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抬着扔进屋后,尤哈尼躺在地上很久很久。
浑身上下部在痛。当胸的一棍更是让他觉得内脏都闷痛起来。左手骨头也仿佛裂开.般的疼,完全使不卜力。
偌大的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极度的安静,熟悉的无声。却头一次,让尤哈尼感到烦躁。
……肮脏、污秽……
……玷污了Lisigadanlus-an之名……
……老Lisigadanlus-an真是瞎了眼……
一句一句的恶劣言语不经意间钻入耳里。
然后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不停不停地提醒着,因为他,损害了老Lisigadanlus-an的身后之名。
语言永远比人所想的更加伤人。
如冰一般坚硬的心,也能被几句恶语戳出创门。
躺了好半晌,尤哈尼扶着墙坐起,感觉后脑也疼得厉害,有一股湿腻感。
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隐约看得见暗红颜色沾在掌心,黏黏稠稠的,沿着指缝滑落……
打得真狠。马努多斯背抵着门,盘坐着检视身上的伤。他的身体强健,几棍子打下来也就皮肉痛一痛,倒是没伤筋断骨……但瘀青红肿是跑不掉了。
马努多斯暗暗担忧尤哈尼的情况。被架开前,尤伤痕累累的模样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
靠在门上听了半天动静,马努多斯判断出:门被锁死了,却没留人看守,但出入的大门应该还是有人看着。
不过就算大门没人把守,他一个人也无法从这间石板屋里逃脱。
正懊恼着,门外传来怯弱的女声——
「哥……」不是马努多斯的小妹还能是谁
「慕娃」马努多斯整只耳朵贴到门板上,惊讶地道:「你怎么会来是父亲母亲让你来的吗」
小姑娘哽咽了:「不是……我自己偷偷溜来的……」
马努多斯听了心里有些复杂。
现在家里一定是大乱了吧……
「哥……对不起……」小姑娘对着门哭了起来,「都是我害了你……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隔了一扇门,声音听来含含糊糊,但马努多斯还是听出不对了,不由沉下脸,动了动嘴,听到妹妹的哭声却不忍苛责,最后还是只能叹气。
「我原本只是怀疑……就偷偷跟布妮姊姊说了,她也答应了不说出去……但是、但是……我和姊姊说话的时候被她父亲听到了……」
小姑娘断断续续地说:「姊姊的父亲很生气……我很害怕,就自己跑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会找头目来捉你们……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慕娃大哭起来,嘴里却还反覆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马努多斯听了却松了口气。
他的朋友兄弟没有出卖他——一切只是妹妹的无心。
「没事。」想开了,马努多斯反过来安慰小妹:「反正大家迟早都会知道的,现在只是把事情提前。」
……也不会比这更糟了。
安慰半天,小姑娘总算哭哭啼啼地走了。马努多斯脑子里一团乱。侧身要躺下去,胳膊接触到地的瞬间又嘶的一声弹起来,龇牙咧嘴。
——就算只是皮肉痛,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妹妹走后,过了半天,先是叔叔伯伯婶婶姑姑舅舅轮番劝说,让他放弃这段不正常的关系,家里人还可以跟头目求求情,把这回事当没发生过,反正都是男的,通奸也不能做些什么。
家人想得单纯……事实上,两人已经什么都做了。
任由亲戚朋友苦劝不休,马努多斯心一横,咬紧牙根,愣是不肯出声。
「……怎么说也不听吗」
马努多斯心头一震,失声叫出来:「母亲!」
马努多斯的母亲一直都在,但隔着一扇门的他始终没有察觉。
「尤哈尼人虽然冷了点,但确实是个好孩子,」他的母亲哽咽着说:「可是你们都是男人啊!男人怎么能在一起呢」
马努多斯捣住脸。
其他人的劝阻,他可以听而不闻,但面对母亲的质疑,他却不能不放在心里。他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一抽一抽地疼。
他知道,他知道尤是男人,他爱的就是男人的他。但母亲能懂吗
「……什么爱不爱的我不懂,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娶妻生子,非要招惹个男的……
你有没有想过,尤哈尼家只剩下他一脉骨血啊!你跟他在一起,岂不是要他绝后吗你让你父亲怎么对得起他父亲啊!」他的母亲伤心得直流眼泪。
马努多斯看不见。但他晓得,从小到大没让父母担过心的自己,这次真的让他们难过了。
用力捶了下地,拳头几乎砸出血来,马努多斯却浑然不觉。
——挣扎在亲情与爱情之间,他不愿让任何一边失望,却不能不有所抉择……
关了一天,隔日两人被押到会所前的空地。
平时和善的族人看到他们都转变了态度,长老们的脸色颇为严峻,族中的头目握着木棍站在他们面前怒目以对。
马努多斯看到了自己的家人也在,女眷纷纷啜泣,男人们都摆着难看的脸色,压抑的气氛笼罩着周围,却挡不住其他人的冷言冷语。
两人被远远地分开,分别审判。
双手被扭在背后,整个人被压制在地,尤哈尼的头颅仍然昂扬,表情仍是漠然,那双眼里的冰冷,仿佛是对众人的蔑视。
每落下一棍,头目就问他肯不肯向神灵忏悔,洗心革面。
尤哈尼只是沉默。
族中的律法毫不容情。尤哈尼被打了十来下,仍是哼也不哼。
头目看他越是倔,不自觉也跟他较上劲,下手的力道越来越狠,棍棒落在人体的击打声连旁人听了都惶惶不安。
尤哈尼的唇边已经流出血沬。但看在旁人眼里,那是他忍痛咬的。
头越来越昏,身体也越来越重,但凭着一股倔劲,硬是又忍了五十多棍,尤哈尼再忍不住涌至喉咙的腥甜,从口喷出的鲜血淋漓了一地,骇住了周围的族人。
那优美的颈子已然垂下,长发盖住了他的脸,旁人发现他的胸口几乎没了起伏,一下子炸开了锅,嚷嚷着死人了死人了!
另一边也被压在地上的马努多斯听见这边的动静,脑袋轰然一声,转头望了过来,目眦欲裂!
两人又被关了起来,但这回没被分开。
马努多斯死死抱着尤哈尼不肯松手,众人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没人敢把尤哈尼从他怀里拖出来。
那样一个大男人,族中顶尖的勇士,居然也会在大庭广众下,流泪。
连几个人男人都看着不忍,纷纷别过头去。
胖子萨鲁趁着没人注意时,偷偷往马努多斯手里塞了伤药。他们几个能帮的也不多,只能尽尽人事。
黑屋子里剩下两人时,马努多斯把尤哈尼的衣服剥了下来,一点一点帮他敷药。摸着或肿胀或瘀青的伤处,心里一酸,心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最严重的还是昨日脑后那一棍,血早已止住,但创口不小。马努多斯不晓得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环着尤哈尼的肩,搂住他的腰,已经昏厥过去的青年,安安静静地将头靠在马努多斯的肩上。
马努多斯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柔软却冰冷,不若往日的微温。
但这对马努多斯而言已是天大的幸运——尤还活着,他还有呼吸……
——活着,他们直到现在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尤,你要快点好起来……」马努多斯在他耳边轻轻说着,声音几乎哽咽。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发丝,从头顶到发尾,一下一下地抚顺。
尤有洁癖,如果他还醒着,一定不能接受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吧……
他们一直被关在没有光的地方。不管时间如何流逝,也无法从一片漆黑中判断日夜。
也许被关了很久。也或许只是短短的一刹——
喀啦的窸窣轻响从门外传来。
「快点快点!」
「嘘!说话小声些,不要让人发现了。」
喀啦喀啦。
啪的一声,接着是金属链砸地的声响,门咿呀一声被人从外边打开。
绮丽的月色柔柔洒进屋内,几道人影从屋外延伸进来。
马努多斯拾起头,眯了眯眼,手里下意识把人抱紧了,像怕被谁夺了去怀里的珍宝。
「老大,是我们。」迪样一边低声说一边窜进屋里,其他几个也陆续走了进来。
马努多斯一愣。
严谨保守的霍斯曼来了,看起来傻里傻气的伊蓝来了,爱吃又会打算的胖子萨鲁也来了,他的好兄弟都来了,一个也没漏下。
萨鲁蹲下来看着他怀里的尤哈尼,露出不忍的神色。
「头目真把人往死里打,都是同族的,他怎么就狠得下心呢哎,他还行吧」
马努多斯心里一痛,静了会儿才道:「还活着。」
迪样凑了过来,小声说:「老大,我们都准备好了,你背着他跟我们走,我们送你到村口。」
伊蓝补充说:「走捷径下山,会看到山口有辆马车等着。我们特地下山雇的人。」
萨鲁接着道:「到时有多远走多远……别回来了。」
回来等于找死,这话几个人都没敢说出口。
马努多斯听得出他们言外之意,却无话可说。
几个人趁着夜色翻出墙去,小心翼翼往村口溜。
当然这一路不是没被人发现过,但估计部被白日那惨烈的情况给吓着了,没人大声呼喝招人来捉。
迪样想起傍晚去马努多斯家时的情况,心里一阵郁闷。小妹妹慕娃哭得可凄惨了,马努多斯的母亲也是默默垂泪,一家之长僵着脸,家族里一片愁云惨雾。
走的时候马努多斯的父亲托他转达几句话,他答应了。但见到本人,那话就梗在喉头,愣是吐不出来。
看老大的样子已经是够难受的了,他实在不忍心告诉他那些话……
马努多斯背着昏迷的情人,一脸心事重重。
他还想再回家看一眼,想再和家人说几句话,想得到他们的谅解——又害怕被无情地赶出去,害怕对上他们伤心失望的眼神,害怕他们一句一句的质疑。
迪样挣扎了许久,一直到出了村子,要分别前才下定决心开口:「老大,伯父有话要我转达给你知道。」
马努多斯倏地转头,目光炯炯地盯住他,心里又是期盼又是恐惧,两种极端的情绪交错在一起,矛盾万分。
迪样低下头,不敢对上他的充满期待的眼神,迟疑半天才道:「伯父说,要你好好照顾尤哈尼……还有……」
他话语一个停顿,马努多斯心里一跳,益发紧张起来。
这话,迪样说得艰难无比:「还有,他叫你离开之后……永远别再回来了……」
这短短两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马努多斯身上。
他僵立在原地,一下子思绪空白,脸上也没了表情。
初春夜里微寒的风迎面吹来,一直吹入他的心底……浸入骨里的冷。
向来意气风发的人,一下变得惨淡落寞,再看那一身伤痕,红紫交错,满身都是。
几人看着看着,心里也都为他难过起来。
霍斯曼搭上他的肩,安慰似地捏了捏他僵硬的臂膀:「到山下安定下来,记得跟我们说一声。」
「我们好去看你们。」萨鲁故作轻松地说。
尽管每个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马努多斯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下,心里却凉飕飕的,巨大的痛苦让他一下子知觉麻木,完全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
跟四人告别后,他背着尤哈尼,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这天的夜,显得特别的黑:风,也特别的冷。
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但却没有绝望。
再痛苦、再困难,也要坚持下去。早已经决定好的,早已作好承受的准备。
尤没有放弃,他也不会放弃。
他还会回来。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他会不断不断地努力,去祈求家人们的谅解。
——几句言语,不能瓦解内心真正坚毅之人的意志。马努多斯与尤哈尼都是这样的人。
一起扶持,一起面对,总有一天会见着雨后的彩虹。
堕入一望无际的黑暗里,尤哈尼恍惚地向前走着,走着,脚下不停。
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踩不着实地。
他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却也想不起在这之前的自己身在何方。零碎散乱的思绪飞掠而过,他努力想捉住一点,头却很疼很疼,疼得他无法思考。
如同走在又深又长的山洞里,走了很久很久,才看到远远的一点光。
尤哈尼加快了脚步。
越是逼近光源,周围越是明朗。
直到尽头,白色的光源,仿佛直视太阳一般刺眼夺目。
尤哈尼直觉闭了下眼。
再睁眼,感觉自己的头垫在软物上,那柔软丝滑的感觉触在脸上,有说不出的熟悉感。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如此。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枕在人的大腿上——隔着柔软的长裙。
丝织长裙上不若族人所穿的颜色暗沉,而是雪一般的白,只有裙摆描着姹紫嫣红的花纹,十分细致精美。这在族里是难能一见的,但奇怪的是尤哈尼越看越是眼熟。
一只雪白的手伸向他的头,尤哈尼直觉要躲,却在听见女人的歌声时顿住。
他倏地看向女人的脸。那垂下拂照在身上的慈蔼目光,令他浑身发颤。
柔雅的歌声,清丽的脸庞,会带给他如此的熟悉感,因为那是赐与他生命后,早早离开世上的母亲。
他迷茫着,迟疑着,淡然的目光难得地出现了动摇。
安放在长裙上,白皙柔软的手吸引着他去触摸。但会不会一个碰触,眼前的母亲就如同幻影一般消失无踪
于是,他仍旧没有动,静静聆听着母亲温柔的歌声。
柔软的歌喉仿佛充满抚慰人心的力量,安定、闲适。好似回到儿时,赖在母亲身上,被抱着摇着,轻轻地哄着入睡。
似乎回到最安心的所在。在母亲的呵护下,没有人会来伤害。
不知不觉间,生命里曾有的伤痛,都随着流出的眼泪而消失。
当尤哈尼感到昏沉,似乎将要睡去的时候,女人的双手捧住他的头,俯身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
——孩子,不要睡。
母亲微微笑着,一如记忆中一样的美。
——还不到你来的时候。为了爱你的人,你应该回去。
……爱我的人
朦胧的身影从记忆里一闪而过,头部的剧痛也一阵一阵袭来。好痛……他呻吟着,欲停止回想。
女人却捧起他的脸,凑到他耳边,语重心长地说着。
——活着,就会有许多疼痛,但承受这些疼痛,你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比如喜乐,比如志向,比如……心中所爱。
忍着疼痛,他沉默了许久。
……我应该回去吗
女人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尤哈尼垂眼想了下,终于站起来默默往回走……
从漫长的沉睡中起来,尤哈尼只觉得身体无一处不痛,尤其他的后脑更足痛得要命。
但睁开眼,便觉得忍耐再多的痛、再多的煎熬,都是值得。
迎上温柔又担忧的目光,尤哈尼淡淡地笑了一笑,看着马努多斯长吁出口气。
转了转眼睛,发现两人正身处在车厢里。尤哈尼霎时明了了情况,笑容悄悄敛起,视线往下落。
他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两人终究离开了土生土长的那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