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明知燕王妃不可能有什么事,分明是阻拦自己和赵苏说话,对母亲屡屡
如此,心头难免有气。
然而他看着在空旷的绿色田野里,看来身形似乎更加伛偻的燕王妃,心里一疼,
语气还是柔了下来:「母妃,您何苦老是出来吹风呢?您年纪已大,身体又不好
,不留在帐篷里将息,还老是跑出来受寒,若一不小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孩
儿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触动真情,耶律大石不由眼泛泪花,声音也略有些哽咽起来。
他一向事母最孝,从来把母亲当作这世上最亲最敬的人。
燕王妃见儿子如此担心自己,也十分欣慰,浑浊老眼里不由也轻轻闪亮起来。然
而她一想起方才儿子和赵苏相处情状,心里就又焦虑起来,看着儿子,叹道:「
你如此孝顺,为娘自然高兴;可是有一件事,你为什么总是要让娘担心?」
「什么事?」
燕王妃气道:「还问什么事!重德,你都二十四了,不要再让为娘担心了好不好
?别的人在你这个年级早已经娶妻生子了!你难道非要让娘抱不上孙子?──为
娘还能活上几年?你不急娘可急死了!」
说着说着,她是真伤了心,牵起衣袖来擦眼泪。
耶律大石这时也万万不能拿国事军务来塞责了,──他知含饴弄孙一直是燕王妃
的心愿,而自己年纪不小,要是一般人的话,早应该已经成婚生子了。
的确,母亲已老,她还能在这世上停留多久呢?──连老人家的这点心愿都不能
满足,耶律大石心里很难过。
可是,他不想结婚──不想──
──到底在等待着些什么?
──难道是那个关于眼泪和香气的承诺吗?
可是,那是那么不现实的事,──不要说世人的眼光与议论,首先母亲燕王妃这
一关就不能过。
以前还以为可有转机。
后来才发现母亲几乎根本不能容忍赵苏的存在。
苏儿啊......
那个我所认识的,水脉烟香的你啊......
............
「傻孩子,你还不明白?他娘名叫林倾国,就是宋朝死皇帝赵顼的妃子!也是那
个三番五次不知廉耻勾引你父亲的狐狸精!」
「你拿剑过去,给我砍了他的头下来!──他爹赵顼,就是杀死你父王的凶手!
是他爹把剑刺进了你父王的胸膛!」
「你还不明白?他是杀死你爹的仇人的儿子!」
............
三年前母亲那狂怒的声音,至今都还在耳边回荡。
这次与赵苏的重逢,似乎颇出母亲的意外。
虽然是因为他由天祚帝带来的关系而无法赶他走,可是每次看见赵苏,燕王妃眼
里闪出的憎恶,总会叫耶律大石都感到心惊!
那样深重的憎恶──仅仅是源自以上这两个缘故吗?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憎恶里还有另外一种几乎疯狂般的情绪......虽然年代
久远,却几乎压抑不住的疯狂......
疯狂?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母妃,您别伤心了。」一阵气馁,耶律大石已经决定和现实妥协了:「您要孩
儿成婚,孩儿成婚就是。」
宣和六年冬。夹山。
白雪皑皑。
把白衫的人跟周围的一色天地区分开来的,大概就是那人身上的异香吧。
黑得散不开的头发,是寂寞的原野里唯一可以灼痛人眼睛的色泽。
接连半个月在为婚事操劳,耶律大石几乎没有发现那个清瘦的背影,突然好象陌
生起来!
说起来,因为燕王妃的干扰,他和赵苏这半个月几乎没说上话。
心里掠过一阵疼痛。
曾经躺在我怀里的你,曾经枕在我心里的你,曾经那么那么接近的你啊......
耶律大石看了赵苏的背影一阵,还是心情矛盾地走了过去。
周围是士兵们的简朴营房,一阵风过,毛毡的顶棚上扑簌簌地掉下了几团厚重的
雪块,眼看就要砸在檐下的赵苏身上。
「小心──!」
耶律大石惊呼一声,身体却比头脑更先反应过来,已经一步窜了过去,将那沈思
的人儿一把拉进了自己怀里!
雪团擦过耶律大石肩上,痛得倒很轻微,只是崩散的雪粒飞落进了他的脖子,倒
是冰得他一个哆嗦。
「你没事吧?」
看着赵苏,只是黑发上沾上了一点雪絮。
「我没事。你还好吧?」
看耶律大石也安然无恙,赵苏也松了一口气。
两人眼光接触,彼此呆望,竟然找不出话说。
耶律大石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心中无数话要说,象长江水一样急于要倒腾出
来──偏到了喉头便被堵住一般,竟是无言!看着赵苏苍白的侧脸,他费劲地梗
塞了半天,才嗫嚅道:「苏儿......我,我要结婚了。」
「我知道。──恭喜你。」
赵苏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很冷静地回了一句,又调回眼光去看四周的雪景。
耶律大石有点失望。
他想得到的并不是这种反应。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苦笑起来。
自己又能指望得到什么样的反应?
我们......什么都不是。
朋友?──不过萍水相逢,未必推心置腹。平心而论,赵苏和天祚帝亲近得多。
情人?──不,不,不!这样禁忌的情事,耶律大石想都不敢想──他只是出于
一己私心,想把赵苏挽留在身边而已!仅仅如此而已!他是喜欢赵苏,喜欢那个
把眼泪和香气带进自己梦魂深处的少年......只是弟弟一样的喜欢,他把赵苏当
弟弟一样的喜欢!
可是,从内心深处泛出来的丝丝疼痛,又在说明着什么?
可是,他怀念,怀念那些过往的日子,不自觉地,总会想起和赵苏相处的点点滴
滴......
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
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
那青荫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
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
怀念,怀念,怀念,好怀念,好怀念!
然而,时光如流水,它冲走所有的往事,不告诉你明天的结局......
耶律大石退却了。
叹了一口气,看着赵苏漠然地凝望雪景的眼睛,他转身默然而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虽然堂上高坐的的只有天祚帝和燕王妃,在这冰天雪地的夹山,也办不出什么富
丽堂皇的婚礼,可是由于士兵们的卖命吆喝和捧场,这场婚宴还是充满了热闹喧
哗的气氛。
所有东西都是喜庆的红色,连帐篷外面飘落的雪花,仿佛都被这一片大红映得微
醺了。
所有的人都在笑,士兵们在笑,燕王妃在笑。连神情抑郁的天祚帝,也在微笑。
没有人知道耶律大石心中的苦涩。
他真的......一点也不期待这一场婚礼。
新娘是自己祖母萧皇后的后裔,自然也继承了当年「萧观音」的千娇百媚。
挑开萧氏头上的红巾,看着龙凤烛照耀下那一张布满红晕的美丽容颜,耶律大石
竟是心如止水。
合欢酒浓,百子帐暖,面对滑腻温润的女人胴体,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那一个
春深而又未深的夜晚,那个躺在自己怀中的、清冷寂寞的少年,温香飘渺,仿佛
没有形体。
一股冲动使他再也忍耐不住,翻身而起,披衣下床。
「重德!......」
萧氏惊惶的叫声,也没有止住他冲出帐篷的脚步。
走出帐篷,正是满地月光。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何处看到一副对联的上阕:「月白照雪白」。正是此
生此夜,此时此景风光吧。
只穿着贴身的袄子,在这寒气针砭的夜里,耶律大石冷丁地打了一个哆嗦。
他此刻心中茫然,全不知是该做何事才能使心里凌乱沸腾的思绪静止下来!
只是想发泄,想呼喊,想奔跑,想嚎叫!
他略一思顿,直奔马厩。
走近关养爱马的毡屋,他蓦地楞住了。──那......
那马厩另一边──
那月光下影影绰绰的白衣,那夜气里脉脉难言的香气──
「你,这么晚了还出来骑马?」
「──你,──不也一样?」
两人缓缓走近,相视一笑。
清冷的夜气里,好象有什么轻轻热了起来,好象有什么不一样了。
两人各自上马,赵苏在前,耶律大石在后,策马狂奔起来。
奔出两三里后,原野渐无,月光下尽是一望无际的沙砾,马蹄踏上去沙沙作响。
此情此景,耶律大石心有所触,不觉低声道:「踏花归去马蹄香,这等景致,不
知何时才能重新赏鉴到啊。」
他从前驻守燕京,那里春景,最是动人。遥忆烟花三月时候,全城士女,那些踏
青光景。
到而今,穷途困守,关山难越,谁共丧国之痛,谁悲失路之人!
他心里感慨万千,心中一时悲思疾走,热血沸腾,但觉豪情满怀,凄怆更胜,不
由仰天长啸起来!
隐隐然,仿佛竟有空岭余音。
他抬起头来,看前头赵苏的马已经奔到了远处。赶紧提缰急追,瞬时赶上去,两
人并绺共进。
看一眼身侧的赵苏,冷漠苍白的脸上,平视前方的眼里并没有任何表情。略微丰
满的嘴唇,依旧可以看出从前那个温柔少年的影子。他身上的香气,在这清冷的
月光下,如梦如流。
好象是......一个梦境......
永远也忘不了的一个梦境......
再策马奔了一阵,两人都已气喘吁吁。
耶律大石侧耳一听,不远处似有水声,知道将至宜水,看来已接近西夏国境,这
里应是野谷地区。他怕遇见西夏士兵,变生不测,遂道:「我们歇歇吧。」
两人下马,席地而坐。──都累了,想到大深夜的居然跑出来骑马,彼此互相看
看,不由都觉好笑。
此时明月当天,白沙在地,目光相接,暗香如缕。
「苏儿......」
耶律大石看着赵苏清冷的目光迷惑住了。
那么清冷的目光,其中却隐隐然似有辉光闪烁。看着自己,嘴唇微启即合,将合
又起。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苏儿?」
耶律大石又叫了一声,下一瞬间──却呆楞住了──那是──这是──
嘴唇上温润的触感,是做梦,是做梦──是赵苏的冰冷的嘴唇,虽然被这北地的
风沙吹得有点干燥裂口,却还是带着那样一点,南国水脉烟香似的温柔。
「苏儿......」
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缓缓释开自己呆滞的唇,抬起头来直视自己。
那是什么?
在那玲珑剔透的黑眼珠儿深处,耶律大石仿佛看见一颗凝固在心里的眼泪。
他呆住了。
那些相识相知的岁月,那些相近相亲的往事,在这转瞬之间,重重叠叠,尽上心
头!
我给你温暖。你给我眼泪和香气。
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
那青荫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
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
「苏儿!」
耶律大石发出从心底的一声喊叫,紧紧抱住了眼前的赵苏!
──死紧,仿佛要把这真实的躯体,和虚无的灵魂,都揉进自己体内!
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彼此都说不出言语!
耶律大石心中尽是悲怆,只是紧紧搂住赵苏,望定那苍白悲哀的脸容,疯狂地,
把自己的嘴唇和所有的情爱,印上去,印上去!
他再也抑制不住将要沸腾般的情感,一个翻身,把怀中的人压倒在地!
明月当天,白沙在地,水声做证,风声为侣!
他颤抖着手解开了身下人的衣扣──
明知道这惊世骇俗,不可以不可以!他制止不了自己!
明知道这违经背德,不可以不可以!身下人那清冷的双眼中却没有拒绝!
你愿意,我愿意──不管天不管地了......
「大哥!」
突然却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喊叫,在这空旷的沙漠里分外响亮!
两人不觉一惊!一滞!
耶律大石慌忙放开和赵苏相拥的手,跳起身来。两人迅速分开。
就这么一瞬间。
方才的火热迷离,顿成冰冷虚无。
──耶律大石和赵苏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各各茫然一片,──不知是失落,是懊
悔,还是伤感,还是喟叹!
慢慢地走过来的居然是弟弟夷列!
耶律大石大奇,看着面无表情的夷列,惊讶万分:「夷列,你怎么会在这里?这
么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什么?」
十四岁的夷列,还是满面稚气的孩子,可是漂亮的单凤眼里,却已经时时开始闪
烁出几乎类似大人般的冷冽成熟光芒。
耶律大石还是怀念以往那个总是粘着自己的,单纯可爱的夷列啊......
只听夷列冷冷道:「这么深更半夜的,那你们两个不好好睡觉,又跑出来干什么
?」
耶律大石一呆,不料被反将一军,不由语塞。
夷列又淡淡道:「洞房花烛夜,新郎突然不见了踪影,新娘会不出来找么?」
耶律大石大吃一惊,紧张道:「什么?母妃知道了?」
夷列冷冷道:「既然你做都做出来了,还怕母亲知道?从洞房里出走的新郎倌又
不只你一个,你怕什么?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又没做什么坏事
,何必做出一副心虚的样子?」他这时候的说话口气,尖锐刻薄,那里还象一个
孩子?直到见哥哥面上出汗,才哼了一声,淡淡道:「放心,母妃还不知道!是
嫂嫂要我来帮忙找你的。」
耶律大石松了一口气,心里却还是有点羞愧,也不知道夷列是否看见了刚才的画
面,又不敢问他,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没什么,我睡不着,骑马出
来散散心。这么巧,就碰见了苏儿。」
他镇定自若地说着谎,不敢看赵苏的表情。
心里觉得愧疚,他惴惴地安慰自己:我只是不想让年迈的母亲伤心啊......
已经转过身去的夷列,哼了一声,也知道是表示听见了,还是在嘲笑他的心虚。
耶律大石回身去牵马,看了赵苏一眼。
他低着头在整理马缰,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耶律大石的目光定格在赵苏从袖口里露出来的手上。那刚刚还牵在一起的苍白手
腕啊......
回忆方才的火热相拥,仿佛只是一个随着月光而来的短暂梦境。
明月当天,白沙在地,蹄声踏踏,再无话语。
这个时候,耶律大石还不知道,多年以后,他要为这一场未曾继续的梦境,付出
半生的后悔......
宣和六年腊月,天祚帝得大石林牙,又得阴山鞑靼毛割石兵,谋划出兵收复燕云
,率兵出夹山,下渔阳岭,取天德,军东胜,宁边,云内等州,南下五州遇金将
完颜希尹,战于埯遏下水,希尹率山西汉儿乡兵为前驱,以金兵千余伏山间,辽
兵惊溃。天祚帝和辽将耶律大石分两头突围。
「重德,你多保重!──我契丹兴复重任,从此就只在你一人身上了!」
「皇上......您......您也多保重。」
不料天祚帝开口便似诀别话语,耶律大石心中一沈,不由升起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他看着神色疲惫的天祚帝,虽知连日逃窜,委实劳力劳心,可是天祚帝的消沈
,仿佛还来有另外的原因。
这时候周围的兵士都在吵吵嚷嚷地收拾行李,准备最后的突围。在这一片喧哗之
中,天祚帝慢慢走开去的背影,只能让耶律大石想到一个词──寂寞。
突然想起春天里,和天祚帝、赵苏重逢的时候,赵苏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因为
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比我更寂寞的人。」
那时候犹不知道他所指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