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
我瞪住他的脸,那样喜庆的俊美,与当下的哀伤氛围格格不入。
我瞪住他:「你跟聂长平上过床吗?」
在场的其余两人全都被我的问题吓到,程风搂住我的肩,向对方解释:「他受了
刺激。」
我挨在程风的怀里,瞪住陈先,重复先前的问题:「你跟他上过床吗?」
陈先的愕然很快掩饰在镇定之下,他收起伸出的手掌露出职业性的微笑道:「我
只是聂先生的律师。上床这一项,并不包含在我的职务范围之内。」
他说完,打开随身带来的厚厚的文件夹,翻到他想要找的那一页,这才抬起眼看
我:「你是段希佑吧。」
「我是。」我瞪着他做完全程的动作。
他又转过头去看程风:「请问你……」
「聂长平生前欠了我们公司一笔偿。」程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既然他
已……」
「不,不。」陈先接过程风的话头,翻过一页纸,说:「事实上,聂先生生前也
曾嘱咐过我,一旦他当真病故,就将他名下的那几套田产变卖来清偿所欠下的债
务,清算下来的结果是那些田产足够支付聂先生生前所欠的债款。所以,请你放
心,那笔钱最迟会在一个月内汇到你们公司的帐上。」
程风若有所思地点头。
陈先于是面向我道:「段希佑。聂先生一年前曾买过一份为数不小的保单,受益
人一栏上填写的是你的名字,待到保险公司例行调查过后,如无意外,这笔钱就
会存入你的银行户头……」
「哈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出声,聂长平那个混蛋,早在认识我之后就
已经开始诸多算计。一年前的保单!一年前!我们才不过相识了一年而已,我却
被他整整玩弄了一年!
现在就连死,他都不肯放过我!
我跳起来,一把拽住陈先的领带,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句子吐在他的脸上:「我不
要那笔钱!别给我存进来!」
「这恐怕不能自我来作主。」陈先维持着职业的素养,不动声色地建议道:「假
如你不喜欢这些钱的话,不妨到时捐献给儿童基金会或者红十字会。」
「我说我不要聂长平的钱,你听不懂吗!」我相信现在谁来给我一把刀,我可以
当场捅死面前的这个人。
「段希佑,你冷静一点!」程风从背后架住我的胳膊,想要将我抱离陈先身边。
「放开我!」我用手肘去撞程风的胸口,一面奋力地撕扯陈先的领带。
陈先不为所动,一直等待程风抱住我跌回长椅上,这才继续察看手里的文件夹,
道:「还有,聂先生另外留给你的,是一座花园。」
我在程风的怀里挣扎,握起拳头不顾一切地四处乱挥。
我想杀死什么人,想杀掉面无表情传达聂长平生前遗言的陈先,想聂长平活过来
让我重新亲手杀死他一遍。7
我要杀人!
陈先不理我的疯狂,兀自念着他的台词:「聂先生让我对你说尽管这座花园现在
还空无一物,但总有一天,里面会有树有鸟……」
「闭嘴!闭嘴闭嘴!」我拚尽全力嘶吼:「聂长平我恨死你!你为什么不肯放过
我!为什么!为什么!」
「段希佑!」以程风的力道,已然抓不住陷入颠乱状态的我。
我从他的怀里挣脱,朝着陈先的方向踏出一步,脚下忽然一软,重重跌到地上,
发出巨大的声响。
陈先立在我的面前,冷冷地低下头来,以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视我。
为什么他们都这样看我?聂长平是这样,陈先是这样,连程风都用一种怜悯的眼
神看着我。我很可怜吗?我是个小丑?在舞台上尽显丑态,惹得人耻笑连连,然
后又被狠命地踩在脚下侮辱?
「段希佑。」陈先蹲下身用手掌抬起我的下巴,对我说,「现在的我以长平朋友
的身分对你说以下的话!你没有资格去爱长平。他为你付出那么多,你一点也不
了解。为了建造你的那座空中花园,他冒险投资房地产,却被商场上的敌人设计
陷害,负下大笔债务,你不闻不问。他的健康状况一直堪危,你日日在他身旁来
去,却毫不知情。他不愿成为你的累赘与你分别,你却即刻换上另一名恋人,还
要在他重病在床的时候前来刺激他。段希佑,你从来没有关心过长平,无论他发
生了多么严重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你不但没有资格去爱长平,你根本就是害死
他的罪魁祸首。」
一瞬间,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被陈先的话击垮,再也爬不起来。
道德、情感全部沦陷,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原本以为的事实
全部换上另一副面孔,他们嘲笑我,鄙视我,谴责我的一切,从里到外,由上到
下。
我是个罪人,所有的错误、矛盾,全部由我一手造成。
长平褪下了邪恶的外袍,为我加冕,我由圣坛上走下,堕入地狱。
我看见怒不可遏的程风追赶陈先的脚步,对着他的面庞揍了下去。
陈先也不甘示弱,摀住自己的面孔愤恨地道:「你就等着收我的律师信吧!」
第八章
已经记不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回到家的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惊惶的两眼盯住天花板上单调的花纹。
心情很乱,理不出头绪。我开始质疑自己的存在。
一切都好像变得不再真实。不真实的爱情,不真实的离别,不真实的哀伤,不真
实的误会。
陈先的话全然逆转了我的人生,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已分不清、辨
不明。
我克制自己的大脑,不让它继续运转,就那样躺着,什么也不去想。这样,就可
以逃开吧,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承担,如同行尸走肉。
程风走进房来,故作轻松地笑:「段希佑,我做了午饭。」
我看着他,良久,然后说:「我不饿。」
我的语调异常冷静,程风的脸上于是展露出担忧。
[我把床头柜上的硬币从玻璃瓶里倒出来,一枚一枚地数,毫无目的。数完一遍,
然后从头来过,恢复日常的生活起居。
吃饭、睡觉、上班,一切都那样规律,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三天后我在「进行式」内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病房,视线正对上枕头
套上印有「用我们所有的爱心来陪伴你」的字样。
程风背对我摆弄橱柜上的花瓶,几朵玫瑰凌乱地散在瓶子里。
我是因为低血糖才晕倒的。程风不知道在这三天里,我每吃完一顿饭,就会去厕
所把咽下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我并不想这样虐待自己,但是身体的自然反应似乎
抗拒任何食物。
我想我会死的吧,不进食的后果唯有死路一条。
然而又如何呢?人终归是要一死的,不过迟早。
程风转过身来,我闭上眼睛,不想和他说话。
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心情下该如何和他开玩笑,然而不开玩笑的话,我又不知道要
用怎样的方式与他交流。似乎从我们相识开始,无聊的玩笑就已成为两人之间唯
一的沟通形式。
我闭着眼,程风一直坐在病床边,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的手臂上吊着葡萄糖点
滴,这是现在维持我身体机能唯一的能量来源。
我与程风僵持了一整天,我不醒来,他只能坐着。到了晚上,他便离开,提着装
得满满的保温瓶回去。
我睁开眼来望窗外的繁星,多美。
无论人间发生如何的惨剧,自然总是维持它们一贯的姿态,不为所动。
人类这样渺小。
与宇宙存在的那几百亿、几千亿的时光相比较起来,人命不过短短数十载,又要
悲欢离合,又要勾心斗角,最终不过落得这样的下场,究竟贪的什么?图的什么
?那些相聚和离别又算得了什么?
我躺在床上开始笑,从夜晚一直笑到天亮。然后闭上眼陷入沉睡。
白天,程风又提着保温瓶来到医院,我依旧双目紧闭,听他在病房内来回走动,
放下保温瓶,打开窗户,换下花瓶里的玫瑰,最后坐到床边看着我。
程风的手指探上我的脸颊,他说:「段希佑,醒醒吧,别睡了。」
我于是睁开眼来,仿佛应验咒语一般,望住他的眼睛。
程风的表情微愣,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很久脸上才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转手拿
过柜子上的保温瓶,打开瓶盖,一面问:「你想喝点粥吗?」
「我不饿。」我说。
程风手上的动作于是一顿,又把瓶盖旋紧,回过头来冲我笑说:「那么想出去晒
晒太阳吗?」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可恶的,居然那么耀眼。我不明白,为什么程风总能笑得
那样毫无芥蒂,一副不受尘世玷污的纯真模样。我讨厌那个笑容,讨厌他天真的
样子,讨厌他总是浸淫在幸福中的姿态。
他有完满的家庭,他有稳定的工作,他有纯洁的爱情。他所有的所有都像在炫耀
一般,让人嫉妒。
我什么也没有,我嫉妒他。
「我不想出去。」我看着他,后脑勺陷在枕头里。
「想听音乐吗?」他又问,从背包里掏出大堆光碟片,全部来自我家的CD架上,
「抒情音乐有助于改善心情。」
我不语。
「或者我读书给你听?」程风继续在背包里翻找,嘴上并没有丝毫的停歇,「你
喜欢小说、散文,还是诗歌?或者我念《男性之间的性爱行为分析(三)》给你
听?」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程风做秀,他故作滑稽,笑得夸张,我毫无感觉。
见我反应冷淡,程风显得有些不乐意,抬起头直截了当地开口问我:「段希佑,
要怎样做,你的心情才会变得好一些?你至少应该吃点东西,你的身体太虚弱了
。」
我望着他,似乎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在等他的这句话。
我说:「那么,你哭给我看吧。」
程风茫然,呆在原地。
我于是重复我的要求:「你哭给我看,我就会高兴。」
我没有漏过程风脸上瞬间的受伤神情,他一定想不到我会提出这样恶毒的要求。
在他眼里,世人都和他一般善良,不会毫无理由地伤害他人。
他太天真了。
「你不愿意吗?那就算了。」我说着闭上双眼。
病房里空阔宁静,只有盥洗室内不时传来水珠滴落的声响,回荡在空气里。
我听见程风的声音,带着些许沮丧,又颇为严肃。
他问:「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肯哭,你就会吃东西吗?」
我不言,片刻后翻了一个身,背对他道:「已经迟了,你错过机会。」
次日,严崎带了菲菲过来探我。
菲菲把装饰精美的水果篮放在柜子上,俯下身对我说:「段希佑,快点好起来吧
,我们缺人手。」
严崎则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开口:「就患上厌食症这一点来说,你还算得当机
立断。」也不知他这算不算嘲讽。
在我与两人交谈的过程中,程风一直坐在房间的一角远远观望,直到他们离开,
他才坐回到我身边,从水果篮里掏出一颗苹果削皮。
「我不想吃。」我看着他将苹果皮削成一长条。
听见我的话,程风奇怪地白我一眼,答:「为了照顾你,我也还没有吃过早饭。
」说罢,朝着去了皮的苹果就是「卡嚓」一口。
我望着程风,阳光从背后打在他的身上,令他的头发反射出一股淡淡的金色光晕
。
「程风。」我问他,「你现在还想要我吗?」
程风的牙齿嵌在苹果肉中,眼珠一下转过来盯住我消瘦的脸。
我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相当骇人,几天没有进餐,即便不照镜子,我也能从青
筋凸起的手臂上猜测得到自己面孔的形状,一定只比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的骷髅
多一层皮。
可是程风却放下握住苹果的手问:「真的吗?你愿意给我?」
「趁我死掉以前,满足你一次也无妨。」我说。
程风终于勃然大怒,一下甩掉手里的苹果跳起来,揪住我胸前的病员服,咬牙切
齿地道:「段希佑!你太过分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难道让我难受你
就会感到快乐?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莫名其妙!无聊!」
「从你第一天认识我起,我就已经这么无聊了。」我心如止水,平静地望着他,
「程风,我不适合你,你应该去找更有趣的对象谈恋爱。」
程风怔愣,片刻后,眉头揪得死紧。他无力地松开我的衣领,问:「段希佑,聂
长平的死对你来说,真的是那么沉重的打击吗?你真的那样爱他?爱到可以不顾
无人抚养的外婆和妹妹,躺在这里不吃不喝地等死?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不是
那么脆弱的人。」
「从你认识我开始,我就不是那么脆弱的人?」我细细咀嚼程风的话,「假如我
变得脆弱,你就不再喜欢我了吗?」
「段希佑,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程风气急。
「程风,我为了别人而活已经太久,我累了。我希望这一次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
去做。」
「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做?做什么?去死吗?你有毛病!」程风失去理智,把一
篮子的水果统统砸在地上,稀里哗啦。
然后他摔门出去,不再回来。
我背靠在床头想,他真的不会回来了吧,我如此断然地伤害他,毫无理由的。
以后都不会再见到那样天真的笑容,真让人舒心。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长平来,想起他总是考虑周全的温吞笑容,想起他的温文儒
雅深情款款,想起他制造的一个又一个浪漫与梦境。他曾是我以为将会陪伴终身
的人,即使没有法律的约束,没有口头的承诺,也不会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记忆中只余下他温善的一面,不再留存阴暗。
长平说得不错,对一个人的恨会随着时间而逐渐消逝,可是对一个人的爱却能够
刻骨铭心。爱比恨更长久。
然而,我并没有想要以这样的方式记住他,从来也没有。
我一定是个天煞孤星,深爱的人总是猝不及防地从身边离去,爸爸是这样,妈妈
是这样,连长平也是。他们都是好人,为何要这样对待他们?
假如是因为我的过错,这一次,不如就让我来接受惩罚好了。
我在床上改换了一下方向,面向点滴瓶,捏住手背上的塑料管子用力一扯,针头
连同一丝鲜红的血色一起抽离身体。
松开手,点滴管落在地上,葡萄糖溶液晕染、蔓延开来,形成一朵美丽的水花。
连日来未曾进食,原本已经虚弱的身体经过这样简单的动作,已经显得气喘连连
。我仰躺在床头,张开口大力呼吸,胸口的起伏也都变得费力,好想就这样停下
来算了,终结一切。
程风会伤心吗?他会为我哭吗?趴在我的尸体边?
程风,你不必伤心,也不必难过,因为我的离开,你一定能够长命百岁,身体健
康。
可惜我看不见了。
身体里的能量慢慢流失,我开始失去意识。
迷蒙间,仿佛来到一座花园,云里雾里,真假难辨。
我对着可望不可及的花园张望片刻后,喊:「有人吗?」
空荡荡的只余回音。
「这里是天堂吗?」我又问。
「往天堂去可要向西步行横穿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你走得动吗?」一个熟悉的
声音在身边响起。
我转头,看见俊雅的侧脸近在咫尺,似乎很久都没有那么近地观察过他。
「你怎么也在这里?」我问他。
「我来给你领路呀,怕你会迷路。」长平笑得温柔,伸手指向前方,道:「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