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遗事+ 补遗 上——千二百轻鸾

作者:千二百轻鸾  录入:12-14

故国。汴京。往事。岁月。怎么能不想念?
这六年飘蓬流离,往来大漠风烟,行尽暮沙衰草──有时夜半惊魂,总觉得自己

仿佛已然回到了汴京。那个和父皇、母妃相依的汴京......
遥忆碧城十里,珠帘数珩──频听银签,重燃绛蜡,啊,往事少年依约......
可是,一想起慈宁太后,赵苏的心顿时机伶伶地一个寒颤。
在长杨宫里度过的日子,他再也不要去回忆,再也不想去体验了!
那一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样的具体事情──他甚至已经已经全部记不起来

,只是一想到那些日子,心里却依旧能记起那种痛苦得快要窒息的感觉!──具

体的事情他已全部忘光,当时恐怖的心情,却还是深深遗留在心底!
那个疯子一样,被嫉妒所折磨的老女人......是他童年的噩梦。
不,不要,绝对不要回去!
何况,还有重德啊。
「我等你。」
我等你。等我们的约定实现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赵苏心情平复下来,冷静地道:「我不回去。」
他已打定主意去找耶律大石。
不管找不找得到,他要去。
温柔又寡断的重德啊,是他十九年生命里唯一的亮色。他是除了父皇以外,头一

个对自己好的人。那最初的温暖,永远不能忘记,不能。
「臣冯浩参见三皇子!」
突如其来的响亮尖声,让赵苏吓了一跳!
一个不知何时进来的人影,此刻正恭顺地跪在自己面前。赵苏定睛一看,差点没

吓出一身冷汗──这,这个獐头鼠目的老年内侍,可不是幼年时,长杨宫那个太

监总管?
他,他就是拓拔仁孝所说的使臣?
想起长杨宫的恐怖生涯,赵苏心里泛起一阵恐惧和恶寒。他勉强镇定心神,却听

拓拔仁孝奇道:「三皇子?」
见赵苏没反应,冯浩从地上起来,掸掸衣服上的灰,回过身去,恭敬地干笑道:

「怎么?敝国三皇子既蒙大王收留,大王居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容老奴介

绍一下,这是敝国三皇子,讳苏,是敝国先皇生前最宠爱的皇子哟!哈哈!」
「哦?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拓拔仁孝显然是在奇怪──最「宠爱」的皇子怎么会流落到千里之遥的辽夏大漠

上来?──赵苏看来也不象那种会喜欢云游四方的人吧?其中到底有何等样因缘


可是此时他又不便询问,只有也打了两个哈哈道:「能够收留贵国皇子,是小王

的荣幸。不过──贵国王子刚才说,他暂时不想回去哪──那依小王看,是不是

就让他在这里先住上一段时间,等他想回去了,小王再派专人护送三皇子回国?


冯浩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听着拓拔仁孝说完话,方才堆着满脸笑容道:「承蒙大王

如此为三皇子设想,这不光是三皇子的荣幸,也是敝国和老奴的荣幸。只是,敝

国皇太后不幸于上月凤驾朝西,举国哀悼,可惜三皇子不在,稍为不美。敝国皇

上一再嘱咐老奴,如若发现三皇子踪迹,一定要请回宫中,一来补悼太后慈灵,

二来也慰皇上谆谆挂念之心──所以──」
他对着拓拔仁孝说话,眼神却瞟着赵苏道:「今日好不容易找到三皇子,老奴恳

求大王相劝,求三皇子无论如何跟老奴回去!」
说完,竟然声泪俱下,扑通一声跪在了赵苏面前!
「请三皇子跟奴才们回去吧!」
突然又从门外拥进七八个人,全是内侍服色,个个似在门外窥听已久模样,一脸

凄切,奔进来全跪在赵苏面前!
什么?
慈宁太后死了?!
赵苏犹自沈浸在震惊里。
那个阴沈得几近疯狂的老女人真的死了?
他有点不敢相信,瞬间有恍如梦中的感觉。
死了吗......
一个意志那般坚韧的女人,终于也从这尘世里消失了踪影了吗......
他迷惘地想着,低头却看见眼前跪了一地的人,个个涕泪满脸的龌龊样子,哭兮

兮地哀求:「三皇子,请跟奴才们回去吧!」
冯浩也悲悲咽咽地道:「三皇子有所不知,自五年前因苏州贼寇入侵,您和太后

走散之后,皇上一直再派人寻找三皇子的下落!皇上他帝德格天,无微不至,这

五年来,时时为三皇子担心!请三皇子跟老奴们回去吧!否则,老奴在皇上面前

交不了差,还要这张老脸做什么!」呜咽着,一头就要往地上撞去!
他身边的内侍慌忙一把搀住冯浩,纷纷劝阻:「冯公公使不得!」又回头哭求赵

苏:「求求三皇子,大发慈悲,跟奴才们回去见一面皇上吧!──三皇子若不答

应,奴才们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说完,一个个又复大放悲声,果然直挺挺跪在哪里,再不动弹。
连一边的拓拔仁孝也看不过眼的样子,劝道:「三皇子,依小王看,你就跟他们

回去见一见你皇兄吧。如思想这里,届时再过来就是。别处姑且不论,小王这里

是绝对会把三皇子奉为上宾的。」
赵苏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心里苦笑。
「和太后走散」?──还真象那个阴毒女人编出来的谎言!当年她明明把自己当

成挡箭牌扔给贼党──啊,「贼党」?不,他们不是贼,他们的心胸比皇宫里面

这些人要光明磊落得多......
他想起了方义,应月儿,还有,那个冷面冷心的朱江......
只对金石美女感兴趣的宋徽宗赵佶会挂念自己?──谁会相信他们的鬼话!当年

自己在长杨宫里过着那般孤独恐惧生涯的时候,也没见他挂念过自己!赵苏有自

知之明──在宋国的皇宫里,自己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而已。──别说那

个小小皇宫──就是三千大千世界中芸芸众生,又有谁会挂念自己?谁会挂念自

己?谁会?谁会?──从来就没有,没有,没有......
从小到大,唯一的感觉只有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可是,现在,还是有一个人会挂念自己吧。想到耶律大石,赵苏的心里轻轻泛开

了一丝甜蜜。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有一个人在自己颈畔,屏住呼吸般说出的耳语──
「我爱你。」
我爱你......

「三皇子......」
大概是看到苦肉计不太奏效,冯浩又开始领头儿哭泣起来:「三皇子,您就可怜

可怜老奴,回去见一面皇上吧......」
厌恶地看着这些面目可憎的弄臣──赵苏突然心头一惊。
他突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事实:──除了冯浩以外,那七八个内侍打扮的人,居

然个个体形剽悍,眼露精光,太阳穴高高突起......
父皇赵顼在世的时候,赵苏听他说过:只有武功内力极其深厚的人,太阳穴才会

高高突起......
这是怎么回事?
赵苏心里一惊......

赵苏从小隔离人世,不识人间事务冗杂。而且顶头疼的就是对付象冯浩这种阅尽

宫闱百态的市井俗子。──能在喜怒无常的慈宁太后手下混得一路青云升上太监

总管这个位子,冯浩其人城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下赵苏赶紧抢了一个冯浩他们止住哭泣的空挡,淡淡回道:「多谢皇兄挂念,

这就请冯总管回去替我多多拜上皇兄罢。只是我目前尚有事务在身,实在不能与

你们同时返京。不如请冯总管先回去,我随后自己回来,再重新拜瞻太后他老人

家慈灵,面谢皇兄。冯总管以为如何?」
话虽如此,赵苏不过权宜之计,只想把冯浩一干人打发走。他何尝想回去大宋皇

宫?
那个地方,纵然泼天富贵,泼天权限,对赵苏而言,有的却只是寂寞和悲伤的记

忆。
都是些什么样的记忆?
有父皇抛弃娇妻爱子,明明知道死亡在前,却毅然一去不回的困惑记忆,有母妃

对自己时冷时热,甚至会拿憎恶眼光对待自己的悲伤记忆;有母妃终于抛下自己

,自尽于紫荆树下自己眼前的凄惨记忆......更有和慈宁太后一起度过的那

些......寂寞而恐惧的记忆。
那样世人无不向往的锦绮生涯,固然是翠幌娇深,曲屏香暖,──可是,那些与

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他不要富贵,不要权力,只是想象平凡人一样,得到一点小小的温暖,可以驱除

自己那似乎从小就盘桓在心中的、挥之不去的悲伤寂寞──这种感觉确实是从小

就有的!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个世界明明很大很大,身边的声音明明很多很多,我明明是在人群之中孤

单地徜徉,可是他们全都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只是想要一个人,只要他自始至终地看着我......
这个愿望,不算毫奢。老天请您成全。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是挥散不去的寂寞与悲伤......

冯浩一听,脸色乍然一变,突然干笑道:「三皇子既如此固执,老奴只好失礼了

!」
说完眼色一递,那几名内侍服色的人心领神会,立即一拥而上,齐声道:「奴才

们恭请三皇子起驾!」
同时把赵苏紧紧挟制住,让他顿时动弹不得!
赵苏一惊,本能地拼命一挣!──他已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那挟制住他的几名内

侍,却只是手指上暗运内力,就牢牢抗衡住了他的挣扎,甚至衣裾都不曾动摇一

下。
看来是遇到高人了。
赵苏又惊又怒,厉声道:「冯浩!你这是以下犯上!快叫这他们放手,我可饶你

一命!」
一面对钳制住自己的几个内侍厉声道:「你们胆敢挟持皇子?须知以下犯上,死

罪难逃!还不快放手!」
他虽生性恬淡温柔,然而毕竟出身皇家,此时惊怒交加,瞪视内侍,威严自在。

拓拔仁孝在一边看着,不觉稍稍吃惊。心想不料这看上去并无火气的人,一发起

怒来倒比平常人可畏。
然而那几名内侍分明事先得了冯浩吩咐,此时听着赵苏怒斥,居然神色不改,只

是齐声恭敬地道:「冯总管有令,奴才们不得不从。还请三皇子恕罪!」
赵苏气得说不出话,却见冯浩在一面嘿嘿干笑两声道:「三皇子且请息怒。老奴

如此行为实属情非得已。老奴一向对三皇子恭敬有加,三皇子想必清楚。此次若

无圣旨在手,必令老奴将三皇子请回皇宫,老奴岂敢如此得罪?无非体谅圣意,

是老奴一片护主忠心,还请三皇子看在皇上面上,跟老奴回京城,面见圣上,以

慰皇上眷眷思念之意。请三皇子恕罪!」
说完一挥手,几名内侍齐声道:「三皇子起驾──」
门外有人应声:「起驾──」
冯浩闪身在一旁,内侍们挟制着赵苏,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听见冯浩在后客气地道:「大王,承蒙大王收留敝国三皇子,老奴回去必面呈皇

上,回头请使者送上答谢礼品。老奴先告辞了。」
听见拓拔仁孝亦很客气地回答道:「哪里,哪里!款待贵国王子,是小王份内之

事,何足挂齿!请冯总管代小王向贵国国主问好罢!慢走!」
一面吩咐下人:「来人!送三皇子和冯总管出去!」
赵苏大急,本以为拓拔仁孝会拒绝冯浩,把自己留下,至少帮自己说两句话也好

!不料他竟如此干脆地高叫「送客」,不由心头凉了大半截!
他被强行挟持着出了门口,却忍不住要回头去看一眼拓拔仁孝──
拓拔仁孝不是说天祚要他照顾自己的吗?
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照顾」?
拓拔仁孝应该看得出来,自己是多么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那个暗无天

日的地方啊!
拓拔仁孝看见赵苏的失望和悲哀的目光,却装作没看见,把脸转到一边,咳嗽了

一声,对身边的近侍道:「好了,叫人来收拾屋子罢!」
竟是始终不看赵苏。
赵苏回过脸,已被强行挟持到了等在门口的马车门边。
内侍跪在车边,恭敬地说:「请三皇子上车。」
赵苏甩开钳制自己的内侍的手,冷冷道:「我会走路!」
怒气冲冲的一步跨上马车。
被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挟持着,坐在缓缓启动的马车里,赵苏突然想起了天祚帝,

想起了耶律大石,想起了燕王妃,想起了这四年来,在这大漠关外的日日夜

夜......
他心里一阵悲苦,突然觉得喉头梗塞,无法成言。
别了,大漠风云。

第二部《江南春思》

34~44
宣和七年春。北宋汴京城郊。
十一岁的乡下少年温尔雅,此时此刻正走在绿树参天的官道上。挟着春的湿软呼

吸的东风吹动了他的发梢。空气里流动的有有繁花精致的笑声,有青草新鲜的呼

吸,有燕子呢喃的繁音。官道两边的桦树、杨树都长出了发粘的和清香的树叶,

椴树上鼓出了一枚枚快要绽裂的小花蕾。飘荡在春的空间里的杨花、柳絮,也都

纷纷扬扬地──是不是在编织一个关于春天的梦境?
这是二月冷清寂寞的早春,路上鲜少行人。尔雅却偏偏喜欢这没有喧嚣的时刻,

每天清晨都喜欢沿着这长长的官道走上一阵,一边呼吸新鲜的空气,一边任各式

各样的沈思浮想占据难得空闲的心情。
踢踢踏踏地走着,忽然有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而近地,惊破了早春的寂静。
尔雅抬起头来,原来是一队官兵,护送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自前方迤俪行来。
这条大路本是姑苏至京城的官道,香车宝马,自然时时可见。但这等护卫森严的

情形,尔雅倒还头一回看见。敢是豪门望族的娇贵千金么?还是御召进宫的秀女

彩姘?
随着路上稀少的行人退到路边,车马缓缓驶近。
好象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暗香,也在缓缓飘近。
随着渐行渐近的车马,这不可思议而又突如其来的暗香,源源渗进尔雅的意识。
是一种难以忘怀的朦胧芬芳,温柔而又沉默地漫过呼吸。
被湖色锦缎严严实实遮闭了的车窗,漏不出车中人的一丝影像。唯一可以确定的

是,这暗香来源于车中,来源于那湖色锦缎后未知的车中人。
当马车缓缓驶过尔雅身边时,湖色锦帘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
是为了领略这江南的早春吗?车中人急切而又矜持地探出脸来。
漆黑的头发如烟如雾泻落颈畔,显得神情不振的苍白面容。这些都不足于让尔雅

惊讶,揪动少年心思的是那样的眼睛──
容貌平常的人,却有一双很动人的眼睛。剔透的黑眼珠儿,被睫毛围出了一圈儿

阴影。
当他看着马车窗外的时候,仿佛不经意间从眼底深处散发开来的,竟是那样的悲

哀。他明明穿着锦绣的衣裳,左右还有衣着华丽的侍卫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但

他的神情像是这世间里无法热闹的一抹孤魂。
烟雾蒙蒙的眼睛里,那样凄怆满怀的寂寞
──为什么会这么寂寞?
──为什么这个人的眼睛会这样的寂寞?
相望只是瞬间,这样的思绪却如露如电,在尔雅心中转了无数遍。寂寞──尔雅

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这个奇异的人。同时──仿佛心尖上的肉,被什么紧紧揪

住了──开始疼痛开来......
他呆呆地望着,呆呆地想着,一时张着嘴巴楞在路边。
车中的人显然是没有料到这样的画面,好象是吓了一跳。他惊讶地看着尔雅的时

候,那种寂寞的感觉就从他眼睛里消失了。
但是尔雅心里不自觉地想到了:我知道这个人很寂寞,我知道这是一个寂寞的

人......
车中人再看了尔雅一眼,面无表情的落下了锦帘。马车也蜿蜒而远去。那奇异的

香气也随之渐行渐远。
只剩下尔雅还呆立在原地,目送着远去的马车。
那头一回自少年心中燃起的是什么?──一种陌生、青涩而强烈的情感......

推书 20234-12-13 :小狐狸遇龙记(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