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往回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瞪住裴悫,“你休要胡言!虎毒尚不食子。当心我禀明圣上,再判你个污蔑皇室,扰乱民心之罪!”
“哼哼!虎毒不食子?只怕是你那美人皇帝要比蛇蝎还毒几分。”
“你……”陈远一把抓住了裴悫的肩膀,“我不会信你。”
“将军随意。”裴悫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僵持了一会儿,陈远咬着牙,松开手,转身走了。
出了廷尉狱,见陈远黑着脸不说话,走了一会儿于瑞才说:“将军是要回府吧?”
“不,我随你进宫。”
大典
泰明宫里,司马昀让小番儿把跟渭锦渠相关的启本上书全都找了出来,然后他靠在横榻上开始仔细地翻看。这时于瑞进来跪下了,司马昀抬起头,“回来了?陈将军他回府了吗?”
“将军说要见万岁,正在门外候着呢。”
“哦?”司马昀合上了手里的启本,心想:这么晚了,明天就要举行大典,他又刚见完裴悫,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司马昀叫来小番儿,先让他和于瑞把跟渭锦渠相关的文书都收了起来,然后才让宣了陈远。
陈远进来后,小番儿使了个眼色,把屋里的人都带了出去。
陈远跪到御前,叩拜之后却不说话。司马昀见他没像以往那样直接坐到自己身边,心里隐隐地感觉有些不舒服,“之遥面色有异?发生了什么事吗?”
陈远的眼睛看着地,“微臣有件事想问皇上。”
“之遥怎么这般见外起来?有话就直说吧。”
“臣想问车贵嫔腹中的龙子真的是被皇后所害吗?”
司马昀微皱起眉头,“你深夜入宫,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只要皇上说是皇后,臣便相信。”陈远眼若寒星目不转睛地盯住司马昀。
司马昀微眯了细长的眼,迎着陈远的目光却不说话。炉里的香烟氤氲袅绕地飘散出来,弥漫在两个人的中间。过了好一会儿,寝宫里静得开始让人难受,终于还是司马昀先张了口,“这后宫之事,还轮不到陈将军来说三道四吧?”
“臣以为,此非后宫之事。所谓爱民如子,皇上既不爱子,又何谈爱民?自古以来,天子仁德,乃人心所向。可如今皇上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做事未免太不择手段!”
“皇子可以再有,可皇位只有一个。这次若是输了,朕便再没有机会!”
“皇位,真的那么重要吗?”
“没有皇位,何来天下?何谈爱民如子?”
“天下?为了这‘天下’二字,皇上真的什么都可以放弃?”
“朕别无选择,坐不稳皇位,便只有一死!朕不要再做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永远也不会有人明白,这些年来朕这个皇帝是如何当的!你可以不理解朕,但你不能指责朕……”司马昀的声音渐渐喑哑下去,“没有人愿意对自己的骨肉下毒手……之遥……你不要逼我……”
一个“我”字,直直烙进陈远心间,再也没能抹去。
司马昀微偏着头,眨了一下眼睛,一滴眼泪滑过他的鼻翼,流到了嘴唇上。他倏地一怔,赶紧用手背蹭了一下,然后他低下头,呆呆地看着手背上潮湿的皮肤。忽然,朱唇微挑,司马昀复又抬起头看向陈远,“朕以为自己早已经没有眼泪了……”
看着司马昀那让人锥心刺骨的笑,陈远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紧蹙双眉,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仿佛泄掉了身上所有的怒气。陈远站起来,走到司马昀跟前,坐到他身边。一手环住他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瘦削的手腕,柔声说:“有我在,你不会死,不管你是皇帝还是昱昌。唉——,都是我不好。已经过去的事了,又何苦来问你。只是……这怎么会是你做出来的事?我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司马昀垂下眼帘,摇摇头,“世事难料,皇帝也好,百姓也罢,只要在世为人,就难免会身不由己。这些年,宫中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生活,朕早就习惯了。要不是朕步步为营,小心算计,根本活不到今日。”
陈远放开司马昀的手腕,转而捏住他的下巴,扳过他白玉样的脸庞,仔细端详。无论如何陈远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表情哀怨动人,眼角还有泪光闪动的俊美皇帝跟“心狠手辣”四个字联系在一起。陈远低下头,吻上那温润的嘴唇,上面的眼泪已经干了,只有淡淡的清甜。
悠长缠。绵的一吻,把司马昀弄得气喘。吁吁,可想到还得回去告诉云七惠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陈远只好扶起已经倒进自己怀里的人说:“明天的登基大典得折腾一天,你先好好睡一觉,我回去了。”
陈远站起身,司马昀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之遥,别走。有你在,朕才能睡得安心,才能不去想那些让人心烦头疼的事。”
心里虽然不安,怎奈面对此刻的司马昀,陈远没有理由也没有力量拒绝他。想起云七说过会跟惠长庭一起进宫参加登基大典,于是陈远决定留下来,准备明天早点到宫门外等他。
云七这边不知道陈远是否阻止了裴悫,一直在等他回来。可天将破晓,也没等到陈远的人影。在将军府这些天,云七跟惠长庭没在一个房里住过,云七是对二人的兄弟关系耿耿于怀,惠长庭则是觉得毕竟是在陈远府上,有些事情不好做得太过明显。
云七一个人对着灯坐了一夜,直到惠长庭来敲门要他随自己进宫,他才发现东方已经开始泛白。云七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略微想了一下,然后拿出纸笔,跟惠长庭说他不去了。
惠长庭挑起一边眉毛,“为什么?”
云七摇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做了一个不舒服的表情。惠长庭看着他把脸皱到一起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忍不住笑着去摸他的脸,“不去就不去吧,知道你不爱热闹。等大典结束了,我回一趟廷尉府,跟父亲道个别,收拾一下行装,再把调任的策书拿上。也许明天走之前才过来接你。你也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好好休息吧,有很多路要赶呢。”说完,惠长庭刚欲转身,云七一把按住要离开自己脸颊的手掌,把它挪到了嘴唇上,然后他闭上眼睛在那掌心上留下了深长的一吻。惠长庭的胳膊立刻失去知觉一般地僵硬了,他挪开手掌,伸出另一只手就要去抓云七的领子。可云七早有防备,一个反手把他推了回去。然后云七指指窗外,示意天色不早了。
惠长庭笑笑,“那我走了,反正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
惠长庭往大门外走,经过董浣青门前的时候,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敲了门。
董浣青已经起来了,开门见是惠长庭,“唉?你怎么还没走?云七呢?”
“他不跟我去了。嗯……长庭有一事相求?”
“什么?”
“您能帮我看着云介吗?别让他离开将军府。”
“啊?哈哈哈哈!”董浣青先是爽朗地笑了一阵,然后他拍着惠长庭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一定帮你看好他,直到你回来,把他交到你手里。”
惠长庭红了脸,一拱手,“那有劳董大叔了。”
天不亮,小番儿、于瑞和一干内侍宫女,就来伺候司马昀沐浴更衣了。陈远简单梳洗了一下,赶紧来到宫门外。渐渐地,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地都来了。惠长庭出现的时候,陈远一眼就看见了他,连忙扫视左右,却没看见云七。
陈远赶紧迎上去,“长庭,云七呢?”
“他没来。”
“为什么?”
“唉,你还不知道他嘛,喜欢清静。这种场面,原也就是为了陪我。刚才他说不想来,我也不想为难他。唉?之遥,你昨天没回去,一直在宫里了?”
“哦,对,有点事。”陈远挠了挠头,心里很着急云七的事,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他抬起头看看天,“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进去吧。”
“长庭!”
惠长庭和陈远一起转过头,是惠仑阴沉着脸走了过来。
惠仑跟陈远互相见礼,说了几句客套话。惠仑不知道陈远对事情知道多少,先感谢了陈远这几天对惠长庭的照顾,然后他转向惠长庭,“你是不打算再回家了吗?”
惠长庭低下头,“嗯,不是。我今天就随父亲回去。”
“哼!”惠仑一甩袖子,自己先进了宫门。
登基大典开始。
文武百官先跟着皇上的车驾到寿云山祭祀天地、社稷、五帝、五岳、山林川泽、四方百物等等,接着又去静休寺祭祀先王、先祖。一路上大驾卤簿,司马昀乘坐的金根车驾由太仆卿秦显亲自驾御,左右有大批侍卫护驾,大将军三乘,属车八十一乘,前有司南车、游车九乘、五刚车、云罕车、蹋戟车、皮轩车等,后有黄钺车、大辇、金根车、五十副车、蹋猎车、耕根车、豹尾车等,三公九卿、将军、校尉等乘车或骑马在前后随侍护卫。整个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祭祀差不多用了三个时辰,等回到宫城开始颁诏仪式的时候已时值正午。因为这是重办登基大典,而且司马昀也早已亲掌玉玺,所以后面的赐玺、接诰、大赦等仪式就省却了。百官上殿朝拜之后,酒宴就开始了。此间宫乐歌舞之悦耳多姿自不必细说,觥筹交错之此起彼伏亦不需冗述。
席间,身着衮服、头戴前后各十二旒冠冕的司马昀,因为喝了几樽酒,再加上珊瑚珠冕旒的映衬,脸色渐渐红润起来,陈远看在眼里,越发地觉得他是人比桃花,但因心里还惦念着惠长庭和云七的事,他盯着司马昀的痴迷眼神里便多了几分凝重。司马昀跟他对上眼光,看出他有心事,却猜不出个究竟。
待司马昀看向别处,陈远转过脸去看惠仑。惠仑因为昨夜一直辗转未眠,此刻正是面容憔悴,他看着惠长庭想起裴悫说的事,脸色更又灰暗了几分。惠长庭在毫无知觉地跟来给他道贺和跟他道别的人喝酒,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此次宫变,朝中的擢迁谪黜影响甚广,所以很多官员都在忙着借机调整人脉关系。直至深夜,酒宴未休,很多人已经醉倒在了酒案上。司马昀说头晕,让人扶着回了泰明宫。他一走,陈远立刻悄悄退出席间,疾奔出宫,快马加鞭,直往将军府赶回去。惠长庭也在惠仑冲他使了眼色之后,借口说内急,走出殿外,跟着惠仑回了廷尉府。
相送
陈远回来的时候云七正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董浣青为了看着他正在他身后的院子里练枪。
陈远一进门,董浣青正是一个猛龙入海,一枪刺到地上,迸出几点火星子。陈远忍不住笑了,“岳父大人还真是老当益壮,这大半夜的怎么练起枪来了?小心着了风寒。”
董浣青把枪往地上一戳,看了眼云七,“行了。你回来就交给你了,我去睡觉。”说完回了房。
陈远转头看云七,云七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还想说这老爷子跟了我一天了,但一时不好表达,只得作罢。
进了书房,陈远和云七面对面坐定,陈远说:“我去晚了。”云七的瞳仁儿收缩了一下,陈远继续说:“惠廷尉他已经知道了。”
云七一把抓起笔,微微有些颤抖地写:长庭呢?
“他应该已经跟惠廷尉回去了。”
云七的眼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阴霾:我该怎么办?也许应该现在就离开。
“不,你不能走。如果我猜得不错,天亮之前惠廷尉一定会来找你。咱们先静观其变,看他会怎么做吧。”
云七:那有什么意义吗?
“你听我的,等他来找你。”
惠长庭垂着头跪在屋子中央,惠仑正在他面前来来回回地走。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那天就那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跑了出去,还是为了追一个男人,我这老脸算是被你丢尽了,彻底颜面扫地了!多亏现在皇上没有怪罪。要不然……要不然……”
“孩儿知错了,请父亲息怒。”
惠仑停下来,站到惠长庭面前,“你和云介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孩儿现在不能没有他……”
“啪!”一记耳光扇到惠长庭脸上。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父亲,”惠长庭抬起头,“皇上已经下旨把云七赐给我了!”
“不行!”惠仑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你喜欢男人,爱男风,好男色,可以!但就不能是他!”
“为什么?!”惠长庭不解地看着惠仑,眼里充满了委屈。
“因为……因为……反正就是不行!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我现在就去将军府!”
惠仑抬脚要走,惠长庭在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腿,“父亲,你别去!你别去!我好不容易才再找到他,你要是让他离开我,孩儿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你松开手!松开!!”
惠长庭抱得死死的,惠仑怎么也甩不开。
“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拖下去,关起来!”
几个家丁部曲应声冲进来,把惠长庭的手生生掰开。惠仑拔腿向外走去,被人死死按住的惠长庭还在后面歇斯底里地哭喊,“父亲!父亲!你别去!别去!我求你了……”
惠仑刚走到门口,一个下人突然从后面追了出来,“老爷!老爷!不好了!公……公子他撞墙了!”
“什么?!”惠仑转身又往回跑。
云七和陈远对坐着,不动也不说话,静静地等着。果然,没出一个时辰,下人来报:惠仑求见。
陈远站起来,并按住了也想跟着站起来的云七,示意让他别动,然后自己迎了出去。
惠仑已经被带进了正屋厅堂。陈远跟他先互相见了礼。惠仑说:“这么晚了还来打搅,真是不好意思。只是……”
“他在等你。”
惠仑一愣,“陈将军已经……”
“我都知道了。”
“唉——”惠仑叹气,“家门不幸。”
“廷尉大人,这是您的家事,远本不该多嘴。只是两年前云七为了隐瞒这件事曾不惜割舌自残,几乎丧命,您险些失去一个儿子。现在您不想两个儿子再出什么差错吧?”
这几天查裴案,惠仑已经知道云七不能说话了,可听见“割舌”二字,他心里还是被扎了一刀般地哆嗦了一下,嘴上却没有丝毫地放松,“他们做的是有违天理人伦的事。”
“可他们原本并不知道。”
“已经知道是错的,难道要他们再继续错下去吗?”
“世上本没有绝对的对错,有些事情,也许‘错’比‘对’更好一些。好了,远不再多言,还是让人带您去见云七吧。”
书房的门开了,云七抬起头,惠仑脱鞋入内,坐到陈远之前坐过的地方。父子二人第一次在互相心里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这样坐在一起。惠仑看着面容苍白憔悴的云七,张了几次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云七从怀里掏出玉玦放到案上,然后拿起笔:长庭知道了吗?
惠仑不回答他,拿起玉玦放到手里轻轻抚摸起来,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她叫小云,舞跳得很好。”
云七:你是说我娘?
“她……还好吗?”
云七:我没见过她,是师父把我养大的。
惠仑看着纸上的字,“我对不起你们。”
云七:你告诉长庭了吗?
“你跟我回府吧?”
云七摇头。
“为什么?”
云七:我做不到每日看着长庭,却要把他当兄长。
“那你要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地。”
惠仑的心一阵阵抽痛起来,“你还嫌自己受的苦不够吗?!”
云七:不苦。我孤单惯了,只要知道长庭还好好地活在世上,知道还有人惦念着我,就不觉得苦。
“长庭要是不在了呢?”
云七:我立刻随了他去便是。只求来世不是兄弟。
“唉——”惠仑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一切都是我的因果报应。”
过了一会儿,惠仑复又睁开眼睛,咬咬牙,“罢了……罢了……长庭还什么都不知道,你明天跟他走吧。”说完,惠仑像怕自己反悔似的,飞快地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云七也赶紧站起来,一把抓住了惠仑的袖子。惠仑转过身,云七后退了三步,张开嘴无声地叫了句“父亲”,然后他跪到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惠仑的眼泪潸然而下,他走过去扶起云七,“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地高兴地活着,为父便别无它求了。”
第二天一早,惠长庭来接云七的时候受伤的头上缠着布,云七瞪着眼睛看他,陈远问他怎么弄的。惠长庭笑笑只说在家里滑倒,磕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