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努多斯匆道:「那个孩子似乎走不动了。」
尤哈尼闻言往众人群集的地方瞥了一眼。
大部分人都不怎么喘了,毕竟在山里生活惯了,体力好得很;但生活在平地的孩子显然还不太适应长时间走在斜坡山道上,小脸红通通的,胸口仍剧烈起伏,仿佛就要喘不过气。
尤哈尼冷漠地道:「走不动的就扔下……留个人照应就是。」
马努多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那要留谁」
「有人会自愿不是吗」尤哈尼不加考虑地说。肘弯叠在曲起的膝盖上,侧头靠上去闭目养神。
两人都看出来了,迪样的族弟,那个有着古铜肤色的少年一直一脸关切地围在秋身边打转。虽然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原因,但把人甩给他是再适当不过吧。
不过考虑到沙力浪也未成年,马努多斯让迪样留下来照顾这一大一小,结果得到不满的抗议。
「不要,我才不要留下来照顾小孩!」迪样情绪很反弹地大叫。
胖子猛地槌了一下他的肩:「其中一个好歹也算你弟弟吧,你就这么把人扔下要是出事怎么办」
迪样梗着脖子,楞是不应声。
场面顿时僵住。
「我留下吧。」霍斯曼蓦然开口。
马努多斯盯了他一眼,并不见勉强之色,点头道:「也好。」
霍斯曼虽然话不多,但人却比迪样来得可靠,让他留下来照应更让人放心。
一行人顺利攀上顶峰,如明镜般的湖泊展开在眼前。环绕在周围的树林挂满霜雪倒映在湖里,口照下湖底的结晶石一闪一闪地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充满灵气的悠然美景看得众人呼吸一滞,眼睛都眨不动了。
「太美了!」萨鲁赞叹,其它人纷有同感。
马努多斯把带上山的小米酒开封,吆喝众人过来轮杯喝酒。
他们族里的传统,喝酒要以轮杯的方式进行,喝第一杯时都要向天地、祖先、自己以手点酒,传达对祖灵的敬意。
傍晚时霍斯曼带着沙力浪和秋前去会合。
篝火升起后,气氛渐渐热烈。
一伙人天南地北地聊着,聊起打猎的事,今年的收成如何如何,诸如此类。
那次猎熊触犯禁忌后,萨鲁等人已经能很自然地把尤哈尼看做他们的一分子,偶尔也会跟他搭个话,询问他意见,虽然尤哈尼仍不太适应,但与众人的关系似乎也融洽不少。
喝了几轮酒,尤哈尼一声不吭起身往湖边去,马努多斯对其他人耸肩笑了笑,跟在他后面离开。
夜幕低垂,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因为白天爬山疲惫不堪已然先睡。
几个成年男人围在火边说说笑笑,望着马努多斯与尤哈尼走远。除了感情方面迟钝些的迪样,霍斯曼、萨鲁和一直呈现发傻状态的伊蓝心里都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触。
「钦……你们说,老大跟尤哈尼是不是……」萨鲁问得迟疑,向来充斥各种微笑、讽笑、冷笑、奸笑的笑脸难得地垮下来,冒出些许烦躁。
伊蓝仰着脸望着一闪一闪的星空,吞吞吐吐地道:「嗯……那次打猎,老大和他中途去装水……回来两人嘴巴都有些红肿……」
萨鲁吃了一惊:「欵,我只看出尤哈尼的嘴……原来老大也……你看的真仔细。」
「刚才上山的路上,老大环着他的肩。」霍斯曼陈述着他偶而瞥见的事实,木然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对此有何想法。
几人面面相觑,还没搞清楚状况的迪样大喊大叫:「你们在说什么啊老大跟尤哈尼怎么样了我怎么听不懂。」
胖子怜悯地斜睨了迪样一眼,伊蓝则睁大眼道:「迪样你真迟钝。」
被迟钝到有点傻的人说自己「迟钝」,迪样呆了下,叫嚣得更厉害:「我哪边迟钝了!」却看见素来正经不苟言笑的霍斯曼像是附和伊蓝的话般点了点头……
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的某人郁闷地蹲到一边狂灌酒。
尤哈尼并不善饮,酒气上来后脸泛起红潮,连耳朵都红了,头也感到微微晕眩,于是到湖边抹了把脸醒酒。
白天湖水已经很冰,入夜后湖面漂着薄薄的一层浮冰,流动时发出嗤嗤脆响。
刚探入水的手一下就被冻得泛红。
马努多斯凑了过来,双掌合住尤哈尼冻得发僵的手,又搓又揉。
没两下手就暖和起来,但皮肤看起来更红了点。尤哈尼没把手收回,任由马努多斯握住,神色沉静地注视着倒映着苍茫月色的七彩湖。
「尤,你想他们看出来了吗」马努多斯不太肯定地问。
「……多多少少吧。」
以前在人前他们还会刻意保持距离,现在却是不加掩饰。尤哈尼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安,表面上却维持着一贯的镇定自若。
沉默悄悄蔓延在两人之间。
另一边,在萨鲁夹带嘲讽的解释下,某人终于茅塞顿开。
「你们说老大跟尤哈尼是——」迪样吃惊得合不拢嘴,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模样看着有点傻。
「你终于懂了。」萨鲁再次投以怜悯的眼神。
「可他们都是男人!」迪样呆呆地说。
显而易见,这是句废话。他们都知道马努多斯与尤哈尼是男人。
「男人怎么可以在一起」迪样直觉地发出疑问,黑褐色的脸上写满不解。
「我也不懂……」胖子叹气,「所以,你反对他们在一起」
迪样一阵哑然,半晌,很是迷茫地道:「不知道……可是好奇怪啊。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香香软软的女人不是比较好吗」
在场的几人恐怕给不出答案,于是又是一阵安静。
「……他们在一起,会有什么改变吗」伊蓝突然说:「老大还是老大,尤哈尼还是尤哈尼,他们在一起,对我们来说有影响吗」
他的话让几个人都陷入沉思。
须臾,霍斯曼率先道:「看着不习惯……除此以外倒没什么。」
事实上,那两人在人前也不会有过分亲密的举动,只是那种亲昵的气氛很自然地流露……但除了不习惯,倒没人觉得反感或尴尬,顶多是知道之后有些不知所措,不晓得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萨鲁迟疑了下,提议道:「还是我们干脆装作不知道就跟过去一样。」
「都可以吧。」伊蓝随口答道,令人怀疑他有没有动过脑子。
霍斯曼想了下,也点了点头。
迪样抓抓头,干笑:「反正我从头到尾都没发觉过,就继续装不知道好了。」
达成默契,众人有志一同地换了话题很快聊开,似乎想尽快将之前的讨论抛诸脑后。
没办法一下子接受两人的关系,又不愿意将两人排除在外,那么视若无睹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吧。
装作不知道,就不用明确表态。也许有一天能够接纳,但他们都晓得——不会是现在。
他们现在最需要的一段时间,慢慢消化接收到的事实。然后,才能抉择。
接受,或者反对。
「别想那么多了。」稍微沉闷的氛围中,马努多斯从后拥住尤哈尼,低声轻笑,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尤哈尼耳边轻快地道:「来唱首歌吧!」
尤哈尼顺着他的话问:「唱什么歌」心中却暗叹,真的能够不想吗他晓得马努多斯是不想让两人消沉下去,但对于那些朋友,他还是很在意的。
「唱什么啊……」马努多斯仰头想了下,莞尔道:「有了,你听着——」
月亮稍缺的四月石板屋的清晨(注二)
尤哈尼一愣。马努多斯唱的并不是传统的歌曲,轻快的节奏与歌词他从未听过。
妇女捣米酿酒织布用月桃叶包裹烤地瓜
马努多斯脚下轻跺着节拍,轻轻哼唱。尤哈尼恍然明白歌词曲调都是马努多斯随性而编,不由一笑,思索一下跟着唱和。
长老手拿弓箭蹲坐在薪火旁轻抚弓箭上的刻痕
「唱得不错啊!」马努多斯一边笑着说,一边挠挠头有些伤脑筋的样子,「本来只打算随意唱两句,这下不接不行了——」
长老吹小孩耳朵他祝福
巫师挥动芒草来祈福……
彼此交桕唱和,平日村社里点点滴滴霎时历历在目,两人有默契地同声咏唱。
抬头唱着八部合音(传说是野蜂教我们唱这首歌)
虔诚的心唱给dihaning(注三)
……
浑厚与清冷的歌声回荡在湖上,渐渐低迷消散。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回忆。
那些最为寻常不过的风景,与纯朴善良的人们,构成了他们的生活。或许平日不曾细想,但这些都是最值得珍惜的记忆,共同的记忆。
这一刻的无声,两人的心似乎叠合在一起,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感情与生活背景。
这让尤哈尼有片刻的动摇。他沉淀下心绪,闭了闭眼,问出他一直想问却不敢开口的话。
「如果……最后没有人能接受怎么办」
他们可能会被乱棍打死。不……死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不被理解、不被支持,还要接受所有亲友的责难。
箍在尤哈尼腰上的手臂紧了紧,一声轻叹传入耳中。
「……那就只能离开了。」
「离开」尤哈尼身躯一颤,捉住环在腰间的手臂。
「离开好过被打死吧」马努多斯顿了顿,又道:「但离开并不是不回来了,如果能得到谅解,当然……一辈子的时间那么长,只要努力的话……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可以的话,还是想待在自己生长的地方啊。」
「确实……」尤哈尼低声附和。就算那个家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也不想轻易离开。因为那里充斥了许多回忆。
他的父亲、母亲都曾生活在那里,祖先代代都守着那个家;所以再寂寞再孤独……他也想留在那里。
马努多斯玩弄着尤哈尼垂在胸口的发辫,轻轻地说:「尤……不要轻言放弃。」
因为是两个人,才能互相支撑。
一旦其中一人后悔、离开,脆弱的平衡就会立即塌陷。
马努多斯暗暗苦笑,正因为明白自己对尤哈尼的感情有多深,也因此更害怕对方起了抽身而退的念头。
他……已经不可自拔了。
但并不是只有他这么想的。尤哈尼比他更加恐惧对方的离开。
因为失去马努多斯,他身边就真的再无一人了。
尤哈尼缓缓阖上眼,放松身体倚靠着身后结实的胸膛与臂膀。
「……我知道。」
——他早巳下定了决心。
回到营地,马努多斯与尤哈尼都敏感地察觉到迪样等人态度上微妙的变化——似乎一下子轻松起来,像回到最早对他们的事一无所知的时候。
说不上是好或不好的变化,两人既觉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又隐隐有些失落。
尽管不抱太大的期望,仍是希望得到认同、支持,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被归为异类。
但能不排斥也许也是好的开始
山顶上观看日出别有一种绚丽而盛大的美。
蒙蒙雾气模糊了视野,远眺附近的山头,群峰起伏的壮丽景致,映在眼里却是一片白茫茫的虚影。
从东方两山之间,灰蒙的天空渐渐亮起,翻成一片鱼肚白,慢慢又染上橙黄暖橘。
直到一线金芒破云而出笼罩在众人身上,灿烂又柔和的初阳缓缓升起,夜晚时静谧深幽的湖泊由远而近如同被柔光点亮一般,微微的涟漪泛着潋灎的七彩,让众人看得目眩神迷。
「如果不是过于寒冷,住在这里也不错。」迪样一边向往地说,一边往合拢的双手上呵气。
萨鲁打着呵欠指出事实:「来这里的路段一下雨便容易坍塌,你想连着几个月都不下山吗」
这么高的地方连耕种都不能,想凭着狩猎采集过日子,恐怕连肚子也喂不饱。
清静而美丽的地方并不一定是适宜居住的所在。
几人沉默而贪婪地将美景尽收眼底。能够时时享受如此良辰美景固然是好,但回忆更美。
第二次在七彩湖观看日出,马努多斯与尤哈尼仍被绮丽多姿的风景所迷。
只有身历其境,才能理解天地自然的变化带给人的震撼多深。
但令两人最为贪恋的却不是这一刻的美好,而是安宁不受外界纷扰喧嚣的时光。
在这一方人间净土,没有人舍得为了一点世俗之事而烦恼。
但下了山,多变人心,风俗定见,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数的阻碍,许许多多风风雨雨,犹等着两人来面对。
安于这一刻的安适宁定,马努多斯垂在身侧的人掌悄悄地向着尤哈尼所在的方向靠陇。
两只大小、肤色不同的手无声无息紧扣,就像两人之间难以斩断的羁绊。
旁人纵使看见了,又怎舍得出声,破坏这一刻的美好。
注二:歌词引自王宏恩的「八部合音」,该曲目收录于专辑「走风的人」。
注三:dihaning,马努多斯一族信仰的唯一神祗。
第八章
小姑娘死乞白赖,都没能跟着马努多斯等人一起去七彩湖,闷闷不乐地窝在家中一整天,拿着一吊色泽柔美剔透的琉璃珠坐在床边编起手带。
丝缕交织成百步蛇身上鲜丽的纹路,串上一颗颗美丽的珠子,灵巧的手三两下变出一条手工细腻色泽活泼的带子。慕娃将编好的手带甩到一边,拖着鼓鼓的脸颊,心里犹有不甘。
哥越来越可恶了!什么去的都是大男人、带着她一个女孩子不方便,分明就是借口!就是有那么多人去才方便互相照应嘛!何况连小孩都带去了,难道她会比没成年的孩子更麻烦吗
愤愤地敲了下房里的隔板,慕娃匆地一愣,脑中闪过个念头,掩嘴吃吃笑起来,像只小狐狸一样地笑弯了眉眼。
慕娃从卧榻上蹦下来,摸到马努多斯住的小隔间,窜上床伸出白细的小手探到枕下摸索着。
哼哼,说什么捉蜘蛛……明明是藏了什么好东西,她倒要看看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连她这个妹妹哥都不让看!
小手采啊探,指尖跟什么碰上了。小姑娘手一抓,把藏在枕下的东西拿了出来。
咦……是人的木像
先看到的是小木像的背面,发丝的线条,肩臂轮廓都十分清晰。
一个木像的背面部刻得如此精细,可见雕刻者投入的心力。
难道是哥喜欢的人慕娃脑中灵光一闪,越想越肯定。刻得这么好,又藏起来不让人看见,藏的地方还是自己枕头下……哥该不会半夜睡不着觉就拿起来睹物思人吧
一边窃笑着,一边手里轻转,将木像翻了面,袒露出小木像的脸廓与衣着服饰。
小姑娘呆住了。这个雕刻怎么看也不是女孩,是男人!而且……慕娃越看越迷惑。好眼熟啊,好像……好像……
啊的一声,慕娃终于想到这个木像肖似谁了。
可是……怎么会呢哥为什么要刻那个人的木像,还要藏在枕头底下
先前的猜想眨眼被推翻。小姑娘一时没想到正如自己先前的猜想,这个木像刻的正是自己兄长心爱的人。她只觉得又古怪又不解,又隐隐间有些不安和猜疑。
慕娃心里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擅自窥看兄长藏匿的东西。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觉得白己似乎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
瘪瘪嘴,慕娃把小木像放回原位,将枕头挪正,看起来好象没人翻动过一般。
「哼,也没什么嘛!」小姑娘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溜下床跑走。
但看见了就是看见了——已经看见的东西,并不会因为装作看不见而不存在……
寒冬悄悄走过,又是一年春回大地。
打猎季节一过,又是辛勤农作的开始。他们族人的祭典有大半都跟农作、小米有关。
新春伊始,尤哈尼就陆续主持了开垦、小米播种等等祭仪;在他们族里,小米被视为财富的象征,是最为重要的食粮,因此从开垦、播种、除草到小米收成进仓,都有一连串的相关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