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两年,独立支持大辽军事国政,几乎心力交瘁,此时见到天祚帝和他带来的
几个臣僚,就如同失乳已久的孩子见到久别重逢的娘亲一般,真是打从心眼里温
暖出来!
天祚帝见到耶律大石也甚是欣慰,笑容满面地赶紧上前来搀扶他:「爱卿快快请
起!」
耶律大石起身相见,才见天祚帝这三年不见,也清瘦多了,眼角已经有了少许鱼
尾纹。只是脸上却依旧带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教人一看便从心里觉出亲近来。
两人相对坐下,叙了几句寒温。四周军士,群龙有首,都觉喜动颜色。
天祚帝突然道:「对了,我还带了一个人来,给大石你引见引见!」一面说,脸
上就带出了微笑来。
耶律大石不明所以,诧然道:「是谁?」
天祚帝笑道:「途中认识的一个孩子──」一面扬声叫道:「阿苏,你出来,见
见我们辽国的顶梁柱!」
「阿苏?」
耶律大石心里碰地一跳!
难道会如此巧合?
他又期待又担心又讶异又惊喜,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屏住了呼吸。
听得有人应声而出。
而先人而入的,果然是那熟悉的暗香。──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
那夜晚里浸泡在眼泪里的香气。那时刻总荡漾在回忆里的香气。
赵苏看见耶律大石,也是一楞。
彼此都不曾料到这样的相会吧。
耶律大石看着赵苏,三年不见,他明显地变得明朗多了。
原来那一抹热闹不起来的苍白孤寂灵魂,现在终于也饮进红尘烟火了吗?
耶律大石又欣慰又难过,看了赵苏半晌,只说:「你......你长大了。」
赵苏看着耶律大石,看着他清瘦许多的容颜,也只说:「你辛苦了。」
天祚帝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诧异着笑道:「敢情你们认识?这正好,倒不必我
介绍了!只是你们怎么会认识的呢?这倒让我有点费解!」
耶律大石和赵苏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往事。
往事如烟。
是啊,往事如烟。
那一场飞花乱逐时的相见,那一场雪落鸟匿时的分别。
此时相见,都不必再提了!
只须问一句,别来无恙?
两人又转向天祚帝,一时都言辞停顿,倒是赵苏笑道:「天祚叔叔你原来不知,
我以前曾蒙重德相救。说来话长。」
「天祚叔叔?」
耶律大石一愕,不知为何赵苏会和皇上如此熟稔,心中好奇心起,看着天祚帝,
只盼他自动解释一番。
天祚帝注意到他的眼光,果然笑道:「我们这边也说来话长。──」说到这里,
他蓦地话声凝滞,脸上掠过一缕痛楚的表情,随即勉强又笑开来:「重德你也知
道,当年女真人攻破中京,我这个不成器的皇帝,只好带着随身侍卫逃进西夏境
内,当时临逃仓皇,衣绵粮食清水均无,连国玺都掉落在了桑干河。到了青岭,
正是马困人饥九死一生之时,多亏西夏王──相救。」说到「西夏王」这三个字
,他俊朗脸上的肌肉,似乎有细微的抽搐,只有他侧边的赵苏看得明白──那边
,也有往事如烟啊。
耶律大石却没注意这些,只是心里一沈,哑声问道:「国玺当真已然失踪?」
天祚帝脸露惭愧之意,点了点头。
耶律大石心中颓然,低声道:「莫非当真是──天要灭辽?」
他心乱如麻,一时倒忘了天祚帝尚未解释为何会与赵苏叔侄相称之事。
天祚帝亦是心中凄皇,又兼自责,默然不语。
他乃辽国道宗皇帝耶律洪基长孙,乃太子浚的唯一子嗣。当年耶律洪基有后萧氏
,才貌超群,工诗文,好音乐,时人称为「萧观音」,颇得耶律洪基宠爱。然而
偏偏天妒红颜,奇祸突来──当时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专权怙势,忌萧皇后明
敏,怕自己权势破败,竟阴与宫婢单登定谋,诬陷萧皇后与伶官赵唯一私通。而
耶律洪基既心爱萧皇后,闻讯妒火中烧,即将赵唯一系狱,令耶律乙辛审问。赵
唯一祸连三族不说,萧皇后也被赐死。萧后之子太子浚与太子妃萧氏也同被杀死
,只有遗孤天祚,幸得宣徽氏萧兀纳等人保护才得以活命。然而从此就自然不得
耶律洪基亲近,养在平民家中,已甘心一世布衣生涯。
谁知耶律洪基晚年思念萧皇后不已,竟至悔痛失声?为弥补过错,遂将天祚找回
,立为王储。
但天祚亲眼见到父母皆死于宫廷权变,他也身受其害,早已厌倦帝王生涯。何况
他生性恬淡,无意功名,只是向往林泉山野。奈何造化弄人,身不由己!不但自
己从来不曾称心快意过,如今国破城亡,更有上愧先祖,下负百姓之痛!
想到这里,天祚帝实在灰心至极,只觉红尘碌碌,再无可念,再无可思!
他蓦地抬头起来,哑声道:「重德!」
「皇上有何吩咐?」
天祚帝面带惨笑,沈声道:「我自继承帝位以来,上愧先王,下负苍生,本该下
诏罪己!奈我生性懦弱,没有这样做的勇气。可怜一误再误,才有今日国破家亡
之痛!幸而国土未曾全部沦亡,尚可图东山再起之日,然而这等大事,只能交由
有力有能之辈之人担当,我除了待罪等死,余生已无他想!今日就在这里,当作
大伙儿的面,把这个皇帝,交给你当罢!」
天祚帝说着,竟是涕泪交加,站起来,朝着耶律大石便跪了下去!
耶律大石大惊,急叫一声:「皇上!「
慌忙双手来搀天祚帝起身。
四周军士,听到天祚帝这一番话,想起堂堂大辽国,从从前的疆域万里,信威南
北,到如今的国土沦丧,人民流离,再一想到自身「累累然如丧家之犬」的狼狈
奔突状况,无不神色惨然,更有人秉思国思家之痛,呜咽出声!
耶律大石既惊且痛,哪知天祚帝竟搀之不起,深深叩下头去!
「皇上!请别折杀微臣!」
耶律大石手足无措,见天祚帝这个样子,他心里好生悲酸,只得也「扑通」跪下
,流下泪来,悲声道:「皇上!人间世事,各有天意,胜衰有定,无法强求!皇
上何必把责任揽到自己一人头上?何况重德忠心护主,只愿皇上福泽绵长,人民
乐业安康,此生心愿已足!人各有数,大辽九五之位,非重德所能问鼎,恕重德
不能从命!还望皇上保重龙体,以国家苍生为念,善自珍重!──请皇上收回前
言!」一面强行要将天祚帝搀扶起来。
天祚帝任他搀扶,竟不起身,惨然笑道:「身为帝王,一言九鼎,岂可随意更改
?何况这件事我深思熟虑已久,遍观诸臣,只有你可望帝王福分!重德,你我至
亲叔侄,当面不用说客套话──你知道我一向最推重你!何况大辽人物,业已风
流云散,如今这里,能够担当下这个兴国重任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你若
不答应,我就在这里跪到你答应为止!」
他话说得坚决,竟是毫无回旋余地。
耶律大石好生为难,他实无心帝位!可是见一向软弱的天祚帝如此坚决,知他明
明是对自己帝王生涯已再无眷意,退位之意已根深蒂固!只是担心自己身后,所
替非人,届时又将陷辽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故此心心念念,要先替大辽百姓
找好一位君王,方能放下心来。他一片赤诚之意,耶律大石如何好忤逆?
他又看看四周的军士,──原来这些军士两年多来跟随耶律大石已久,对他感情
颇深,见天祚帝有意让位于耶律大石,竟然都露出欢愉之色,明明就是希望耶律
大石应承!更有那一等功名心思颇强的,心里想的是:如果主帅成为大辽皇帝,
自己跟着耶律大石走南闯北,一旦大辽重震威风,自己少不得也得封上个开国大
臣──更是巴不得耶律大石赶紧应承下这个皇位!
耶律大石再看看一边的赵苏,见他眉头微蹙,似乎正是思考什么,竟像是没看到
眼下这一局面。
耶律大石长叹一声,不由苦笑。心想:天下想任帝位之人何其多!为何老天找上
的却都偏偏是些根本不想当皇帝或者根本不适合当皇帝的人?
果真造化弄人么?
他思绪起伏,此时也苦无良计,难道忍心叫年过三十的天祚帝就这么跪在自己面
前不成?
他再复长叹一声,心道:罢!罢!罢!过得一时算一时!先过了眼前的独木桥,
再去考虑往后的羊肠道罢!
当下赶紧双手去搀扶天祚帝,一面道:「皇上不需焦急,微臣答应皇上的要求便
是。」
天祚帝面露喜色,眼中闪出欣慰的神情,然眼底深处,竟隐隐有泪光。他任耶律
大石把自己搀扶起来,到椅上坐下,却听耶律大石道:
「皇上,微臣答应您的要求,可也请皇上答应微臣一个要求!否则,微臣也要效
仿皇上,在皇上面前跪到您答应为止!」
说完,扑通一声,也往天祚帝面前直挺挺一跪!
天祚帝一楞,不明所以。
耶律大石道:「微臣答应皇上的要求,执行皇上的旨意。可是,请把这个旨意的
执行时间,推迟到皇上百年之后!──请皇上答应微臣这个小小的要求!」
天祚帝闻言更是一愕,心想:要我死后你才肯继承帝位,那不是跟我没退位一样
吗?你这说蠢又不蠢的臭小子,敢情跟我玩文字游戏来着!──他又好气又好笑
,看一眼耶律大石,却见他一脸认真,知他一向也是说一不二的,心里又想道:
不管什么时候,反正这个王位继承人你是跑不掉了!──我百年之后?我能活几
年?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难过。遂允了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这才站起。叔侄两人,无言对望,不知何故,只觉喉头一酸,不觉都热
泪盈眶!
23~33
宣和六年春。夹山。
开始还是春初。一转眼。就已然春深了。
看着已经渲染上初夏耀眼色泽的草原,耶律大石悄悄走近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象烟一样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动,黑得像是深夜的梦想;飘渺的香气,依旧如
有,如无,入鼻,入心。
十八岁,是不是还可以称为少年呢?
好怀念。
好怀念那些过往的岁月。
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
那青荫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
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
他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那一个仿佛被冰封住心田的少年。
不是该感到惊喜吗?──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丝丝络络的落寞?──是因为,溶
解他冰封心田的人,并不是自己吧。
「齐鲁青未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色吧。」
赵苏突然发话,耶律大石倒吃了一惊:「啊?是,是呀。」
赵苏转过脸来,扑哧一声笑了。
他笑开来的时候,仿佛正是那春雪暖融的瞬间。
耶律大石一时倒没意识到自己正看得两眼发直。直到赵苏苍白的脸上突然沁出红
色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赶紧狼狈地收回了目光。
「你......你变了好多。」
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出口,斟酌了半晌,挤出来的竟只是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明明语焉不详,然而赵苏却仿佛知道他的意思,淡淡地答了一句:「因为
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比我更寂寞的人。」
耶律大石一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疑惑地看着赵苏的侧脸,在春天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明朗。
将落而未落的晚霞,在辽阔的西方织出一大片云锦,是让人几乎落泪般的灿烂!
耶律大石又想起那个三年前,也是春天的黄昏。躺在自己怀里的少年温香飘渺,
仿佛没有形体。
再看看对面的赵苏,耶律大石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把对面的人再一次拥进怀中
!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想要那一脉寂寞的灵魂,再一次体会自己胸怀的温暖。
──想要那始终忘却不了的眼泪和香气,再一次填补进自己空虚的心中!
他无法控制自己地,一点点,伸出手去──
「重德!」
「母妃?」
耶律大石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
「重德,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知何时走近的燕王妃,语气凌厉,狠狠剜向赵苏的眼光更是凌厉。
她又看见了儿子那样的眼光!
用那样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沈醉眼光,望着一个人,却好象望着整个世
界!
就好象当年丈夫燕王──他也是用这样的沈醉眼光,望着另外一个人,那一个她
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人......
为什么会是那个人?
如果换一个人,哪怕是秉有倾国倾城之貌,动天动地之德,自己总还有点最后的
希望!
可是,燕王妃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个人,──那个躺在自己丈夫怀中甜蜜呻吟的
「狐狸精」,竟然──是,是一个男人......男人!
而且──是她从来想都没有想过的那个人!
那一瞬间,她真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悲惨过。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
她简直欲哭无泪。
燕王妃早就知道丈夫燕王心中另有所爱。虽然他一向不近女色,在契丹贵族中向
来以洁身自好著称。可是既为夫妻,每日相对,燕王妃又怎会寻不出蛛丝马迹?
从燕王那时时无意流露出的──每当他面对远方,陷入沈思,脸上总会露出──
那种温柔沈醉的神情......
仿佛在怀念一个,徜徉于远方却迷离在心中的旖旎梦想......
燕王妃妒火中烧!
是的,她嫉妒得要死!
她发誓要找出那个勾引丈夫的女人,然后──她咬着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幻想
──捉到那个女人后,一定要将她的脸上,身上,刺上无数个血洞;把她的眉毛
扯掉,眼睛刺瞎,鼻子割掉,嘴唇切开,耳朵剥落──总之,定要叫那个狐狸精
变成丑八怪,叫燕王看到她也认不出来,认出她也喜欢不起来!──还要将她的
手脚砍断,泡进酒缸,方能一泄心中愤懑......
可是,那个人居然是个男人!是个男人!男人!男人!!
她明察暗访那么多年,最后终于找到──她一直以为准是那个身秉异香的妖女林
倾国......
谁知道,真相竟然会是那样......
她绝不原谅那个人,绝不原谅!
包括他的子孙......
可是,现在儿子重德,也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而且还是那个妖女林倾国的儿子!
燕王妃绝不允许!
她不会准许这样的事情重演!绝对不准!绝对不允许,......绝不!
走近儿子和那个白衣的少年,给儿子一抹慈祥的笑意,剜向赵苏的,却是冷毒的
一瞥。
看到他,就会让自己想起那始终忘怀不了的痛苦!
你们怎么能理解!怎么能理解!
那爱一个人却始终得不到响应的寂寞......
那拥有一个人却始终抓不住他的心的痛苦......
那被另一个人夺走自己深爱丈夫的耻辱......
她希望赵苏识点时务。
果然,在她的目光的冷逼下,尽管还是神色淡然,但赵苏转身走开了。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谈。」
向重德交代了一声,他转过身去。
燕王妃看着那清冷的白色背影,在春深的绿风中衣袂微动......
太象了,太象了......
「母妃,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