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莲的声音在回廊的另一侧响起。
裴悫和惠长庭的话裴钰全都听见了。这一次她昏了两天,醒来之后只对裴悫说了一句话:“爹,你别怪长庭和无介,别……别伤害他们。”说完之后,又猛咳了一阵就不行了。
裴悫的夫人余氏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裴悫却只是默不作声呆呆地坐在裴钰的旁边,一直攥着她的手。余氏抓着裴悫的衣襟一边哭一边说:“老爷……老爷……你不能放过惠仑父子啊!是惠长庭害死钰儿的啊!”
裴悫把裴钰已经变得僵硬冰凉的手放回到被子里,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动惠仑,还不是时候。惠长庭……”想到这儿,裴悫站起来走出了裴钰的房间。
云介被裴悫关在了相府的一间密室里,门口有侍卫把守。看不见太阳,也不知道时辰,只能按每天给他送的两顿饭估算个大概的时间。这天晡食过后,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裴悫走了进来。云介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云介不说话,等着他先开口。
裴悫没坐,背着手站到云七面前,“钰儿死了。”
“什么?!”云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刚才。”
“怎么会……”
“她听到了我跟惠长庭的谈话。”
“长庭?”
“惠长庭说他不会娶钰儿,还说一定要找到你。”
“他没看我的信吗?”
“看了。”裴悫的声音开始颤抖,“可是他还是不肯娶钰儿,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裴悫突然一把抓住云介的双肩,把他从坐榻上拎了起来,“钰儿临死之前还在求我不要伤害你们!”
云介低下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钰儿。”
裴悫松开他,“钰儿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你别伤害长庭,要我怎样都行。”
“哼!”裴悫冷笑了一声,“见不到你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我本来应该杀了你,但我已经答应了钰儿。所以我要你今后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控制之下,我要你入伏虎门。”
“伏虎门?那是什么?”
裴悫坐了下来,“伏虎门是我秘密培养了多年的一个组织,进了伏虎门的人,除非有任务,否则终生都不能再离开相府。”
“不能离开相府?!我不答应!我不会再见长庭,但你不能剥夺我的自由!”
“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吗?你不想惠仑和惠长庭出事吧?”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知道伏虎门的人都是哪儿来的吗?他们都是犯了死刑的重犯,是太序找人替换了他们送到我这儿来的。你说如果皇上知道了会这么样?”
“那伏虎门不就暴露吗?”
“哼哼!你太天真了,如果我会因为陷害一个人而暴露了自己,你觉得我这个丞相还能做到今天吗?而且我的手里能置太序于死地罪状的可绝不仅仅只有这一条。”
“你……你逼人太甚!”
“怎么?还需要时间考虑?”
云介不说话,失去重心一样地跌坐到榻上。裴悫不着急,胸有成竹地看着失魂落魄的他。
过了很长时间,云介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好,我入伏虎门。但你也要答应我,我的身世不会再让其他的人知道,而且不可以伤害惠廷尉和长庭。”
“这不难。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惠长庭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想要找到你,可偏偏你又善啸,啸声会传的很远,如果是在山上,在山顶啸歌,山脚都可以听得到。这样很难让惠长庭找不到你。”
“我可以不再啸。”
“你能做到吗?”
“我能。”
裴悫摇摇头,“我不信,老夫这辈子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不能掌控的人和事。”
“那你要我怎样?”
“我要你不能再啸。”裴悫的声音阴冷而不容置疑。
云介现在已经知道,裴悫是个为达目的,什么都干得出来的阴险小人,不过他知道自己明白得太晚了。他已经别无选择,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平息裴悫心中的怨恨。能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云介觉得已经是上天厚待他了。好吧,如果自己的痛苦可以换得惠仑和惠长庭的平安,那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云介紧皱着眉头瞪着裴悫,裴悫也面无表情地回瞪着他。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云介一咬牙突然站起来转过身,并同时从腰里拔出了匕首。然后裴悫只听他“啊!”地惨叫了一声,就见他一下子跌倒,趴在了地上。裴悫赶紧跑过去把云介翻过来,虽然已经猜到他干了什么,但裴悫还是被眼前的惨象吓了一跳。云介嘴里的鲜血在不停地往外涌,下巴和脖子上全都被染红了,手上也都是血,地上还有那把沾满了血的匕首和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云介已经晕过去了。裴悫捏开他的嘴看了一眼,血红的一汪,什么也看不清。裴悫转过头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快去找疡医(古代外科大夫)来!”
云介被救醒后就入了伏虎门,化名云七。
此后两年,一切皆如裴悫所愿,惠长庭因为找不到云介变得终日郁郁寡欢,沉默少言,云介因为心爱的人就在身边却不能相见而痛不欲生,又因为日思夜想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内心深处更是备受煎熬。
再见到惠长庭时,云介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再一次离开他。所以几经思量,云介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现在他唯一能够信得过的人——陈远。他需要人帮他,他需要有人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衮服
陈远抬起头,看着满眼忧伤的云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你……”一时竟想不出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过了一会儿,陈远问云七,“你真的不想跟惠廷尉相认了?”
云七:想,但如果相认,七不知该如何面对长庭?我没有办法把他当成兄长。
“这件事你想是要隐瞒一辈子吗?”
云七不答。
“你还要离开长庭吗?”
云七:我不知道。
“你这两年……一直在想着他吧?”
云七紧抿了嘴唇,忍住眼泪:日思夜想,生不如死。
陈远想了想,说了句“我明白了。”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这时刚才派去廷尉府送信儿的下人回来了,正要敲门,陈远正好开门。陈远问:“惠廷尉说什么了吗?”
那人举起手里一串包好的药,“廷尉大人说‘长庭的伤还没有痊愈,有劳将军府上照顾犬子几日’,嗯,还说过几天会亲自来登门拜谢。”
陈远点点头,“那你先把药给夫人送过去吧,让她一会儿找人……”
云七走过来接过药,看着陈远指了指自己。
“你来煎?”
云七点点头。
“好吧。”陈远又对等在那儿的下人说:“那你去让夫人找人收拾出一间上房来。”
云七和下人都走了,陈远自己在屋里转了两圈儿。然后他去了云七房里。
惠长庭正靠在床边儿愣神儿,见陈远进来他赶紧站起身。陈远伸了下手,“坐吧,长庭兄。”
两人坐到长榻上,惠长庭先开了口,“无介呢?”
“哦,令尊知道你要在我这儿住几日,让我的人带了药回来。云七……哦,就是无介,给你煎药去了。”
“唉,其实我的伤已经没事了。嗯……无介的事,将军知道多少?”
“我知道多少不重要。你知道他化名云七入了伏虎门的事吗?”
“伏虎门?近来听家父提到过,好像是听命于裴悫的。”
“对,云七入了伏虎门之后,为裴悫做过一些见不得光事。”
“他是因为这个才离开我的吗?还有他的……”惠长庭指了指自己的嘴,“跟伏虎门有关吗?”
“有些事情,长庭兄还是不要再问的好。”
惠长庭想了想,“好,我不问。那皇上会不会为了这些事治他的罪?”
“我也不知道。本来昨天带云七进宫是想求皇上能念他此次救驾有功赦免他的,可是没想到让你们碰上了。不过我认为皇上不会为难他。”
“那就好。嗯……陈将军……”
“叫我之遥吧。”
“好,之遥兄,无介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嗯……我正想问你,如果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等陈远说完,惠长庭就急切地打断了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吗?他要这样惩罚我。你告诉我,我改,什么我都改。”惠长庭几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陈远皱着眉,摇了摇头,“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只怪造物弄人。”看着惠长庭痛苦的表情,陈远想:没想到他用情如此之深,也许……也许不告诉他是对的。
“长庭兄,你带云七离开建康吧。”
“好!要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他不再离开我。”
“那你明天跟我进宫,今天在正元殿上你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那么跑了,总该给皇上个解释。然后我再说说情,让皇上赦免了云七。”
“那有劳之遥兄了。”
因为今年的情况比较特殊,元日(初一)朝会变成了封赏仪式,人日(初七)还要重新举行登基大典,所以司马昀给文武百官放了五天的假,初二到初六不用上朝,有公事的自行在府内或到公牙处理。
陈远和惠长庭到了泰明宫时司马昀正在试穿登基用的衮服。张汐、柏青、莫迦和车贵嫔都在,正围着司马昀帮他检查衮服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见陈远和惠长庭来了,司马昀招招手,“两位爱卿来得正好,过来帮朕看看,这衣裳可还合体。”
陈远走过去,围着司马昀看了一圈。衮服是皂襦绛裳,前三幅,后四幅,衣画裳绣。上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腰为四寸素带,朱里,侧面是朱绿裨饰。中衣领袖皆为绛缘,赤色皮韨,绛色袴袜。虽未穿戴冠冕和赤舄,可身着衮服的司马昀已如紫光在身,帝王之气不可阻绝。陈远看盛装的司马昀心里却想:要脱掉这许多衣物,还真不好下手。这样想着抬起头来,正迎上司马昀一双水样长目,陈远便呆住了。
“之遥觉得怎么样啊?”
“啊?”陈远回过魂来,“皇上穿什么都好看。”
此话一出,后悔已经晚了,站在后面的柏青先掩面笑了。陈远这才发现张汐、柏青、莫迦和车贵嫔都正齐刷刷地望着他。忽然想到这几个人与司马昀的关系,陈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赶紧回头去看惠长庭。
惠长庭因为昨天在殿上做了那样冒失的事,不知道司马昀会不会怪自己,此刻他正低着头站在原地,没敢上前去看司马昀的衮服。
陈远回过头说:“皇上,臣与惠都尉有事启奏。”
司马昀当然知道惠长庭为什么来,他本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不过既然来了,自然还是要仔细问问。于是他让其他人都退下去,只留了陈远和惠长庭在屋内。
司马昀坐下来,陈远想有自己在惠长庭有些话未必方便跟司马昀说,于是借口说有些关于侍中的杂事要问小番儿便回避了。
陈远一出去,惠长庭就立刻跪下了,“请皇上治臣昨日失仪之罪。”
司马昀笑笑,“朕没有怪你。平身吧,赐座。”
惠长庭坐下之后,司马昀说:“几年前听说你与一位善啸的男子在一起,没想到就是他。”
惠长庭一愣,“皇上知道无介?”
“嗯?他也叫无介吗?朕见过他。他是裴悫的人,你知道吧?”
“臣知道。但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被裴悫利用的。”说着惠长庭跪下了,“臣敢请皇上念他救驾有功,就不要治他的罪了。”
“你这么在乎他?”
惠长庭避开司马昀的目光,看着地不说话。
“难怪朕要赏你新的抉指,你都不肯要呢。”
“皇上赏的抉指,臣只能贡在家里,不敢擅用。”
“嗯,你说得也对。罢了,不过云七这个人嘛……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饶。”
“皇上!”惠长庭瞪大了眼睛看着司马昀。
“朕就贬他为奴,赐给长庭,终身不得改籍。”
“咚”地一声,惠长庭一个响头磕到地上,“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感动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儿。
“但朕还有个条件。”
惠长庭抬起头。
“你必须带他离开建康。”
“为什么?”陈远让惠长庭带云七走,他以为是陈远怕皇上治罪云七的罪,但现在皇上也让他们走,他就有点儿想不明白了。
“朕自有道理。听禹大说他是陵山人士,朕会调你去驻守鳞州的。”
“好,臣听皇上的,臣领旨谢恩。”
“行了,你去把之遥找来吧。”
陈远进来的时候司马昀正一手托着腮在想着什么。陈远坐到他身边,司马昀说:“朕已经赦免了云七。你今天是为了这事吧?”
陈远笑着拉起司马昀的手,“皇上圣明,什么都未卜先知。但臣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
“皇上把惠都尉调离建康,让他们俩一起离开吧。”
“哦?为什么?你不想留云七在你身边吗?”司马昀斜着眼睛看陈远。
陈远没明白他的意思,歪着头想了想,“我留他在身边做什么?”
“嗯……你没想留他最好。不过调长庭离京可以,但你要告诉朕一件事。”
“什么事?”
“据朕所知,云七曾经善啸。你告诉朕他为什么会没了舌头?”
“嗯……”陈远犹豫了一下,“我答应过云七,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大丈夫当一诺千金,我不能说。”
司马昀咬着嘴唇看了陈远一会儿,“好吧,既然你没有骗朕说不知道,就不逼你了。朕已经跟长庭说会把他调到鳞州了。”
陈远很高兴,“那臣替云七谢恩了。”说着他把手伸进司马昀的袖子里,没摸着胳膊,却又摸到一层衣服,“这衮服还真是不‘方便’啊。”
司马昀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的衣服,“真的合身吗?”
陈远抽出手来,又去摸司马昀的脸,“普天之下,只有昱昌配穿。”
司马昀皱起眉头,假装不高兴地说:“休要胡说,难不成先帝先祖都不配穿衮服吗?好了,你去吧,长庭还在等你吧。等朕的登基大典结束了,你就可以随便出入宫中了。”
陈远笑着点点头,手却没有离开司马昀,顺着脸在他的脖子上摩挲了一会儿,又给他整了整衣领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条件
那日陈远派去廷尉府的人到了之后,惠仑坐在书几后,愣愣地看着来人,琢磨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味儿来:这两年长庭性情大变,不正是从那个云介无端消失的时候开始的吗?想到这儿,惠仑气得将手在案上一拍:这个没出息的逆子!竟然是为了风。月场上那些个不着边际的情。事!今天在朝上丢人不说,大过年的,还跟着云介跑到陈将军府上去叨扰!
但碍于面子,惠仑嘴上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让下人拿了药来,交给陈远的人,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让他走了。心里想着等登基大典结束了,一定得把儿子弄回来,问个清楚。
到了初六,惠仑觉得就更离谱儿了。一大清早儿,朝食未进,皇上的圣旨就下来了:惠长庭骑都尉改奉车都尉,调至鳞州驻守,着惠长庭初八启程,不得延误。
惠长庭不在,惠仑自然不能接旨,只留下了策书(皇上调动官员的文书)。送走了来宣旨的内侍,惠仑打开策书翻看了两下,心想:这皇上又是唱得哪一出儿,好端端地怎么要调长庭去鳞州?
将军府这边接了旨的惠长庭倒是满心欢喜,一心想着能去云七出生长大的地方看看了。云七没有表现出什么高兴的神色,看了惠长一眼,就默默地到后院庖厨煎药去了。
因为都是习武之人,惠长庭在将军府呆的这几天跟董浣青相处得很好。午时过后,惠长庭拿着陈远的枪,非让董浣青教他几招枪法。两个人在院子里舞枪弄棒地比划起来。陈远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去了后院。
云七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个蒲扇,认真地扇着眼前的炉火,见陈远来了,咧嘴笑了笑。
陈远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扇子,“你歇会儿吧。”
云七站起来,去取了把胡床,递给陈远。陈远坐了,盯着火,瞳仁儿里映出两点火光,“其实……我想长庭就是知道了,也不会离开你。”
云七摇摇头,捡了块儿地上的药渣写道:我认真地想过了。如果这件事说出来,惠廷尉他肯定不能接受我跟长庭继续在一起。那最终只能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我认了父亲,留在廷尉府,每日都能跟长庭见面,却要以兄弟相称,但那样的话我们两个都会疯。第二种就是我远远地离开。我不怕身边没有长庭,没有他,心里再难受,我都可以忍着,这两年,肝肠寸断也好,撕心裂肺也好,不也都这么过来了吗?有那三年,够我回味一生了。七本就是一片浮云,散就散了,没有什么可牵挂的。跟廷尉大人也没有什么感情,他有长庭就够了。可我不知道长庭会怎样,他性子直,也没受过什么挫折。两年不见,他已经变了很多,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这几天他跟我说话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我不高兴,会再离开他。看他这样,真不知道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