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点,就差你这台收银机的帐。」
育斯特默默的进入系统,先调出错误的帐目、选取重复计算的项目,接着手有些颤抖的,按下清除键。「好了。」他将正确的帐目印出,交给苏珊。
「约翰,你难道不清楚经理特别盯你?别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认真点。再打混,小心被开除。」苏珊收下帐目,依旧瞪了育斯特一眼,「死气沉沉的,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想什么?育斯特不知道自己还能想什么;他能从Lounge Bar回来工作已经是一种奇迹。深吸一口气,他再度打开抽屉,艰难的将蓝丝绒盒子拿出来,握在手里。
中午,当坎贝尔等人离开之后,育斯特继续垂着头、坐在餐桌前。他其实一刻也不想逗留,但是他的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几分钟之后,侍者用银盘端着一个蓝丝绒盒子走过来,赫然发现只剩他一个人,「坎贝尔医生是暂时离席、还是已经离开了?」
育斯特幽幽的说:「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接着,侍者面有难色的告诉他,蓝丝绒盒是坎贝尔事先准备好,要他们随着正餐一起送过来;这下他们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您是坎贝尔医生的朋友,可以请您将东西交还给他吗?」说完,便把半强迫的将盒子塞在育斯特手里。
那个蓝丝绒盒仿佛是一方圣水,将他这个深陷炼狱的鬼怪侵蚀燃烧。
沉重的谎言终于揭穿。理论上来说,卸下心中大石应该会让人松一口气才对,但育斯特却感觉更沉重。不只如此,他才发现自己就像之前的错误帐目一样,简单的化为乌有。两个星期的缠绵、三十多年来的人生,原来是这么没有价值,就像被火烧灭的灰烬,风吹之后一点也不剩。他知道是自己说谎在先、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不过,听到坎贝尔说「猥琐、卑鄙、惹人嫌恶」时,即使是这样卑微不堪的他,心里还是很痛。
他就这么被坎贝尔一笔勾销了。
看着绿草皮上的小白球,坎贝尔双手紧握球杆,表面上看起来平静,脑中却思绪汹涌。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连续栽在同一个人手上两次,两次!那个外表看来像天使般纯良无害的家伙、内心竟然如此狡猾奸诈。
这是他自有记忆以来的人生中所遭遇到的最大侮辱。坎贝尔咬着牙,球杆忿忿挥出,只听到一声铿锵,球化成一道白色抛物线飞得老远,差点出界。
「很少看到你发那么大的脾气。」看到坎贝尔开球不顺,布罗戴斯慢条斯理的走过来,淡淡的说。
「什么脾气……」坎贝尔原本想否认,接着不耐烦的呼了一口气。他和布罗戴斯是像兄弟一样的老朋友,彼此太过了解,没有隐瞒的必要。
「想谈谈吗?」布罗戴斯继续问。
「没必要,该知道的真相我都已经知道。打个老掉牙的比方:就像坏死的组织必须切除,留着只会溃烂或引发病变。」坎贝尔一耸肩,「只是……很抱歉让你们看到那种丑态。」
「什么话,老朋友了。」布罗戴斯拍拍坎贝尔的肩膀,「……希望你别责怪加百列。那个小鬼不懂察言观色。」
「那是最珍贵的地方之一。」坎贝尔说:「正因为如此,他不会和你虚情假意。你可以确定他之所以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而不是觊觎你的头衔、身分、地位、或其他附加价值;他是真的爱你,而不是想利用你……罗伦斯,你是个幸运的家伙。」
「杰希……」布罗戴斯似乎想再说什么,无奈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了解,无法下任何评断或注解。
「这样也好。」过了一会儿之后,坎贝尔仿佛自我说服似的,露出释怀的微笑,「这个事件更证明了我根本不适合定下来。」他拿出手机,点选联络名单中一个「J」开头的资料,然后看也不看的,按下删除键,将那个名字和其后包含的一切永远的从记忆体中删除。
「艾蜜莉,爸爸回家了。」
育斯特站在门口,手放在门把上,脸上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接着才打开门。他强压下所有的情绪,当跨进这扇门,他就是一个父亲;而一个好的父亲必须成为家庭的支柱、依靠,不能让子女担心,尤其当子女有健康问题的时候。
于是,育斯特开始回到脱轨前的制式生活。上班、下班,接送女儿,带女儿挂号、就医、看急诊。表面上,育斯特的表现正常平静,然而,每当行动电话的「A la claire fontaine」音乐响起,我总会不由自主的心惊,纵使他很清楚坎贝尔不可能再联络。
此外,不知道为什么,育斯特晚上再也睡不好。不管他白天有多累,只要一躺上床,往往会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就算他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入睡,也是杂梦连连。梦境里多半是走进吊诡阴森的迷宫、不然就是被不知名的怪物追赶;醒来之后甚至更为疲惫。
将近半个月的时光转眼飞逝,其间除了艾蜜莉数次在半夜缺氧发作之外,生活大致上算是平安。育斯特已经可以让自己的情绪麻木,而疲惫和劳累更让他没空胡思乱想;现在,就算他看到行动电话记录中杰希的名字,也不再感觉那么痛。
只要那个蓝丝绒盒子,则被他锁在抽屉深处,相信也不会再有重新见天日的时候。
好不容易等到轮休日的前夕,育斯特决定趁放假,带艾蜜莉到海洋动物园走走。
「……那里有海豚,艾蜜莉还没亲眼看过真正的海豚吧……」育斯特一边准备晚餐,一边和艾蜜莉聊天。「听说,那里的海豚会……」
「……爸爸。」育斯特的话还没说完,正坐在餐桌旁写作业的艾蜜莉却突然叫住他,声音有些暗哑,「……爸……」
育斯特顿时心生一种非常不好的恶感。他立刻转过身,整个人凉了半截:只见艾蜜莉侧卧在地上,双腿的膝盖屈起靠在胸前,整个肤色变成透着淡青的惨白,嘴唇和指甲则是绀紫色,皱着眉头呼吸非常困难,并且伴随着很大的杂音。
「不……」育斯特发出惨叫,他最怕的事发生了:最近艾蜜莉缺氧发作的频率增加,这次竟然出现重症状的发绀呼吸困难。
育斯特焦急的立刻拿起电话叫救护车,同时手忙脚乱的翻出心脏口服药让艾蜜莉服下一些,「……我女儿……十岁的女童,有法洛氏四重症……现在突发性的发绀呼吸困难……是,我已经给她吃了一点药,对……拜托、拜托快一点……求求你们……」
当救护车一路呜咽的赶到,虽然声称是最快速度,但艾蜜莉却已经半失去意识,育斯特则僵化似的,一动也不动的跪在旁边,紧握着女儿的手。
到了医院、经过急救之后,艾蜜莉的呼吸困难症状解除。为了安全起见,艾蜜莉的主治医生卡尔·分奇将她留院进行心脏检查。育斯特一直坐在走廊的塑胶座椅上,长大眼睛瞪着CT检查室门口「非医疗人员禁入」的标志发呆。
「育斯特,你知道心脏形态检查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别坐在这里一直等,先回家休息吧。」分奇说。
育斯特好像没听到似的,两秒钟之后才缓缓的摇摇头。
「这里是医院,到处都是医护人员,你留着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快回去吧!」
「……」育斯特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门,「我知道我很没用,但还是想陪艾蜜莉。」
「约翰!」分奇皱起眉头,提高声量继续劝他,「你……你这样动也不动的坐着,只会妨碍医护人员工作!」
「我有移动。」育斯特终于转头看着分奇,「我从那里……」他指着对面的座椅,面无表情的说:「换到旁边那一张、再换到后面那一张,然后才坐在这里。我不是一动也不动。」
如果是平常,分奇绝对会因为育斯特的这番回答而爆笑。但是,看着育斯特极度阴郁的神色,他却笑不出来。
「好吧,随便你。」分奇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拍怕育斯特的肩膀,依稀感觉这个瘦削憔悴的男人似乎不由自主的全身轻微颤抖。「……别太勉强。」
育斯特没有回答,依旧怔怔的盯着前方。
艾德·史密斯走到办公室门前,将原本贴在上面的「彼得·葛拉汉,MD,外科主任」的名牌摘掉,转而贴上「艾德·史密斯,Ph.D.,外科主任」的新名牌;接着向后退了两步仔细端详。
这扇门只是贴皮木板,不像他以前服务的地方,是昂贵的实心樱桃原木;办公室里的家具都是铁、铝或福米加材料,不像以前的办公室里是全套桃花心木家具。和以前的豪华相比,这里朴素的近乎简陋,不只是办公室,整个工作环境里的设备器材都和以前无法比拟。不过,他的心态却比以前来得更充实、更积极。
这是艾德·史密斯新官上任的第一天,还自告奋勇的值晚班:他想早一点掌握医院的情况。从纸箱中拿出妻子和儿子照片,放在桌上;接着便披上白袍走出办公室。
夜晚的医院相当奇特,史密斯心想,最可以看见每个专科的特色:急诊室里的紧绷张力,有时甚至人满为患;妇产科的温馨和充满新生的感动;然而在胸腔外科、放射科等处则是冷冷清清,偶尔可以看到一些表情木然或无奈的家属,在走廊上伫足或踱步。
突然间,在检查室门外的座椅上,一个人影吸引了史密斯的视线。
那个人呆呆的瞪着检查室,在卤素灯照映下,脸色几乎和铝门一样惨灰;眼眶笼罩着一圈石墨色的阴影,神情恍惚。
「那是谁?」史密斯走到护理站,小声的问:「那一科的病患?怎么那么晚了还在这里?」
值班护士探出头,「史密斯主人,那个人不是病患,是病患家属。」她从桌上找出一份病历,「……找到了。呃,艾蜜莉·育……育斯特的父亲。艾蜜莉正在检查室里等着做心脏检查,他就一直坐在那里。我们已经劝了很多次,他就是不肯回去。」
「在哪里瞎等有什么用?真笨。」史密斯拿起病例看了看,摇摇头,大步走上前去想劝他离开。
「育斯特先生?」当史密斯走到身边叫了几声,育斯特却浑然不觉。直到被史密斯拍了拍肩膀,育斯特才受惊似的猛然转过头。
「……」史密斯看着育斯特的脸,竟惊讶的一时语塞。眼前的人有着非常出众的俊秀外貌,但却被忧郁和压力侵蚀到憔悴枯槁,在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这个人会眼睛翻白突然暴毙。「育斯特先生,您好,我是新任的外科主任:史密斯。请问您在这里坐了多久了?」
呆了两秒之后,育斯特才摇摇头,缓缓的说:「……您好。我没坐多久,我会等到艾蜜莉检查结束,带她回家。」
不太妙,史密斯心想,这个人已经开始恍神。他突然灵机一动,「没问题。不过,能否麻烦您跟我到护理室一下?我必须为您做过检查。」
「为什么?」
史密斯笑了,「这是新的项目,叫『遗传源检验』。要比对您和令嫒的体质先天差异,可以帮助找出令嫒的原生病理。」
这样随便胡诌的借口,一点可信度也没有,史密斯很怕被对方听出破绽;然而育斯特一听到可以帮助女儿,却毫不怀疑,动作迟缓的站起来,跟着史密斯慢慢的走到护理室。
一刻钟之后,史密斯看着检查结果,轻皱了一下眉头,情况比想象中更糟。他请护士倒了两杯咖啡,然后没头没脑的说:「育斯特先生,您知道今天是我来这里上班的第一天吗?」
「……」过了两秒育斯特才慢慢的回应,神情有些恍惚,「恭喜。」
「为了替我庆祝,请您喝一杯咖啡。」
育斯特于是木然的举杯、喝下咖啡。咖啡里加了很多糖、暖暖的液体流进胃里,顿时让育斯特的意识回神了一点,突然也感觉疲倦。「请您稍坐一下,我马上过来。」看育斯特半眯着眼睛,似是有了睡意,史密斯便借故离开,留下育斯特坐着打盹。
「护士长,麻烦你立刻安排一张病床。」史密斯低声吩咐。
「很困难,主任。」护士长面有难色,「今天的病房床位很满,没有办法为了一个家属特别……」
「听着,那个人随时都可能昏倒、甚至有休克的危险。」史密斯打断护士长推脱,指着手上的检查结果,脸色凝重的说:「一般人如果像他这样,早就进急诊室了;他恐怕是靠意志力硬撑着才没倒下去。」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尽快挪出一个床位,让育斯特先生留院休息。注意观察他的状况,我一个小时之后再过来看看。」
第六章
大约巡视病房一圈之后,史密斯回到办公室。他还没完成安顿工作,几个纸箱散落在办公室各个角落。他从其中一个纸箱中拿出医师证书,接着坐了下来,对着证书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门。想必是护理长过来报告病患的情况,于是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随口请对方进来。
「当主人也得加班到那么晚?共事那么久,我还真不知道你其实是个工作狂。」
回过头,史密斯看到一个男人依着门站着。他立刻喜出望外的笑着迎上去,「杰希?真想不到!」
「我说过,你正式到任的第一天,我会带礼物亲自道贺。」杰希半扬起手上的酒瓶,「Chateau Lafite Rothschild的红酒。」
「谢谢。」史密斯相当感动,走去接下酒瓶,故意半开玩笑的说:「不是说『每天一杯红酒有助健康,预防心血管疾病』,是吧,坎贝尔医生?」
「那要看阁下的酒杯多大。」坎贝尔也以同样的幽默回答。
「只是……以现在的情况,想找两个相衬的酒杯有些困难。」史密斯左右看看,「你介意用纸杯干杯吗?」
坎贝尔笑了,「红酒越陈越香,不用急着开。等你找到水晶杯的时候,再找我干杯也不迟。」
史密斯有些抱歉的一耸肩,倒了两杯咖啡,「以咖啡代酒,庆祝我的新工作吧!」
「等等。」杰希高举咖啡杯,「我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回来工作吧,艾德。」
史密斯摇摇头,「谢谢你。不过我的心意坚定,不会更改。」
坎贝尔看着门牌上「外科主任」几个字,意有所指的说:「如果是因为待遇和头衔……艾德,只有你开口,任何条件都没问题。」
「不。这几年来,医学中心给我的待遇已经够好了,甚至太过慷慨;根本超过我的实力所应得。」史密斯非常认真的看着对方,「那些不是问题,杰希。」
「那么,至少该老实告诉我:你离职的真正理由究竟是什么?」坎贝尔追问,「上次问你,你说什么『在医学中心隔墙有耳』,不愿意多谈;现在我们都郡立医院,你的地盘,谜底总可以揭晓了?」
史密斯转过身,看着他的医师证书;沉吟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的开口:「……我之所以辞职,是因为……我忘了自己立志成为医生的初衷。」
「什么?」
「说起来……其实很陈腔滥调。」史密斯又转身头面对杰希,有些腼腆的说:「上次在夏威夷开的国际医学年会……你还记得吧?」
坎贝尔双眉一挑,点点头。国际医学年会是每年医学界的盛事,不但因为学会财力阔绰,而应邀出席也等于医术上的肯定;他记得医学中心的医生为了争取出席的资格还私下进行不小的角力,让他有些头痛。
「在去程的飞机上,经济舱里有个肾脏病的乘客,大概因为高空压力让尿袋破裂,造成急性感染;空服员知道在商务舱里有我们这一群『医学精英』,便跑过来求援。」史密斯慢慢的叙述,「那时,医学中心里同行的某人——原谅我不能透露是谁——告诉空服员说『我们是顶尖的医学团队,每个成员的看诊钟点费至少一千八美金以上,不是急诊室医生。』而回绝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