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鸿——墨黑花

作者:墨黑花  录入:12-18

「噢……」坎贝尔仅轻皱了一下眉头,不给予任何评论。

「是啊……你知道最教我羞愧的是什么吗?」史密斯说:「当时,我竟然真的纹风不动的坐在座位上,喝香槟、吃鱼子酱。」

「那名急性感染的乘客呢?」

「别急,继续听故事的后来发展。快到夏威夷的时候,听机师闲聊,才知道经济舱里有个医生自告奋勇的帮助了那个乘客。」史密斯露出无奈的微笑,「很巧,出机场的时候,那个医生刚好就在我前面。当时接待人员问他来夏威夷的目地,他说:『我是医生,当然是来救人的。』……杰希,你一定想象不到,他就是这届获颁终身成就奖项的海曼医生。」

「是他……教人一点也不意外。」坎贝尔恍然大悟,「家父的老朋友……他还是一样的幽默。」

「海曼的话给我带来很大的震撼。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经遗忘了当初立志当医生的原因……」史密斯顿了顿,又继续说:「杰希,你还记得自己之所以当医生的原因吗?」

「当然。」坎贝尔一耸肩,笑了,「其实相当愚蠢……」

「不管多蠢,记得总是好的……不像我们,你很强,能始终贯彻自己的理想……」史密斯的语气中透露些许羡慕,「不管在任何方面、对任何事都一样,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心意。」

坎贝尔好像被雷击似的,整个人震了一下。史密斯的最后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教他有些心虚。

「……没注意到已经那么晚了。」两人又闲聊了好一会儿,史密斯不经意的望向墙上的时钟,半调侃似的说:「……杰希,别告诉我你今天没约会?」

「当然有。」坎贝尔一脸理所当然,这段时间他从没让自己闲着,几乎每天晚上都安排床约;当然,床伴时常更换。

「时间……没关系吗?」

「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约会……」坎贝尔轻描淡写的说。他其实忘了时间,一看表,才注意到已经迟到许久,他可以想象得到正在餐厅枯等的人脸上的表情恐怕不会太好看。「无所谓,对方可以等。」

「别让我耽误你的时间。而且,我也得去巡房……有个病患让人放不下心。」史密斯开门送坎贝尔慢慢走到电梯口,「……谢谢你特别过来,我非常荣幸。」

「前雇主赠送的最后员工福利。」坎贝尔开玩笑说:「觉得过意不去的说,就再回到医学中心吧!」

「真是难缠!」史密斯也笑了,「……对了,我遇到卡尔·分奇,他也在这里。」

「分奇?」

「上课时总是坐在第一排、对分数斤斤计较的分奇。」史密斯尽力形容,「他在这里担任心脏外科主治医生。」

「外科?他很仔细……不过太多疑而且优柔寡断,我一直以为内科比较适合他。」坎贝尔回忆起医学院时的片段,脸上不禁浮出微笑。同时随着「当」的一声,电梯也缓慢达到。「……我先走了,保重。」坎贝尔说。他礼貌的伸手向对方告别,却发现史密斯讶异而忧虑的瞪着走廊的另一端,喃喃的说:「不会吧……」

「艾德,怎么?」坎贝尔好奇的转过头顺着史密斯的视线方向看去,先是惊愣,接着皱起眉头,无言以对。

喝了又甜又热的咖啡之后,约翰·育斯特突然感到积累的疲惫全部一并发出,不知不觉的垂下头打起瞌睡。他的头越垂越低,终于额头敲到桌沿,于是将他惊醒。

猛然抬起头,育斯特眼前模糊一片,脑中暂时空白。他的记忆停留在厨房、自己正准备晚餐的时候,艾蜜莉出现突发性的重症状发绀呼吸困难。「艾蜜莉……」记忆回溯到这里,育斯特急忙站起来。不行,艾蜜莉发病,他不能杵在这里,他必须叫救护车。左右张望,却找不到电话、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更恐怖的是,他不知道女儿在哪里。

「艾蜜莉……艾蜜莉……」育斯特吓得心脏抽紧、冷汗直冒,艾蜜莉是他这些年来生命的唯一意义,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她能去哪里?

为了找女儿,育斯特跌跌撞撞的闯出门口,他的眼前天旋地转,得扶着墙才能站稳;过了几秒钟之后,他努力让双眼对焦,才发现自己在一条长走道上,旁边一排塑胶椅。环境有些陌生、又好像很熟悉,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继续向前走,通过转角,一抬头,映入眼帘的背影却教他傻愣愣的僵住了,站在原地无法移动。

那个背影甚至不需要转身,育斯特也能辨认出对方是谁。他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看到这个人,所以毫无面对的准备,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脸见对方。

「……」育斯特开始觉得这是个噩梦。不,他在心中企图自我说服,这一定只是噩梦,怎么可能女儿不见、同时却看到最不敢面对的人;只有地狱的噩梦才会有这样的巧合。

育斯特知道自己落入恶魔的陷阱,必须逃走;他努力思考着该怎么在不惊动恶魔的情况下将自己隐藏起来,然而正在迟疑之间,那个人却转过身,直视着他。

面对那张脸、那双眼,育斯特顿时心跳停止,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对方一看到他时似乎有些惊讶,随即眼神一变;虽然没有开口,但是从闪着智慧寒光的眼神中,育斯特很清楚的发现了鄙夷、唾弃、嫌恶,更贴切的说法,好像看见路边的一堆发出恶臭的垃圾,教人掩着鼻子、绕道快速通过,不想有任何接触。胆怯的低下头,育斯特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随便的旧运动服,和对方一身笔挺高雅的气派相比,他的确像个低贱落魄的流浪汉。

由于自惭形秽,育斯特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别过脸,先回避对方的视线,接着正要转身跑走的时候,突然感觉全身血液逆流、五脏六腑翻腾,喉头一阵郁闷;他还搞不太清楚发生什么事,竟然「哇」的一声,毫无预警的呕吐出来。

参杂胃液的酸黄秽物不仅沾了满身、还弄脏了走道上的座椅;育斯特手忙脚乱的想掩饰补救,心中觉得羞耻极了,越想默默的自动人间蒸发,却越让对方看到狼狈的惨状。

呕吐之后,育斯特体内仅存的能源仿佛也被抽光,他突然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好像机器里的引擎故障,零件慢慢停摆。他的知觉变得迟钝,终于,当残余的最后一点电力耗尽,眼前顿时变黑,他便倒了下去。

「糟了!」史密斯之前便担心育斯特有昏迷的危险,才让他摄取一些糖分和咖啡因提升血压和血糖。没想到却看见育斯特意识恍惚的出现、手足无措的摇摆一阵,已经感觉不妙,接着还突然呕吐,这些症状都是恶化的征兆。史密斯原想先送坎贝尔离开之后再过去处理,育斯特却倒了下去,「撞到头就糟了!抱歉,杰希,失陪……」

话没说完,史密斯还来不及跑过去,却惊讶的发现坎贝尔早已经冲上前,在育斯特撞上头之前,迅速的将他稳稳接住,「他是慢性过劳引起的低血压休克,艾德,快……」

「你只看一眼就能知道病因?」史密斯急忙来到坎贝尔旁边协助,同时以非常佩服的语气赞叹:「我的天呀,杰希,你的医术真的已经出神入化了!」

「……或许吧。」坎贝尔淡淡的说,不想多做解释,免得让情况变得更复杂。他将一大滩横抱起来,比起最后一次上床时,怀里的人体重明显轻减许多。

原本决定不再见面的人,竟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相遇。坎贝尔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的尽快跟着史密斯前往护理站。

急救结束后,育斯特终于被安置在病床上休息;坎贝尔趁机到洗手间清理,才发现身上还沾着秽物。这下可好,他在心中自我嘲讽,衣服的干洗费该由谁来付,总不能教一个已经累倒的穷家伙负责……

这该不会是个计谋?知道他是医生,便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博取同情。从一开始就是精心策划的棋局,因为他是心脏外科医生才接近他、满足他的欲|望、迎合他的喜好,全是虚情假意。坎贝尔啧了一声,心中又恼火起来。他用水拍拍脸恢复冷静,接着脱下那件看了就烦的外套,走出洗手间。

「……收缩压四二、舒张压二三、心跳一一二,只差一点就会休克、甚至危及生命,我希望这已经符合留院观察的资格?」

坎贝尔来到护理站外的走廊上,依稀听到史密斯正在数落着护士长;接着门一开,史密斯才走了出来。「虽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过,一下子太严厉的话,会让基层人员失去向心力。」坎贝尔说。

「人命比向心力更重要。」

「医疗是团队工作,医生不是神。」坎贝尔继续劝说,「向心力能协助拯救更多人命,这一点你也明白。」

史密斯一时找不到话回答,摇摇头,「不提了。说到救人……倒是你,东岸首屈一指的心脏外科名医竟然会在郡立医院当义工!传出去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他夸张的笑了,「我怕从明天开始就会有一大群想碰运气的人在急诊室外面排队了!」

「我是医生,当然是来救人的。」坎贝尔干笑两声,故意引用海曼医生的语调,有些尴尬。他不希望史密斯察觉任何异样、跑去大肆宣扬,更重要的一点,他不想让育斯特知道自己留下来急救的事。于是他又刻意澄清一次,强调自己并非为了私心才救人:「我只是尽一个医生的天职,人道的悲悯精神。是因为那个慢性过劳而昏倒的家伙看起来太惨、太可怜,我才于心不忍,并没有任何私人理由。」

「我知道。那位先生不是你的病患、你甚至不认识他,就是这样才难得。」史密斯完全不明就里,「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是吗?」坎贝尔露出苦笑,自我幽默的说:「我应该没有嗜财如命到恶名昭彰的地步。」

「你知道人们对『坎贝尔医学中心』的评价:最高技术、最高收费。」史密斯语沉吟片刻之后,语重心长的说:「杰希,正因为你重感情,所以……你太宽待下属,容易给某些有心人太多利己的操作空间。」

坎贝尔看着史密斯,过了好一会儿,露出欣慰的微笑,「谢谢……失去你真的是医学中心的一大损失。不过……」他顿了一顿,「苏菲亚·费雪只是想做好她的工作。」

「你猜到了……」史密斯哑然,「没错,在飞机上说那番话的人就是她。杰希……」

「中国有句古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艾德。」坎贝尔打断对方的话,「只有理想无法维持整个医学中心的营运。我是个医生,不是电脑,像保险、损益平衡之类的事务,我必须仰仗专业。」

「不过,凡事总有个中庸之道,不能太唯利是图。」史密斯一耸肩,「不聊了。杰希……我很抱歉,你今晚的约会彻底泡汤了。」

坎贝尔这才想起他甚至没有打电话联络在餐厅里枯等的约会对象。他知道这暗示了隔天晚上,他的床上将会有个新面孔。

「爸爸。」

育斯特张开眼睛,看见女儿纯真无辜的小脸蛋、一对亮晶晶的眼珠注视着自己,他露出温暖的微笑,「早安,艾蜜莉。我们今天要去看海豚……」他想伸手摸摸艾蜜莉的头,却感觉手很沉重,「爸爸立刻起来准备早餐,吃过早餐之后我们立刻出发……」

「爸爸,我们在医院里面。」艾蜜莉说:「现在是星期二下午。」

育斯特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以为自己听错,抬眼一瞄,却看到一瓶透明的液体倒吊在他枕头边的点滴架上。再仔细注意,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打着点滴。

他回想起艾蜜莉发绀呼吸困难、送医院急救,原来是真的。他应该照顾生病的女儿,怎么会反而躺在病床上?不,他根本不应该躺在这里、应该高高兴兴的带着女儿到海洋动物园才对;大概没有比父女俩都住院来得更凄凉的事。育斯特闭上眼睛,眼角渗出泪水,喃喃的说:「艾蜜莉,爸爸对不起你……」

艾蜜莉的小手握着育斯特的手,说:「爸爸不要难过,我已经好了。」

育斯特也紧握着艾蜜莉的手。女儿的故做坚强,反而让他对自己病倒更自责。

「约翰,我告诉过你别勉强。」过了一会儿之后,分奇打开病房门走了进来。「看看你……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护理站的人注意到你的异状,你现在恐怕……」

他探了探育斯特额头的温度、再按了他的脉搏,接着又为他量血压。在育斯特的印象中,这些检查应该是护士进行,自己竟然会劳烦一个外科主治医生,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谢谢你救了我……我们,我和艾蜜莉,谢谢……」

「医生的本分。」分奇拍拍他的脸颊,理所当然的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可以起来了吗?没问题的话……请你到我的办公室一趟。」他挥了挥手上的卷宗,「艾蜜莉的心中检查报告出来了。」

来到分奇的办公室,育斯特战战兢兢的坐下,「别紧张,约翰。」分奇为他倒了一杯水,少有的体贴殷勤,反而让他更紧张,「先喝些水。」

育斯特很快的将水一口气喝光。「关于艾蜜莉最近不但缺氧发作增加、还发生发绀呼吸困难的原因……」分奇打开检查报告,慢慢的说:「我从心脏检查报告的结果研判,可能是艾蜜莉的B-T Shunt(主动脉——肺动脉分流手术)出现了小问题导致。」

「什么『小』问题?」育斯特的脸色变了。

「约翰,冷静点。我推测和人工血管的材质有关。因为某些原因,无法有效的提高肺动脉的血量和血氧饱和度,才会……这理由听起来可能很无情,但是我必须提醒:当初你因为医疗保险的给付有限,只能选择最……」分奇停顿了一下,思考该怎么措词,「最『经济』的一种,品质当然无法保证。」

「动手术之前不是说材质各有利弊,价格实不是影响效果的最重要考量因素?」育斯特仍然不放弃的追问。

「那只是理论,也要考虑个体差异。毕竟每个病患不一样。」分奇一耸肩,「约翰,我很抱歉。」

「我……」约翰惭愧的垂下头。原来又是因为他的无能,甚至用不起好的医疗材料,才会让女儿多受苦,都是他的错。「都怪我……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再开刀进行重新修整,换材质好一点的人工血管。」分奇说:「B-T分流手术是最基本的,必须先解决之后,才能进行其他更进一步的心导管、TAP瓣膜等等的矫正手术。我的建议是越快处理越好。」

育斯特点点头,「那么,更换好一点的人工血管……整个手术费用是多少?」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重点。

分奇将一份报价单连同检查报告递到育斯特面前,「你先考虑。决定了之后再告诉我。」

带着艾蜜莉出院回家之后,当晚,育斯特瞪着报价单和他的银行帐户资料发呆。扣除生活费,他的户头里只有一笔省吃俭用之后、辛苦存下来的小金额;是他预先准备,等累计到一定数字之后,给艾蜜莉动心脏矫正手术的基金。现在临时多出来的手术,不但整个打乱了他的规画,更重要的是,目前的存款根本不够手术的需要。育斯特双手抱着头,陷入困扰。

他没有可以抵押的资产、无法向银行贷款,又没有胆子向融资借贷公司借钱;只剩下向公司预支薪水这条路。

「我听错了吧?借钱?」

翌日早晨,育斯特趁着营业时间正式开始之前,先到经理的办公室里,简明扼要的解释了他的状况、表示想要向公司先预支薪水、每月摊还等等;经理听了,却是一脸不可思议,挑高眉头看着他。

推书 20234-12-19 :Can you hear m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