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皇兄好好休息。”便转身出了门,虽心底带着几分怨气,关门的时候却是下意
识地放轻了动作。
躺在床上的萧景曦耳闻弟弟重重踏落的脚步声、拉门时的懊恼以及关门时的小心,唇
角早已扬起几分细微的弧度。萧景祈每次遇上他的事情,素来像小老头那样的沉静表
情总会一点点皲裂,而自己,最喜见他露出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门外特意压低的交谈声越来越远、越来越低,萧景曦逐渐敛了唇畔的笑,冷喝道:“
看够了就出来。”
毕朱毫抱着竹简慢悠悠地从墙角阴暗处走了出来。能够在屋中藏匿这许久而不让萧景
祈发现,由此可见毕朱毫的功夫也是非同一般。
他行礼道:“殿下。”
“你便接着将之前的事情说完吧。那个假西门可传回消息了?”当初萧景曦在酒楼之
上遇袭之后,暗中早有人杀了真正的西门哀鸿,而顶着他的身份混入瑞王府。
“有,消息我已命人传给色使,他自会妥善交给祈殿下。”
“那便好。”萧景曦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得知一切都顺利后松了口气,“如此说来
,网已安全洒落,只等最后收网了。”
“殿下。”
“嗯?”
“您方才为何还要撩拨祈殿下。”
“是他撩拨我,而且看见他我便忍不住忘了分寸。”萧景曦下意识地反驳着,随即意
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紧抿着唇。
“殿下,看您这样,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跟着难受啊。”
“这是我的私事,你们毋需插手。”
“殿下!”
“我处在这个位置上,绝对不能随心所欲。所以你不用多言,下去吧!”
“臣告退。”
握紧手中的竹简,毕朱毫抿直的双唇微向上弯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他们酒色财气四人
,何时曾中规中矩地做过一件事情,又何时将那些所谓的世俗虚礼放在眼中?
虽偶尔会调侃戏弄自己的顶头上司,但在他们心中,萧景曦殿下却是独一无二的至高
存在。殿下的幸福与开心才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啊……至于殿下心中的犹豫与担
忧,只需另一人主动出手,殿下便不用担起这些该死的骂名了吧?
如此想着的毕朱毫在退出房门后便毫不犹豫地转向那刚刚讨论完事情的萧景祈三人。
与左右丞相见礼后,毕朱毫借口有事与萧景祈相谈,将二皇子拐到一间僻静的小屋。
在萧景祈颇为狐疑打量的目光中,施礼后淡定言道:“祈殿下,臣家境贫寒不得不四
处打工。故而臣平日里除了担当史官一职,偶尔也在昶渊殿当兼职谋士。今意外听闻
祈殿下出手阔绰,臣心中不由动了毛遂自荐的念头,只是不知殿下是否看得起在下?
”
第十章朝局已定
圣朝靖帝二十三年九月。此时距靖帝驾崩已然两月,而距当朝太子在酒楼遇刺,也过
了半月有余。
各式谣言依然在民间散播得沸沸扬扬,但或者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流传得太久,八卦
的人们已渐渐将它们与现实剥离,而是当成纯粹的故事来消遣。
就在一片暗潮汹涌的伪装平静中,真相蓦然出现。当最真实的结局以一种措手不及的
方式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所有人才发现所谓的真相竟是比臆想更为戏剧化的存在。
先皇会在壮年驾崩,便是因瑞王暗中投毒。临死前先皇虽已发现这个秘密并推知瑞王
野心,可惜为时已晚,唯有将计就计,以自己的死亡引出瑞王幕后所有的势力。
在靖帝驾崩后,太子萧景曦不动声色地继续暗中调查,同时不惜放松身边的戒备,以
己身为饵只为让迫不及待的野心家露出他的真面目;另一边,二皇子萧景祈则是掌控
全局,暗中调度各地守军以遏制瑞王军队的反扑,更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秘密调查
瑞王一切行为。
在这般严谨的追查中,瑞王在自己的封地上曾做过的那些灭绝人性的坏事也被一点点
挖出,那长长的罪名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不由感叹看起来衣冠楚楚的瑞王居然是只货
真价实的衣冠禽兽。
当禁卫军包围瑞王府,萧景祈冷然立于府门外时,京中百姓早已闻风而动。他们虽不
得靠近王府,但远远望着也能一解他们想要知道真相的八卦之心。便在此时,这段时
间来的话题风云人物之一的颜黛居然全身素缟、捧着一个灵位冷冷望着王府的方向。
于一片好奇声中,乔装打扮躲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探子们早将事情经过一一详解。原来
颜黛本名上官颜黛,为梅州上官世家的遗孤。当年瑞王只为上官家族一篇暗讽他行事
作风的《台辅论》,便寻个由头灭了上官全族。为报血仇,颜黛隐姓埋名伺机复仇,
萧景曦得知此事为她安排了颜府千金的身份,更邀她与他同演一出戏,一出迷惑瑞王
的戏。如今,真相大白,而上官家的冤案终得平反,颜黛自也复了最初身份,带着上
官家的灵位,请他们一同看那逆臣贼子的下场。
听得如此故事,众人唏嘘不已。在感叹颜黛的隐忍与忠义之余,早有那机灵的人想到
另一个问题——事到如今,尊贵的太子殿下到底会否将颜黛纳入后宫?就算太子是真
的喜欢颜黛,但这份喜欢应该也不若先前表现出的那般痴情吧?不够痴情的太子殿下
……便意味着将来后宫绝不会是一人独宠,而那些华丽的院落便会等待着更多的美人
入住。于一片激烈的讨论声中,早有数人悄然退出,急忙将这天大消息禀明自家主上
。
且不说那些得到消息的人们会带上怎样的心思会引出怎样的筹谋,也不说那些望着后
宫幻想连篇的怀春少女,只说这随着瑞王被问斩、王府中一应人等被流放边疆而渐渐
恢复往日“宁静”的京城,却悄然多了许多从远方而来的客人。
日升月落,时间一点点流过。
当瑞王叛乱一事彻底平息后,萧景曦登基的日子也逐渐逼近,宫城中复又出现忙碌景
象,但当事人萧景曦仍是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好似十数日后要登基的人并不是他。
就在所有人都在翘首期盼十月十五日的来临时,京城中又发生了一件事儿,一件到了
数十年后仍让所有人津津乐道的事儿。
当薄薄雪花从天际莹然落下时,冬季已悄然来到。
路上的小孩们被父母包裹在厚厚的衣服里,但玩心甚重的他们总是忍不住将粉嫩的小
手从手套袖子里抽出,欢笑着去碰触那剔透的雪花。
于孩童那清脆的欢笑声中,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红灯笼也透出几分喜气洋洋的气息,
直让人错觉现在不止是初冬,而是欢乐的春节。
萧景曦身上裹着一件白色狐裘,衣领高高竖起为他拦住风雪,但他还是觉得凉气从四
周往他身上拢,整个人下意识地便往身边那人身上靠去,双手更是不老实地插进身侧
那人的外袍中,感受着对方隔着衣物仍透出的浓浓暖意,双眼眯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弧
度。
“京中最近好热闹啊。”萧景曦把脸在萧景祈毛茸茸的衣领上蹭了两下,将目光转向
暮色下的喧闹街市。
“再过十日就是你的登基大典了,各地州府早已命人进京送上贺礼,而四周的小国—
—即使当年与我圣朝交恶的南甄国都特意命使臣率团前来朝贺,更遑论其他素日里与
我国有各式来往的国家?”萧景祈望着脚下的万家灯火,眸光中染上浅淡笑意,“可
惜西蔷国民风彪悍,人人皆兵,我亦无法在此时便取下它的都城做成你登基的贺礼。
”
“那样遥远的国家,那样与我圣朝风格迥异的异国,取下它的都城又如何,不过是让
圣朝版图多出一小块地儿,又或者让史书上记载我的丰功伟绩?”萧景曦将自己的下
巴搁在弟弟肩上,不安分的爪子又向里伸了一点,才满足地呼出一口气,“但是要得
到这样的功绩,却要堆积在无数人的鲜血上,那后面是无数人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
“皇兄。”萧景祈侧首,碧眸中似微笑似叹息,“你一直都是这么心软。我泱泱圣朝
,若不是西蔷小国屡犯我边境,我们又岂会觊觎他们那蛮荒之地?”
萧景曦皱了皱鼻子,“我不是心软,我只是觉得不值得。”
“是不值得还是不忍心?”萧景祈轻笑,“说来皇兄你真的是皇家的一朵奇葩。”
“奇葩?”萧景曦眯起双眼,迅速把双手从对方外袍内抽出,“我怎觉得你是在讽刺
我根本不像是皇宫出来的可以心狠手辣的皇子?”说完,他忿忿不平地起身拍拍自己
袍上沾染的雪花。
但萧景曦顾着瞪自己弟弟,却忘了他们此刻并不是在平地上,而是正坐在京城最高的
酒楼楼顶俯视芸芸众生。微雪纷扬落了一天,屋檐上早已笼上一层薄冰,萧景曦太过
得意忘形的下场便是下盘不稳,一脚踩在那光滑的薄冰上,整个人顿时摆出一副大鹏
展翅欲从天而降的姿势。
一声惊呼尚未来得及出口,萧景曦便觉自己的腰带被人拽住,而整个人更是被紧扣住
腰带的那股力道用力向后带去,恶狠狠撞进后面那个宽厚的怀抱,而他的后脑勺也十
分不幸地敲上对方的下巴。
萧景祈因为这股撞击的力道闷哼一声,但那一声中偏偏透出几分愉悦的口气。
“景祈!”惊魂未定的萧景曦正想答谢一下自家弟弟,但回头瞄见对方眸中尚未来得
及收起的笑意,原本的话语转到口边就变成一道微染怒意的斥责。
萧景祈淡淡嗯了一声,以一副绝对是装出来的疑惑目光望着兄长。
“你——”萧景曦抬手,狠狠拍开对方扣在自己腰带上的手,但是做事总是喜欢凭借
一时冲动而忘记吸取前车之鉴的萧景曦在拨开对方的右手后再一次重蹈覆辙,结果在
对方愉快的长笑声中重复那称不上温柔的“投怀送抱”的举动。
萧景祈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皇兄,你真的想摔下去?若是如此臣弟便遂了你的心
愿,如何?”说话间,他的手已佯装放开。
下一瞬间,萧景曦已经下意识地叫了声:“不要!”,整个人更是如树懒一样挂在萧
景祈身上。
“哈哈哈,皇兄你的反应还是一如既往的灵敏啊。”
对着萧景祈揶揄的笑,萧景曦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只是突然觉得天气变冷了。景祈
,我以兄长的身份命令你带我下去。”
“臣弟遵命。”萧景祈话语中仍是带着浓浓笑意。他揽住兄长的腰纵身一跃,轻悄落
在一株大树后,安静得不引任何人注意。“我们现在是再在城里逛逛,或者这就回宫
?”
玉蟾初升,宣告夜晚刚刚开始。
萧景曦听着耳畔传来的阵阵喧闹,再回想方才坐在屋顶上时见到的诸多热闹,又怎肯
在此时就回那无趣的皇宫?他从腰后摸出插在那里的折扇,浑然不顾此时的气候,颇
为潇洒地扇了两下才说:“自然是去看热闹啊。”
萧景祈莞尔,抬手握住对方拿着扇子招摇的爪子,“你是去看热闹还是当热闹被人看
?扇子这东西在冬天时还是收敛点好。”
萧景曦看了看对方的表情,再看了看手中华丽的描金扇子,终是颇为不甘地将扇子收
起,跟着萧景祈钻进密密麻麻的人群。
街市熙攘,本就热闹非凡,最近又因新帝登基一事,五湖四海乃至异国客商都在京城
摆下摊子招揽生意,一路看的萧景曦眼花缭乱,更不顾形象地大呼小叫着,十分惬意
舒心。
许是萧景曦的动作太过招摇,走不了几步,他们身后已悄然缀上两个不高的小孩子,
而他们那充斥着狡猾与掠夺色彩的目光,正落在萧景曦腰上悬挂的玉坠与钱袋上。
第十一章玉佩引蛇
正兴致勃勃四处溜达的萧景曦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小贼眼中的香饽饽,依旧挥着他那
把不曾展开的华丽折扇于热闹处大呼小叫。他这番咋咋呼呼的样子虽有几分失礼,但
在这样热闹的气氛里,他的行为却令周围人感染了同样的欢乐,谁也想不起去斥责什
么,反而笑着为他让道,更有那卖糖葫芦的大婶见萧景曦长得齐整又带几分可爱,便
呵呵笑着挑了一串最大的冰糖葫芦不由分说地塞在他手中。
萧景祈的双眼紧紧盯在兄长身上,看他接过糖葫芦时无害的笑,看他咬着山楂回头冲
他狡黠地眨眼,看他拿着西域小刀笑吟吟地问着价格的样子。一点一滴,一颦一笑,
落在眼中,便一点点溶入心底最深处,变为最甜蜜的画面。
“景祈,你居然在发呆?!”就在萧景祈有几分闪神的时候,萧景曦早已窜回他身边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糖人,而被对方吃得只剩下一半的冰糖葫芦也被递到他嘴
边。
“不,我只是看风景看得入了神。”
萧景曦眸中微晃过奇怪神色,但随即问道:“你也吃一颗?”
萧景祈皱了皱眉,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甜腻东西,也只有他那爱好奇怪的兄长才会吃
得那么开心。
“哎,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和我抢东西吗?可惜你越长大越乖巧,现在事事顺着我,
真是无趣啊。”萧景曦收回糖葫芦,又啃了一颗,“说来我曾于戏文中多次听过兄弟
阋墙的故事,不如什么时候我们也来玩一场?”
“玩?皇兄你就不怕到时候玩过了火,臣弟真的将你从那皇座上赶下来?”萧景祈走
到萧景曦身侧,看着竹枝上被对方啃掉一半的山楂,眸中神色一动,突然伸手抢过糖
葫芦将剩下的几颗山楂全塞进自己嘴里。看着萧景曦目瞪口呆的样子,萧景祈忍不住
发出几声低沉的笑声,他指着自己的嘴,“若这样的做法是皇兄你的心愿,那我便遂
了你的愿也无妨。”
萧景曦呆呆看着重新被塞回自己手中的糖葫芦竹签,突然叫道:“你不是不吃吗?”
“我改主意了。”因为正在咀嚼,声音仍是有点含糊。
“你——立刻回去再给我买两根!”
“皇兄,刚才请我吃东西的人是你吧?”
无视对方的反问,萧景曦眯眼问道:“你不是向来不喜甜食吗。”
“盛情难却,而且我不是为了让你高兴吗?谁料到你居然口是心非……”
“萧景祈!”继续眯眼瞪。
“哈哈哈,那小摊离此颇有段距离,你且在此地等我,我去去便回。”说完,萧景祈
伸手安抚地在萧景曦鬓边一划,便向来处走去,银色身影迅速消失在渺渺人海中。
萧景曦望着自家弟弟的背影,黑眸中晃过浅浅笑意,唇角也微微挑起,他负手而立,
走到不远处一个卖七彩琉璃器皿的摊子,信手拿起一个做工精巧的小瓶子观摩。
便在此时,一直跟在萧景曦身后的两个小贼眼见他落单,蠢蠢欲动的手早已探出,一
人攫住玉佩,一人握住钱袋,两人同时一拽,随后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