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
天完全黑下来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延延等了你那么久,都困了,咱们先
睡一会儿好吗?哥好久,都没陪延延,睡过了……”
他挪到床前轻轻缩上去,头钻进被窝里,轻触着怀中那一片光滑:“要是我没那
坏习惯,哥是不是,就不用急着逃跑了?那哥就有时间,编个更好玩儿的游戏了
……可是,”他用力收紧手臂,边哭边笑:“我偏要,我偏要,我要哥哥,睡着
了还想着我……哥是延延心里,最man的男人啊……”
长街上困顿着一辆辆交头接踵的车子,路灯在瓢泼的雨线里精疲力尽地晕开:“
许延,他既然早知道,为什么还……”丁珉又一次无奈地停下车,越来越不安:
“可可,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
“他想,让他安心。”秦可可从包里掏出支烟,眯着眼睛点燃:“所以无论如何
,都会熬下去的。”密闭的车厢里,幽蓝的烟雾,极缓极慢地飘起来:“这两个
人……”她微不可察地吸口气,伸手在烟灰缸里慢慢蹭去那层灰白,心底郁积良
久的怨怼,也如那层浮灰,悄然地,松开,散开:“怪不得,封毅宁可吃那药,
也不放心朱华……非要亲自给他做手术。”
“那,紫菱的事……”丁珉皱起眉,烦躁地拿起烟盒,也点了一支:“还好,他
刚才没问。”
“要是,问了还好,”秦可可打开一线窗,烟气郁滞地漫淌出去,她看着窗外朦
胧的街景,语音模糊:“瞒不住了……”
二〇〇六年冬,许延去了趟北京,接了萧齐来G市,年假时,搭上了北上的列车。
两天之后,白河镇:“等久了吧?”许延走出站台,拉开车门,跳上那辆停在路
边的军车。
“嘿,没事儿,”小赵踩住离合,发动车子:“我马上就退伍了,灾后恢复也搞
得差不多了,呆在部队里又没啥可忙的。”
“哦,退伍了,”想起小赵过去总念叨着回去看媳妇,许延笑道:“就可以回家
了。”
“唉,其实挺舍不得。”小赵难得地没开玩笑:“在部队,呆惯了……”
“嗯,也是。”许延扭开头,看向窗外苍凉平坦的寂静荒原,小心护紧怀里的背
包。
车子如履薄冰地颠簸,道路凹凸不平。曾经的村落已经夷为平地,山壁在寒风中
豁开巨大的裂口。二十一公里那条沙石路面,也已被倾泻的山泥和肮脏的衰草覆
盖。而河岸边那两匹一黑一白神骏的马儿,现在又去了何处安家……
“许延,这儿已经不能住了,”半小时后,车子开进二〇五那条熟悉的沥青路,
小赵放缓车速,避开一道未及修缮的裂缝,停在一村路边:“队上临时搭了宿舍
,你过来跟我住吧。”
“好,”许延打开车门:“我回去看看就来,麻烦你了。”说罢跳下车。
“什么话……”小赵低头转回身,从后座取过一件军大衣,向他递过来:“穿着
吧,专门给你准备的,不然,”他嗓子微哽:“你哥该怪我了。”
“嗯。”许延接过来,没说什么,轻轻抖开罩在身上,就像当年在站台上,那人
红着脸低着头,漆黑的发丝层层滑落,修长的手指,一颗又一颗,细心地为他系
上纽扣。
雪,还是那么白,散着冷气在冬日的寒风里无声沉睡。剥落了墙皮的残垣断壁露
出冷硬的棱角,黑瓦在砖石丛中积尘纳垢,不知谁家的锅头反扣在路中间,只冒
出个巴掌大的,灰黑的顶子。蒿草蔫黄萎败,东倒西歪地吊着冰棱。
许延慢慢地走着,看着,那满目苍痍,越走越慢……近了,近了……他眼眶湿热
,顷刻就化作冰凉的霜花。自家那间院子已经面目全非,徒留几幅斑驳的墙,门
板埋进了雪地里,贴过窗花的那个窗户,如今只剩,空洞的木框,冷风呼呼吹过
来,穿过去,吱吱呜呜地叫嚣。
他低咽一声,缓缓看向隔院,突然顿住,同样破败的断墙破瓦边,那一道红砖院
墙,竟不可思议地,完好无损地安然伫立着。红红的砖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粉,糖糕一般,反射着耀眼的晶莹。
许延快步跨过去,收紧背带,把背包固定在身后,立刻弯下腰手脚并用地清理墙
下杂乱的碎石草木,直忙了半小时才长吁一口气,看着那完整的墙体,欣快地扯
出一丝笑,像那个下雪的晚上一样,伸出手指轻轻一拉,将那条糖糕切开一截,
再轻轻一拂,雪粉飞扬中,那片儿被磨得光洁平滑的墙头,终于清晰地展露在阳
光下。
他两手一撑稳稳地坐上去,擦擦颈上的汗将背包解下来,小心抱在怀里:“真好
,哥,咱们终于回家了,”他欢快地笑:“今年冬天,咱们就留在家里过年好吗
?”他琢磨着:“不过开春以后,还得去G市,等咱爸咱妈都老了,哥再跟延延回
来,到那时,咱们就再也不用走了。”
“嘿,”他笑道:“你又该笑延延懒了吧?可是,延延真的有点儿累呢,就想天
天跟哥窝在家里,好不好啊哥?”他轻声问:“哥,你答应不?延延跟你说了那
么多,你应一声儿呀……我就想听哥,说一句话……”
他压紧眼睛,吸着鼻子:“嗯,哥也累了吧,那还是听延延说吧,”他将下巴磕
在背包上,低低地:“哥,你以后,别忘了来找我啊,你说过的,延延是哥的宝
贝儿……你舍不得我的,对不对?这辈子,叫你先跑了,下辈子,你要多陪延延
啊……”
许延哽咽着,将脸压在冰冷的墙头上,砖缝里的雪末在温热的鼻息里雾一样散开
。雪花,漫天飘洒,纷纷扬扬,落在泥地上,枯枝上,破瓦上,落在他弓起来的
肩背上:“哥,我就哭这一次,真的,以后再不让你心疼了。”他深深地吸口气
,擦把脸坐起来,都已经回家了,还哭什么呢?这儿再破再烂,也是咱俩的家啊
……
谁说不是呢,灾祸可以摧毁村庄,摧毁道路,摧毁文明,可是,这一片简洁素雅
的广袤大地,是永不会被摧毁的吧。当积雪缓缓消融,当春风悄悄吹送,每一道
剧痛过后的伤痕里,都会再长出鲜嫩的叶,开出灿烂的花……所以,她是母亲,
她是最慷慨无私的,生命的源泉。
而那些崩裂的山,那些倾倒的树,那些坠落的巢,都会在新的年轮里,汲取阳光
雨露,顽强不懈地挣扎着,绽放出又一次耀眼的绚丽。那条颓瓦残垣后面的,他
们曾手拉手爬过的山路,也会再度结出红红的梅子,铺满酥软的松针……
一阵风,带着泥土的清新,跋山涉水而来,他仰起头远远望去,仿佛又看见当年
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轻快地走在前面,在温暖的阳光下回过头来,对着他露
齿一笑,那双明净的眼睛灿若星辰,他说:“你是我的宝,你是我的宝……”
95.回家(一)陈生番外
我在饮马河滩一个偏僻荒村长大,除了寒冷和疾病,那里到处都是树林,落叶在
河水里淤积成厚厚的污泥。三十年前,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只能靠打猎为生。
我从没见过我妈,见过也忘了。有次我爸进山回来,在邻居家的炕头上找到了我
,那时我四个月大。据说我妈放下我后,跟着一个跑船的汉子走了。
在这个条件落后的村子,跑掉的女人不只我妈一个。我爸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
个事儿,只在我七岁那年,有次喝醉了酒回家大力拍着我的背说:“儿子,爸拼
了这条老命,也要供你读书。”然后就嗷嗷地哭。
第二天爸把我托给邻居,开始出门四处给人打短工,干些力气活。八岁上,我进
了饮马河镇小学。
我不是念书的料,玩儿命用功也只念了个初中结业,虽然在当时那个村子里,已
经算是个登科状元。邻里们把我夸上了天,我自己却苦恼得不行,心里觉得对不
住我爸。我爸没为难我,说这就是命。
我不信命,就算念不了书,也不是非要留在这受穷。十七八岁上,我出门干起了
泥水工,一干就是十来年。我有力气,手艺也还行,维持温饱之外,还攒下了一
点钱。干活的工地也不再限于附近城乡,有次听一个工友说,G市建筑队给的工钱
高,我就来了这里。
二〇〇三年,我进了张健华的工程队,这人很义气,没架子,也不拖欠工资,我
打算留下来。当时队里包建的是G市最大的楼盘,新天国际公寓,位置在沙岗镇。
我们住在工地的简易房里,张健华挺大方,让两三人用一间,所以不用像以前那
样,十几人混睡在地板上。
因为住得宽裕些,零四年秋天,我答应我爸来看我。我没想到,他一来就被工地
掉下的砖头砸了脑袋。因为这事儿我认识了封毅,我的生活从那以后发生了巨大
的转变。
我爸手术后昏迷了两个月,签同意书时,医院就告诉我,开颅手术的病人可能会
昏迷不醒,长短不一定,有些再也醒不过来。
封大夫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听其他病友说,他是这里技术最好的脑外大夫,比那
个胖主任还强,而且马上就要提职。他负责的都是疑难病例,如果没有张健强的
关系,我想我爸的手术不会由他做。
封大夫跟别的医生不一样,中西医都耍得漂亮,他没有那种冷冰冰的味道,从不
说含含糊糊的场面话吓唬你,让人觉得很踏实很放心。还有就是,他很好看,不
是那种小白脸的好看,他身条瘦一些,但个子比我还高,长相很硬气,很爷们儿
。
他每天下班都来给我爸做针灸,还嘱咐我不要着急。我开始以为他是看张健强的
情面,后来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病人都那样儿。
他是个好人,有次一个打工仔让车床轧了胳膊,没钱做手术,血淋淋躺在急诊室
外,他二话不说就给人垫上了。因为都是东北人,他有时会跟我唠上几句闲话,
我知道那事儿后给他说:“封大夫,这没钱的病人多了,您有善心,也接济不过
来啊。”
“我没想要接济谁,人都得靠自己,靠人一点接济顶个啥。”他边给我爸扎针边
说:“那天赶巧儿碰上了,俗语不是说吗,救急不救贫。而且啊,”他拔了针笑
着说:“手术费我让医院找他老板追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是那种老好人,有时候还做得很绝很狠,比如对他
自己,但这是后来的事儿了。
十一月中旬,有天半夜我还没睡着,那时我爸已经醒过来了,说实话,有封大夫
看着,我还真没担心老头子不醒,我担心的是钱。G市的物价太高,医药费更高,
我爸住这几个月院,把我攒给他养老的钱都花空了。
睡不着憋得慌,我起来到小卖部买烟,经过手术室侧门突然听见很大声的吵闹,
这偏门一般没有病人家属。我回头一看,竟是朱胖子黑着脸在骂封大夫,手指头
都快戳到人鼻梁上了。这朱胖子平时还算和气,我第一次见他怒成这样儿,我心
想别是封大夫口碑好压了朱胖子威风,他要找碴。我马上跑过去。
“你还要不要命?等不及坐轮椅了吗?肝功能本来就受损了,又在服用丁螺环酮
,怎么还能吃卡马西平?!”朱胖子吼道:“肝中毒怎么办?诱发心肺并发症怎
么办?”朱胖子气得手指发抖:“FRDA最怕这个你不知道?!”
坐轮椅?我大吃一惊,虽然不明白那药名病名,听朱胖子的口气,好像很严重,
封大夫身体看着挺好呀,虽然今天神色很不对。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脸色铁
青,眼睛黑得没底,脑门上还冒了一层虚汗。
“坐轮椅,迟早的事儿,”封大夫声音不高,但冷得瘆人:“他的手术我一定要
做。”
“他昏迷不醒,知道是谁给他做?!你就这样蛮干?”朱胖子气急败坏:“你算
个合格的医生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算……但他知道的,”封大夫语气突然缓了下来:“只有我做,他才能挺
过来。对不起主任,我进去了。”他边说边推开玻璃门。
“理由!他是你弟弟吗?”朱胖子喊住他:“你现在症状还不严重,要帮他做也
不用这样玩命儿吧!”
“不是,”封大夫顿了下:“我不能让他冒险。”说完就进了手术室。
朱胖子没管我,冲到旁边值班室猛地踹开门,进去后狠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到他
的眼圈红了。
后来我问朱胖子,那两个药都是防惊厥和震颤的。封大夫的病是遗传性弗里德赖
希共济失调,除了动不了还会感觉缺失、语言障碍、视觉听觉损害、心脏扩大…
…这病没法儿治。
那天以后封大夫再没上过班,他自己也躺到了病床上。我心里很不好受。即使他
人好,又治好了我爸的病,还算我小半个同乡,但我知道,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个
。除了我爸我没亲人,也没人态度这么温和地跟我说过话,虽然他比我还小两岁
,可我感觉他像我大哥。这想头很奇怪,但我确实这么觉着,待他身边,特别安
心。
他的肝真出了毛病,但却住在脑外病房。他叫我别把他的病跟张健强说,我虽然
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答应了,只要是他提的我都不愿推。我每天都会到他病房里
坐坐,然后帮他打点儿水什么的,因为他要给同房一个昏迷的年轻人擦身子。他
擦得很仔细,动作很轻,好像擦的不是个大人的脸,而是个奶娃娃。
“延延,咱们来洗脸好不?”每次他都会贴在他耳边先说几句,好像那人听得见
一样。他声音很低,语气很心疼,眼神里有那种叫做温柔的东西:“洗干净了,
延延舒服吗?”
这时候要是我还没走,他就会叫我出去,他不想让我看见那个人的身子,也不要
护工帮忙,这样我才知道,他跟那个叫许延的病人是那种关系。
他身体坏得很快,瘦了一大圈,皮肤发黄,根本不像过去那个神采出众的年轻大
夫了。但头发还是很浓密很光亮,眼睛也一样有神儿。有次我经过,看见一个五
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里面跟他说话,边说边哭:“小毅,阿姨不是赶你走,万一延
延发现了……”
“阿姨,我本来就打算明天换房。”封大夫很平静,语气温和:“不会让他知道
的,您放心。”他见我在门口,还对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