方才肆意床榻,余温尚暖。流水似浮过眼前,是他年旧事。
走马灯般转过几圈,我觉着心神不宁,就如有事发生,却不知是何处不妥。头微痛,有些寒意侵身,遂拔拉一下炭盆,暖了手心。
想了一阵,唤出飒儿来:“胡太医有动作麽?”
“今儿傍晚,他将秦莘沈莛请至房中。半晌不见动静。”
“嗯?”我挑眉一笑,“都死了吧…”
飒儿抬眼一望,复又垂目:“主子英明。”
“不是我英明…”我倒杯热茶,“沈莛是假货,我早已知晓,今儿见着刘锐,我就晓得是刘钿使得阴招,指望着挑拨我与韩焉罢了。虽不知与父皇是否有关,但不能落人口实…”又一皱眉,“只是可惜了秦莘,我还有事儿想问他…”
飒儿身子一抖:“主子,那胡太医为何要…”
“飒儿,你该想得到啊。”我喝口桂花,觉着唇齿留香,心情大好,“现下影儿要走,子敬也离开了,我身边没甚麽人,你说,若你是镗儿,会趁机来袭麽?”
飒儿垂目道:“奴婢不知。”
“说实话。”
“虽是天赐良机,但四王子不会兵行险着。”
“好乖觉。”我呵呵一笑,“别忘了,镗儿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想甚麽,他能猜着六分;他想甚麽,我能猜着更多…”
“…主子今儿心性似是大好。”
“怎麽说?”我倒奇了。
“主子很少说这麽多话。”飒儿躬身应了。
我不由朗声一笑:“是麽?”随即收敛笑意,“因为打现下起,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遗言。”
除旧迎新
梅花初绽,清气满园,簇雪拥翠,掩映着点点嫩蕊。随意望着头上四角天际,寡亮刺目,就又垂下脸来。
安俊侯府里人声鼎沸,热闹盈天,虽不是吵吵嚷嚷,自有一股子喜庆。
喜庆而刺耳。
喜庆得刺目。
虽日暮低沉,大红灯笼早已挂起,亦换了新联,门神贴得威武刚毅,红绸子金锞子点缀着大堂,浑是暖人眼目。我只觉着腻味,闻着屋里厚厚的玫瑰香,只想打喷嚏。也就顾不得什么,落荒而逃。逃到这偏院里,方算是自在些个,就是薄寒入骨,亦不觉着有甚麽。北风吹了一阵,也觉着无趣,就又住了。
喝口花雕,身子慢慢暖和些,指间没那么凉,心里畅快了些,竟有微酣的瞬间。眼前朦胧着,泛着白色的光。
明亮,却不温暖。
我竟忘了,这里的冬天,这里的阳光,与东也无异。
红墙外头儿零星响个爆竹,夹着孩童阵阵欢笑。除夕,爆竹。我摇首笑笑,过年,百姓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过年?我不懂。于我而言,过年是一种深重的灾难。过年是祭拜天地神灵,过年是告慰祖先圣贤,过年是恭庆父皇登基又一载。这些,与我无关。东也宫墙之内,掩埋了几多情意?梅花开得美丽,不过是嘲笑罢了。
镱哥,你又离我一年了…
不知今年翠羽山的梅花开了没有,是否仍是万树丛中一点殷红,缤纷白雾内一抹鲜亮。飘飘乎乎,游荡懒散,缠缠绕绕,叶落尽了,枯枝摇曳寒风,冻住了梢头幽香,凝住了梢头雅致。待得春暖,万芳竞妍,梅花却悄然而去…如同美丽,只是一己之事,与旁人无干。宛如镱哥你一般,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少年时代,只是微笑着凝望注视你的人。
可又不同。虽明年再现的不是今冬这一朵,却都是含着你血泪的娇艳,而本人,却从此不见。
完完全全,彻底的,脱离了我的眼眸。
不再出现。
吝啬至连梦也无一个。
不再成长的,不止是你的容颜,亦有我的情感。
发乎情,止乎礼,那是因着没有“然后”,没有“然后”…
于是一切美好而遥远,世间所有的丑恶,自此与你无关。只是我独行的慰藉,是我终身的牵念,是我少年时代的南柯一梦。任凭以后喝得如何醉,亦不复现。
胡思乱想一阵,耳侧竟渐渐静了。我摇摇酒壶,空空荡荡。自嘲一笑,正欲起身,却见安俊侯手上捏个明黄缎子,匆匆而来。
“锶儿,你来看看。”一把塞进来,抢了我的杯子,一饮而尽,却又皱起眉头来,“天儿没黑透就喝酒?”
我随意笑笑:“外头儿凉,岳父大人与我进屋再谈。”
“你也晓得外头儿凉么?”安俊侯叹口气,“你岳母催了我几次,叫我唤你进屋暖暖。”
我与他并肩行着,含笑称是:“累岳母大人挂心了,刘锶不安。”
入屋坐定,闲话住了,自有下人送了茶来。我展开那文书望着,不由笑容满面。
安俊侯瞅我一眼:“也就你笑得出来。”
我挑眉道:“岳父大人以为如何?”
安俊侯皱眉道:“我倒没想着皇上真信了老大的话儿...”
“岳父大人也以为真是父皇听了大哥的主意不成?”我眯眼一笑,“岳父大人想来已有谋划,特来试探。”
安俊侯叹口气:“老三,你怎还能坐得安稳?”
我挣不住笑起来,又连着咳嗽,好容易止了,方道:“岳父大人安心,小婿断不会拖累您的。我本打算今儿晚上动身的…现下,也该请辞了。”
安俊侯一瞪眼:“我又不是赶你走,不过是问你对策罢了。”
我摇首一顿:“岳父大人,朝廷下了这麽一道圣旨,你我还能作他想麽?”就又瞅了一眼明黄缎子,挑了几处,朗声念道,“…三王子锶,约束不力,纵兵为患,竟致中军陈兵内廷,实乃大逆不道。禁足内宫,原望其静思己过,却叛逃离京,匿其踪迹,其心为危…原虢国王子焉,圣躬垂悯,得祀先人。孰知其不思圣恩,反生贼心…几番谋划,劣迹斑斑,所行卑鄙无所拟,枉顾圣心,陷己于不仁不义,陷…”
“莫念了,莫念了!”安俊侯忙的摇手,“这圣旨我看了数遍,早了熟于心。”
我也就罢了口,只翻转一展:“那不知岳父大人可看清此处?”
“玺印?”安俊侯一怔。
“这是礼部发的旨,加了左右二相的印。”我也就搁下,嘴角带讽,“若是还有皇后,多半还得再加一个章子。”
安俊侯肃然道:“朝廷每年大日分的旨意里,多是宽慰规勉之语,皇上并不亲自下旨,礼部发旨,也就是朝廷的意思。”
“可总得见父皇的印吧?”我挑挑左眉,“庭继行事小心谨慎,怎会犯这般小错?”
安俊侯一惊:“莫非皇上出事儿了?”
我瞅他一眼:“岳父大人…若父皇真的出事儿了,您还能这般悠闲与我饮茶?”
安俊侯呵呵一笑:“老三想多了。”
我心里哼了一声。你想甚麽,还用我明言不成?刘钿与刘锶,你摇摆不定,现下已是迫在眉梢,不能左右逢源,你自是大伤脑筋。
安俊侯笑罢了,颇有些尴尬,咳嗽两声道:“老三,你要甚麽尽管开口,只要…”
“敬谢不敏。”我拱手笑笑,“岳父大人多年韬光养晦,何苦今日毁了道行,莫如作壁上观。”
“壁上观?那你要如何与大哥交代!”突地插个声儿进来,安俊侯吓得面色一白,忙不迭回身。
我整好以待,取了桌上热茶暖手,并不抬头,只轻笑道:“镗儿,外头儿冷,还不进来暖暖?”
门启,夹着阵冷风,飘进来几缕幽香。
镗儿昂着头,行至我面前:“刘锶,你若是束手就擒,念在往日情谊,我留你个全尸。”
我哑然失笑:“刘钿并不信你,何苦为他卖命?”
“成事之后,天下共享。”镗儿一字一顿。
“的确诱惑。”我点点头,“自在一方,可随心所欲。但若有刘锶一日,尔等必定寝食难安。”
“所以你必须死。”镗儿拉出剑来,“上次没有刺死你,这回子可就不同了。”
“你要杀我,容易得紧。”我唇角一弯,回目却找不见安俊侯,不由笑出声来,“这老匹夫倒跑得快。”
“识时务罢了。”镗儿横我一眼,“你的月华剑呢?快快拔出来!”
我收敛笑意:“我的剑,不杀兄弟。”
镗儿一愣,却又恼怒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不,你敢。”我淡淡道,“只是我想晓得,你可有把握赢了刘钿?”
“你猜着了?”镗儿面色一变,继而平复:“也是…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想杀我,不过我早言过,我不会谢你。”
我只笑而摇首,听他又道:“要将你逼入绝境,只能联手。”
遂大笑道:“抬举我了。”
镗儿摇首道:“你对我是极好的,可你不是我,怎能明了我的感受?”
我沉默片刻方道:“你杀我,可以,你只要答我一句话,你能好好待铭儿麽?”
镗儿一愣,却又怒道:“自然!”
我展颜一笑:“如此甚好,你动手吧。”
镗儿提剑欲刺,却又顿住:“你为何不问其他?”
我瞅眼窗外似飞起薄雪,懒懒道:“镗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父皇他们,你必不会亏待了,兄弟姐妹中,你也只忌惮我一人而已,他们…”
“除了刘钿。”镗儿瞪眼补了一句。
“是,除了刘钿。”我也就一笑,“其他兄弟姊妹你也不会怎样。滟儿…本就与这事儿无关,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至于百姓…”摇头轻叹,“我本就不在乎,你当作得比我好才是。”
“那为何单单说五弟?”镗儿垂目半晌,冒出一句。
“你为了他反我,我又怎能不问?”我拢拢领口,“其实我早说过,我不会碍着你们,一切全在你自个儿。但你却全无信心。”又摇头一笑,“我死了,铭儿他…你看好了,别叫他出甚麽茬子。至于伤心…也许会有,不过少年人,过一阵子就好了,你有些耐心,守得云开见月明。”
“是。”镗儿躬身应了,却又猛地一怔,“呸!”
我忍不住想笑,又觉着不妥:“只要活着,你们俩都好好活着,总有那一天的…”
“何必假惺惺的!”镗儿举起剑来,直指我喉间,“你以为这麽说,我就心软了?”
我斜眼一笑:“那你手怎麽抖的更厉害了?”
镗儿面上一红,咬牙瞪眼,一剑刺来!
我含笑不动,由着剑气划来。刷的一声,刺在左肩锁骨上,流出血来。我侧目一望,笑道:“你以为我会躲不成?来来来,拔出来,再刺一剑。”
镗儿一愣,抽剑欲往。剑锋却被骨间卡住,一时竟拔不出来。我忍痛笑道:“再用点儿劲儿!”
镗儿愣着望我一阵,突地手一松:“刘锶,今日我不杀你,改日战场上再决高下!”回首夺门而出。
一口气松了,却撑不住跌下椅子,这才瞅见半边儿身子全红了,不由摇头笑道:“见红发财,大吉大利。”
梁上跳下个红影来,一把扶住我:“主子!”
我强笑道:“很好,飒儿,很好!”
飒儿紧咬下唇:“若不是主子下了死命令,飒儿真想,真想…”
我略略摇首:“他刺了我两剑。第一剑,是刺给刘钿看的;这一剑,却是刺给安俊侯看的。甚麽时候,他才是替自己刺的呢?”
飒儿眼中含泪:“主子别说了,别说了…”手忙脚乱替我止血。
我由她伺弄,口里懒懒道:“可惜刘钿还在,否则将这江山给了他,也没甚麽不好。”
飒儿一愣,我忙笑道:“玩笑耳。”
她垂目不语,扶我起身:“主子打算怎麽办?”
我扶着桌沿,默想一阵:“回汐阑。”
“现下?”飒儿顿了顿,“可主子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