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以爱之名(一)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薛红军在入夏以后,健康迅速衰竭下去,曾经
笔挺的腰板在躺过几次急救车后,再也抻不起来,只能长时间坐在门边的扶手椅
上,无奈地看着院子里的盆景疯长。七月初的一天,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
终于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去。
那个夏天异常闷热,公司越来越忙,许延经常在单位和薛红军的农庄之间来回跑
,搞得精疲力竭。所幸隔壁的邻居近几个月安分了很多,某次坐电梯碰见,那张
大大咧咧的脸上竟有了些许愁容,想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许延在一夜酣睡的松快里,脑中偶尔会不经意掠过那张脸上的郁悒,然后便焦头
烂额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各家自扫门前雪,钢筋水泥的冷寂森林里,谁不是疲于
奔命地讨生活,哪儿还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儿呢。
八月初的某天傍晚,许延下班后没啥胃口,便提早回了月亮湾。电梯到了一楼便
被人摁停,门外竟站着越发消瘦的秦可可。许延略感吃惊,入夏以后她已有两三
次这样不声不响跑过来:“可可,有事儿吗?怎么不先给我打电话?”
“嗯,”秦可可走进来,心事重重地瞪着电梯门:“许延,我大概九月底,就要
去澳大利亚了。”
“旅游?”许延心里咯噔一响,出了电梯开门让她进去。
“不是,”秦可可疲惫地坐到沙发上,低低地说:“定居。”
许延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蹙眉看向那一脸憔悴,只觉心底越来越寒凉:“
为什么。”
“为什么?”秦可可喃喃地念着,唇角荡出一丝自嘲的笑:“很简单,我年纪大
了,不想再这么飘下去了,”她落寞地看向窗外:“这个城市,太冷了。”
“外面,不是更冷,”许延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声音沉沉地凉:“你放得下,
这里的一切吗?”
“早该放下了,”秦可可面无表情,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许延,我从十一、
二岁起,就是你名义上的女朋友、未婚妻,一直活在你,和你……周围的阴影里
……”她的声音像一粒粒坚硬的冰渣:“我总要为自己活一段儿……”
那个晚上,许延在那个小阳台上,一夜坐到天亮……隔壁邻居的窗缝里,也隐约
漏出一丝微光,一同迎来又一个味同嚼蜡的早晨……
新天二期也是包给张健强做,几年合作下来,这个粗犷爽快的东北汉子,已从工
作伙伴变成了朋友,有事没事,就会来许延办公室泡泡,找公司里的美女搭搭讪
,荤腥不忌地开几句玩笑。
这天许延刚进大门,就看见他跟运营部的一个小伙子,杵在前台旁边兴致勃勃说
着话,笑着道:“聊什么呢,我看你别当什么包工头了,每天来我这儿打卡蹲点
得了。”
“嘿,许延,”张健强一见他就撇开了那个小伙子,拉着他走进电梯,神神秘秘
说:“有好东西给你。”
许延戒备地瞅着他:“你又整了啥古怪?”上回张健强非拉他去吃什么极品神仙
煲,可把他恶心坏了,竟然是人和七八种动物的胎盘大杂烩,那个膻啊,冲的他
好几天都没了胃口。
“咳,这次真是好东西,”进了办公室张健强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从皮
包里翻出个黑袋子,里面全是些小不点儿的瓶瓶罐罐,他拿起一支表情诡秘地炫
耀:“知道这是啥?”
“不知道,”许延毫无兴致地打开柜子,把公文包扔进去,回头挤兑道:“还不
是些下三滥的玩意儿。”
“啧,你看你,增添乐趣,怎么能说是下三滥呢?”张健强悻悻道:“人活着不
就图的快活?”
“屁乐趣,”许延把桌面上的瓶瓶罐罐一推,笑骂道:“赶紧收拾起来滚蛋,我
这儿还忙着呢!”
“行行,不要拉倒,对了,”张健强收好东西,从皮夹里摸出把钥匙:“给你把
钥匙,专门托人搞的,绝对好用。”
“钥匙,”许延纳闷儿地接过来:“啥钥匙?”
“万能钥匙,”张健强拿回来,径自串在他的钥匙串上,得意洋洋:“我就两把
,哥们够意思吧?”
“靠,”许延笑骂:“我又不做贼,要这玩意儿干吗?”
“啧,你这人,看着不大,”张健强一脸无趣儿:“咋就那么没劲儿呢?得得不
烦你,”他提溜着皮包站起来:“我上工地去。”
“哈哈,”许延笑着站起来,送他出门口:“好走啊,公司新招了几个文员,明
天报到,你要来赶早哈。”
“嘿嘿,好好,”张健强一听立马眉开眼笑,挥挥手进了电梯间:“那明儿见,
我给你带早茶来。”
“好。”许延看电梯门合上,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转身回了办公室。
G市闷了整个夏季和初秋,仿佛终于憋不住了,九月中旬就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天地几乎被那些扯不清的雨线缝合在一起,整个
世界都像被泡在水塘里。
云层压得很低,头顶像搭着几重灰扑扑的厚棉絮,室内、室外一样昏暗,一样的
阴冷黏潮。新宅子外面的花草,都被泡烂了根,叶片儿上沤出了一层滑腻的绿苔
,淋着潇潇秋雨,软巴巴地瘫了骨头,一阵风过来,干脆就粘到枝子上、泥地里
去了。
“这是,老天爷在哭呐。”没什么文化的阿姨,愁眉苦脸地看向着窗外,手底下
有一下没一下地熨着,晾了一星期都干不了的衣服。
这种天气,谁的情绪都不会好,尤其是天色昏蒙的傍晚时分。许延拿上钥匙撑开
把伞出了门,到就近的商场买了台干衣机,票开出来填了送货地址,便开车往月
亮湾走,按往常,周六这餐得陪尹心玥吃的,却实在是不再回去了。当时买那房
子真是欠考虑了,沿海城市本就气候潮湿,碰上这样的连天霉雨,尹心玥的关节
炎明显加重了,明天得赶紧去另选一套。
他开着车压过积水的路面,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麻烦事,尹心玥也赶巧打来了电
话:“延延,不回来吃饭了吗?”之前许延的电话是阿姨接的,想来是确认一下
。
“嗯,公司临时有事儿,”许延应道:“您先吃吧,明天我再回去。”
“别忙坏了身体,”尹心玥担心道:“哦,对了,刚才紫菱打过电话来,她回国
买点药材特产,顺便带孩子回二〇五看看。说是这两天就走,经过G市可能给你带
盆花来。”
许延方向盘一歪,猛地冲上人行道,一脚踩住刹车:“花,什么花?!”那一下
溅起的水花,落在挡风玻璃上,条条蚯蚓般缓缓往下滑,他的嗓子破竹般嘶涩:
“她哪天到,具体说了没。“
“没说,我告诉了她地址,她说时间够,就会过来,若是赶不及,就先回美国,
下次再说。”尹心玥叹口气:“唉,你不知道吧,二〇五前天地震了,她运气也
真好,刚巧进了县城……”
地震了吗?连那地方,都留不住了吗……许延扣上电话,世界仿佛跟他自己一道
儿,沉沉地陷了下去……良久之后,才发动车子,空着眼睛开进月亮湾历久弥新
的铜铸大门。
习惯太可怕,明明脑子混沌一片,下车后还是机械地上了一楼,从信箱拿出份报
纸和两张扣费单,拖沓地回到电梯前。光标一直停在十一楼不动,想是在搬卸什
么东西。腿一阵阵地虚软,许延伸手撑住墙壁,视线不经意掠过手里的单子,发
现有张房号竟是901的,想是邮递员误投了,正想给人放回去,却蓦然僵成蜡像。
血液在那一刻像徒然苏醒的猛兽,咆哮着、嘶吼着疯狂冲撞,似要立刻破体而出
。那张轻飘飘的水费单,那右上角隐没了中段的扣款账号,账号的后几位,那几
个熟悉得已经烙在脑子里的数字……
一阵猛烈的晕眩排山倒海般袭来,耳边是闷雷般摧肝裂胆的电梯提示音,他踉跄
着冲进电梯间,死死盯着上行的光标……一楼、二楼、三楼……视力急速衰退…
…七楼、八楼、九楼……心,越坠越深……十几秒有多短,短成弹指霎那;十几
秒多么长,长成皓首白头……
电梯开处,侧对着那扇毫无特色的房门,901几个铜黄的数字,钢刃般稳稳剖入眼
底。许延跨出去,在门前立定,取出口袋里的钥匙串,忽然抿起了一丝笑,风中
残烛般衰微。那把万能钥匙,他当时还不想要……
门,在他断了频的呼吸声中,无声地敞开……房间很暗,挂着严密的遮阳布窗帘
,右侧靠墙的位置,摆着张简洁的单人木床,一台笔记本电脑,孤零零地压在书
桌上……桌前停着一架,几处凹陷了的,不锈钢轮椅……阳台栏杆上,一盆茂盛
葱茏的绿姬,半露在凉浸骨髓的,潇潇苦雨中……
许延慢慢按上门,视线迟缓地转向,与902相连的那幅墙,迎面倾来,黑夜般死死
压入眼中。他一把捂住嘴,颓然靠在门板上,良久之后,才蹒跚地挪过去,整个
人趴在墙上,手伸起来,一下又一下,反复轻触,爱抚着,那冰冷的墙面……那
一整幅,炭笔绘成的画儿……
那两套紧紧相连的小院子,一个搭着葡萄架,一个种着石榴树……有一道低低的
,矮矮的砖砌院墙,温柔地横陈在中间,墙上开了扇小门,看线条应该是木棍扎
成的,横置的门闩位置,已经摩擦得模糊不清了……天空上,有一条星星缀成的
河流,一眨一眨,每一颗都像是明亮的眼睛……
那画儿活灵活现,出神入化,许延仿佛听见,院墙上飘过的微风,石榴树上枝叶
的轻响,看到葡萄架下凉茵茵的影子……那把小竹椅,那个木桌子,那上面,放
过的两碗,香喷喷的水蛇粥……
94.以爱之名(二)
如果痛,一直在极点上持续,是不是就不算痛了?是不是就能习惯了?习惯那些
孤单的路,冰冷的床?
真的,许延静静地想,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从一刻不停的煎熬,到几小时的阵痛
。我已经不会每分每秒想起你,除了一伸手时握住了风,一抬头时放空了笑,还
有实在无法填满的光阴里响起的那些歌谣……
我会关心人,也能接受别人的关心。会为一些不公正的事不平,为他人的不幸痛
心。为缺损叹惋,同时也为圆满欣慰。
味觉恢复了,能尝出食物的滋味;嗅觉恢复了,能闻到草木的清香。视力也恢复
了,我看见天是蓝的,风是透明的。皮肤可以敏感地察觉气候的变化,汗水和污
渍开始让我难受,而洁净的衣物令我感觉舒服……
我的脑子开始重新工作,我赚了很多的钱,我做了很多的事,我像我答应你的那
样,好好地爱惜自己,我的健康也日渐恢复,我还胖了……
在那些寂寞的长夜里,我也能睡去,偶尔,还会做些与你有关的,美满的梦……
而不像过去那样,失心疯地想去撞墙……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你,生命是一种机械的延续,所有的鲜艳都是没
有灵魂的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所以你不遗余力地制造这个假象,宁愿我怨你,也要让我相信,你一直在某个地
方,跟我一样生动地呼吸空气,享受阳光……你知道,这样我才能够忍耐,即使
怀疑,也会一直等下去……
为此,你把自己藏起来,在这个冷寂的房间,在那些孤单的日子,面对一次次跌
倒与爬起的疼痛,静待那些最简单的动作,被病痛渐渐没收……我听得一清二楚
……却茫然无知……
许延将额头抵在墙壁上,耳中那些顿挫的声响铺天盖地,从晦暗时光里蜂拥而来
,顷刻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过也好,也好,如果我发现你离得那么近,是不是就再也忍不住,再也玩儿不
了,这个属于我们的游戏……如果那样儿,你该多伤心……
可是,一个游戏玩儿太久,会累的,等你回来,我们还是换个游戏吧,我也不用
跟周涛玩儿了,从小到大,只有我们俩,多个人,我不习惯啊。而且,他连游戏
都不会玩儿,你给我的小骨片儿,是他能找到的吗?他还那么心急,愣不丁就给
我送回来了……
许延想起人工湖边那摊肮脏的淤泥,想起周涛那天下意识拍着膝盖上的污渍,吃
吃地笑,他真笨啊,他一定没听你的话吧?
这世上有谁,还有谁,会为了我,翻遍每一寸荒草,探遍每一处泥淖……只有你
,只有你,从来只有你……
你知道死亡是一种极甜美的诱惑,一如那些昏迷的日子里,馥郁芬芳的黑……所
以后来下雨了,像那些流落在城墙上,湮没在秋风里,收藏在花瓣间的,那些压
抑的哽咽……可是这些还不够的,远远不够……除了实实在在的你……
所以,别再藏了,快回来吧,让我猜猜,还要等多久?许延转过身,背靠在墙壁
上,闭上眼睛默默地数:一小时?十分钟?二十秒?
光线渐渐地黯淡下来,房门‘咔嚓’一声轻响,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延抿着唇笑了,缓缓地抬起头,语声轻柔:“给我吧,不用忙了。”
“许延……”丁珉看看身旁沉默无声的秦可可,困难地组织语言:“你说什么…
…哦,封毅他……”
许延微弱地笑了,嘴角在朦胧的光影里散开梦境般的温软:“……昨天,还是前
天?”
秦可可看着他,蓦然泪落如雨,垂下头,将包里那个深蓝色的瓷罐儿小心取出来
,声音暗哑难辨:“……前天。”她轻轻放到许延手上,拉拉丁珉,转身退了出
去。
“真好,哥,咱们又在一块儿了。”许延感受着怀中那实在的轮廓,满心安逸:
“你想我了吧?”他俏皮地弯起嘴角:“想藏到绿姬那儿,溜回我身边。呵,我
就知道!你装得再酷,也还是从前那个,贪玩儿的,”他的嘴唇轻触着那一脉清
凉,耳语般轻悄:“小屁孩儿……”他在奔流的泪水中温柔微笑,他说:“小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