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疏,你放开我三哥!”宁简更慌了,只困兽似的要往里冲,几个逃出来的人联手死拉着他,他便朝屋里不断大喊。
秦月疏置若罔闻,只是笑得越发温柔了,抱着凤宁暄,缓缓地合上了眼。
“凤宁安,我有父皇的圣旨,我要带三哥离开!”宁简叫不动秦月疏,便只好回头朝着凤宁安吼,“我有圣旨,太祖的遗诏我都给你,你让秦月疏放开三哥,你让他放了我三哥!”到最后一声,已经有些分明的哽咽了,宁简红了眼眶,伸手捉住凤宁安的一角衣袖,便似落水之人捉住救命的水草。
凤宁安看着他,又看了一眼屋内,屋里已经是火光满目,不住地有横梁带着火落在秦月疏身旁,秦月疏却始终没有动。
“秦月疏是抱了必死之心,你不可能从他手里抢下那尸身。何况人都死了,在哪里不都一样?月疏一生对他用情至深,即便生时不相爱,死后同穴,也是一种安慰。”
宁简咬牙,猛一挥手,短剑横在了凤宁安的脖子上,一旁也同时有人窜了出来以剑相指,宁简急了,把剑一挺:“放了我三哥!”见凤宁安不说话,他便又急急地补上一句,“我们约好的!我给你诏书!我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脖子上都被划出一道血痕了,凤宁安居然也不慌,只是看着这个弟弟,最后轻叹一声:“对不起,我做不到。”
宁简的剑哐啷一声落地,听到动静冲进来护驾的人便一下子将他摁住。
屋里的火烧得渐猛,便是站在门外,也被那炽热的气流逼得难受。里头的景物都有些模糊了,只能隐约看到秦月疏的头发衣服都已着了火,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只是死死地抱住凤宁暄的尸体。
宁简被摁在地上,看着火光中紧密相连的两个人,忍不住张开口,嘴里却只发出低哑而无意义的声音:“啊,啊……”
凤宁安别开了头,伸出手挡在他眼前,宽大的袍袖在眼前落下时,宁简看到秦月疏被烧得满是鲜血的脸上,挂着满足而欢喜的笑容。
明明痛苦不堪,这个人却竟笑得如此餍足,仿佛天下所有已在手中,再无所求。
宁简看着看着,无端便害怕了起来,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是怔怔地张着眼,看着眼前衣袖飘拂,仿佛还能看到衣袖之后,屋里那相依的两人脸上的笑容,带着无尽的欢喜,与讽刺。
宁简,宁简……
恍惚间他似听到了一个极熟悉的声音,用老不正经的语气唤他,话里带着无尽的亲密。
“苏……”
模糊中自己仿佛叫了一声什么,宁简只是挣扎着想回头去找,可目之所及,竟都只是一片血红,等再要看清楚一点,便已经陷入了昏暗,再无意识。
三十
宁简再醒来时,天色黯淡,只有极远处有一丝泛白,四下静极。
房间里没有旁人,只点着黯淡的灯火,他茫然地张着眼,觉得自己做了一宿的噩梦。
梦中不知所以地悲伤,还有无法遏止的惊恐,让他在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动弹。
愣了很久,他才慢慢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剑,剑却没有放在手边,他猛地坐了起来,左右张望,开始疯了似的找了起来。
赤着双脚跳下床时,地面传来彻骨的冰冷,宁简哆嗦了一下,就停了下来,警惕地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平常伺候的宫娥,小宫娥看见他赤脚站在那儿,也不觉有些吃惊,半晌才行了礼道:“主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宁简已经飞身掠近,一手掐住她的脖子:“我的剑呢?”
那小宫娥被吓得脸上一白:“回、回主子,皇上遣人送您回来的时候说,剑在皇上那儿放着,等您醒来了,亲自去皇上那儿要。”
宁简下意识地皱了眉头,却还是放开了手,一声不吭地就要往外走。
小宫娥连忙在后面追上去:“主子,您的鞋子和衣服……”
宁简被叫住了,站在那儿呆了一下,才慢悠悠地往回走,任那小宫娥拿来衣服鞋子给他换上,才朝她微微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等到了凤宁安寝宫外,便能听到里面有人声喧杂,宁简径直走进去,那守门的侍卫和太监居然无一人阻拦。
越过中庭,便到了正殿,凤宁安已经起来了,梳洗过正在吃早饭,看见他,便微微扬了扬眉。
宁简恭顺地行了个礼,没有说话。
“没想到你醒得这么早,朕现在要上早朝,你……”
“宁简等着。”宁简低头接道。
凤宁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终究没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宁简也在后面跟着,他本不必上朝,这时跟着凤宁安一路到了殿门前,便在殿前的广场上等着,有小太监好奇,偶尔抬头来望,便发现这先帝的皇子居然始终挺直了背垂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无悲无喜。
等退朝时,一众大臣从里头走出来,他们大多都知道先帝驾崩前执意要见五子的事,也知道宁简见过先帝后从里面带出来一卷圣旨,只是那圣旨始终没有宣读,他们也只能暗自猜测,因着这些猜测,对宁简便也多了几分顾忌。
这时看到宁简笔直地守在殿前,走过时,众人都下意识地收敛了举止,安静了下来。
凤宁安最后从殿后走出去,经过回廊时才发现宁简还站在殿前,不禁哭笑不得,遣了小太监去唤,才独自走向御书房去。
宁简跟着小太监走,等进了皇帝的御书房,便听到凤宁安道:“朕以前,是真真高估了你。只道你是深藏不露,原来是个真痴子。”
宁简低头不语。
凤宁安也沉默了,好久,才道:“先帝大丧刚过,宁暄的后事便不能太过铺张,他是皇子,本该葬入皇陵……但你说你有圣旨,朕便做主,着人在西郊建墓,将他跟秦月疏葬到一起,你看如何?”
宁简猛地抬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却有些红了。
终究,不只是梦魇。
他一心一意想着要带着三哥离开,可是在叶城,在月牙镇,一年一年地过下去,当年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甚至……可能已是命丧黄泉,他却一直没有实现诺言。
也再没有机会实现诺言。
隐约地,他有些怨恨自己,若是更早一点做到,若是更狠心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遗憾呢?可那怨恨之中,又掺杂了藏得更深的痛苦,仿佛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逐一失去,浑身透着无力和难受。
凤宁安一直看着他,却也没有催促。
好半晌,宁简终于道:“三哥生前恨秦月疏入骨,死后却将他们葬在一起,那就是对死者的亵渎。”
凤宁安摇头失笑:“人死如灯灭,还说什么恨不恨的。他恨,秦月疏也赔他一条命了,如今合葬,不过是圆个念想罢了。”
“你既说人死如灯灭,又说合葬为了圆个念想,不是前后矛盾么?”
凤宁安哑然,最后道:“你若不愿,自也可以把他移回皇陵里葬着,只是你一心想带他走,到头来他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人,倒也够讽刺了。”
“我有圣旨!”
“他死之时,圣旨还没宣呢。”
宁简瞪大了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终于抿了抿唇,低下头去。
“那就依朕了?”凤宁安却像是执意要为难他,重复确认。
“依你。”宁简垂下眼帘。
凤宁安这才笑了笑,径自走到桌子旁,取出一柄短剑,还没递还过去,宁简便已经伸手来抢,抢过去后便死死攥着,好象怕凤宁安会再拿回去似的。
凤宁安不禁大笑,宁简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听凤宁安道:“你如何打算?”
宁简怔了一下,有些迷惑地抬头。
“先帝驾崩,先帝的皇子,自然就得换个封号了。旁的兄弟姐妹都安置好了,就你一个……”凤宁安停了下来,没说下去。
“你不杀我么?”宁简直接问。
凤宁安似乎没有想到他如此直接,好半晌才道:“那时先帝让朕进去,交代了朕些事。他说,你自不会跟朕争这一个位置,愿朕能善待你。南方宴唐城一带富足,土地肥沃民风淳朴,是先帝指给你的封地。”
宁简又沉默了,过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盒子:“这是自宝藏中取出来的太祖遗诏。”接着又取出一卷圣旨,“这是先帝给我的。”
凤宁安有些诧异,半晌才伸手去接,粗略扫了一眼那圣旨,便道:“你还是要走?”
宁简点了点头。
“要去哪里?”凤宁安又问,“你别忘了,你那个小徒弟,已经不在叶城了。”
宁简心跳漏了一拍,却不露声色:“到处走走。”
“也对,你跟别的皇子不一样,十四五岁上说要闯荡江湖,父王便放任你常年在外,不加拘束。”凤宁安哼笑一声,话中隐约透出了一丝莫名的嫉妒。
宁简也不明白,最后只道:“我只道他不在意我在哪里。”
凤宁安这才回过神来,没有再说。
两相沉默,好久,凤宁安才道:“那就走吧,也不必急着启程,朕……给你个玉牌子,拿着它,各地官府自不会亏待你。”
“谢谢。”
“你这规矩学得不像样。”凤宁安笑了笑,“这种时候,该说‘谢皇上’,或是‘谢主隆恩’。”
宁简愣了愣,便乖乖地跪下:“谢主隆恩。”
倒是凤宁安被他这举动吓到了,半晌才笑了起来,吐出口气:“有个事,大抵你也不知道。”
宁简站起来,望着他。
凤宁安也一样看着他,眼中有几分探究的意味,最后才悠悠道:“当年你为了保住苏家的小鬼,防着我们捉了他问出宝藏的下落来,就放消息到江湖上,说宝藏中还有百年前剑术奇才君无涯的剑谱和佩剑,引得江湖中人以朝廷作对,相互阻挠,对吧?”
“那又如何?”
“你莫忘了,你们找到宝藏时,里面可没有这些东西。”
“没有便没有,不过是传言罢了。”
凤宁安哼笑:“你们宝藏都翻出来了,别的传言还是传言吗?即使扬言里头并没有什么剑谱佩剑,那只是你利用他们的借口,那也得武林中人肯信才行。”
宁简皱眉:“他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没有就是没有。”
“你说没有,他们也只当你是想独占宝物罢了。”
宁简没说话了。凤宁安说的,他自也明白。
“连着好些胆子大的人,夜闯禁宫想要找这剑谱和佩剑,秦月疏当时就使了个小计谋。”
“什么?”
凤宁安一笑:“他让人私下散布了消息,说那天你们分赃不均,剑谱和佩剑被苏家那小鬼抢去了,虽然你们重伤了他,可还是让他逃掉了。”
宁简一下子睁大了眼,似乎连呼吸都停了一下。
“至于他逃掉之后怎么样……”凤宁安看着宁简,眼中笑意昂然,“武林中有耳朵的人怕都已经知道了。”
宁简只死死盯着他。
“百年武林世家,江南首富的逍遥山庄盯上了这剑谱和宝剑,可苏家后人宁死不肯交出来,被少庄主慕容林软禁起来了。”
三十一
江湖中人,极少有不知道江南逍遥山庄的慕容家的,宁简自然也知道。
慕容家的袭月刀法天下无双,又累世以侠义为先,在武林中的地位算得举足轻重。只是百年世家终究免不了衰退,近几代人中,已经极少有人能挤身于武林顶尖,而少庄主慕容林,则算得上是这几辈人中的一朵奇葩。
这慕容少庄主的容貌比女子还秀气,一手袭月刀法却舞得虎虎生风,年仅二十便已连败武林中多名用刀高手,堪称武林少艾中的佼佼者。
可这江南首富的大少爷,却居然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江湖中人都知道慕容林有句名言,那就是“要我命可以,要我钱没有”,在他看来,“要钱不要命”是江湖中人对他最大的赞许。
然而这铁公鸡却又偏偏知交满天下,从贩夫走卒,到皇孙侯爵,从古来稀的前辈高人,到总角小儿,只要想找,总能找出能跟慕容林称兄道弟的人。
因而这时宁简听到凤宁安说他将苏雁归软禁起来时,一时间连反应都做不出来了,只呆呆地站着,好一会,才意识到凤宁安要说的,并不是软禁这一件事。
凤宁安是要告诉他,苏雁归还活着,现在在逍遥山庄。
凤宁安看着宁简的目光从茫然到澄澈,也知道他是想明白了,终于一笑:“不必着急,这一天半日,跑不掉。”
宁简微微点了点头,心神却已经有些恍惚了。
他没有在宫中留很久,凤宁暄头七一过,他便独自上路。
离开的那天,凤宁安居然亲自到宫门前送他。
将手中包袱递过去,凤宁安笑道:“从此你是庶民,再不得踏入这里一步,我自做我的皇帝,你自过你的逍遥日子,你我再不相干。”
宁简默默地接过包袱,道:“谢谢。”想了想,似又想起什么,便恭敬一揖,“谢主隆恩。”
凤宁安愣了一下,大笑出声:“罢了罢了,你是皇子也好,庶民也罢,在朕面前,这些就都免了吧。”
宁简点了点头,最后终于道:“保重。”
凤宁安敛了笑意,微让一步:“保重。”
宁简再没多说,翻身上马,别过马头,又看了凤宁安一眼,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
宁简抵达逍遥山庄所在的白浮山时,已经入冬了,大雪连下数日,就在他到达前一天才刚刚放了晴。
雪将融未融的,走在山路上,天寒地滑,刚到半山腰,宁简就停了下来,低喝一声:“谁?”
树上应声掠下两人,都是一色青衣,模样有七分相像,各自手执长刀,左边一人冷声道:“此去再去便是逍遥山庄所在,来客所为何事,敬请报上名来。”
“我要见苏雁归。”宁简紧了紧手中短剑,道。
那两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浮起了一抹不屑,那说话的人还是语气生硬却有礼地道:“少庄主吩咐,苏公子谁都不见,尊客请回吧。”
“若我一定要见呢?”
那人冷笑一声:“那就先杀了我兄弟二人吧!”话音未落,他已经举刀连劈,另一人也自翻身落在宁简身后,长刀斜砍,直攻宁简下盘。
宁简手一扬短剑出鞘,剑鞘落下正好击中砍来的刀子,两相碰撞,竟发出铮的一声,他向后仰起,剑顺手划出,在空中抹出一道光亮。
那两人的身手极敏捷,一击未尽,一击又至,宁简却比他们更快,短剑在两人之间来回飞掠,恍惚看去,竟似只见剑影,不见招式。
那两人也知道是碰上硬钉子了,交换了一个眼神,说话一人一矮身,另一人飞身而起,两柄长刀自相逆的方向朝宁简劈去,仿佛宁简往哪一边闪避,都必定要挨下另一刀。
然而刀还未至,宁简已经从两刀之间飞掠向前,脚尖在一人肩上一点,人已跃出极远。
“得罪了!”等他声音再传来时,那两人连他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两人立在原地,都是一惊,半晌才同时跃起,往前追了过去。
本想宁简必定直闯入山庄,却没想到只到了大门前,就看到宁简停在了那儿,手中依旧提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