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特蕾莎知道,他才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今日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又会用怎样鄙夷的眼神看他呢?
听到特蕾莎还在诅咒谢恩,周全疲倦地垂下了眼帘:「特蕾莎,别再咒骂他了。错的人,其实是我。」
特蕾莎瞪圆了眼睛:「周先生?」
「是我曾经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所以……」周全想着措辞,最后黯然道:「不管他怎么报复我,都是我罪有应得。」
特蕾莎呆在那里。她一点也不相信这个温和斯文的东方男人,会做过什么穷凶极恶的大坏事。可是周全的表情很认真,再联想到不久前周全要她代为捐赠给教会大笔善款,特蕾莎隐约觉得,周全是在赎罪。
可即使做错了什么,也不该承受这样的污辱啊……特蕾莎心里堵得发慌,想开导周全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周全苦笑一下:「对不起,特蕾莎。你以前对我那么信任,还愿意引荐我入教会,可我是个罪人,让你失望了。」
「请别这么说,周先生。」特蕾莎正色道:「主不会因为你曾经迷了路,有过错就拋弃你。你的忏悔和祷告,主全在听。」
真的么?周全涩然,但为了不让特蕾莎再为他担忧,他还是强迫自己露出个微笑:「谢谢你的安慰。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去忙吧。」
特蕾莎看了周全几眼,见周全气色已经比之前好了些,就点点头,接上座机后离开了办公室。顺手关上房门,把清静空间留给需要独自休整的周全。
听到特蕾莎在外面开始打字,周全吃力地弯下腰,拾起枝笔,把先前放进抽屉里的白色信纸又拿了出来。
信,是写给黎静海的。
他已心力交瘁,无法再支撑下去了,甚至撑不到今晚和黎静海共进晚餐的时候。
想要立刻就解脱,越快越好。否则,周全不确定当自己看到那段DV被传到网上时。自己会不会因为无力面对世人唾弃嘲笑的目光,而精神失常,更不敢想象万一风声传到年迈父母的耳朵里,两位老人会如何。
只有自己死了,谢恩才会解恨,终止无止境的报复吧。自己真是个懦夫,只会逃避。把责任和痛苦丢给活着的人……周全停下笔,无声苦笑。
希望黎静海看到这封信后,能念在他们从幼儿园就开始的多年交情,帮他照顾父母。至于还没售出的房子和汽车,就交给特蕾莎处理吧。
周全换了张白纸,把要交代特蕾莎的事情全部列上。
写完这两份遗嘱后,周全拿过第三张信纸。
生命临近终点,他突然很想对谢恩说些什么,可写下那人名字之后,周全却茫然了。他和谢恩之间,除了仇恨和愧疚,还有什么可供追忆倾诉?
告诉谢恩,他其实在看过谢恩的照片后就喜欢他了,不忍心再欺骗谢恩才不再与之联系?在酒店时,完全是他一时昏了头脑才干了傻事?他本意并不想伤害谢恩的?
谁会信?!连周全都想唾弃自己。错了就是错了,任何借口都改变不了过去。
他对着谢恩的名字怔忡许久,最终叹口气,揉起这张信纸,丢进了废纸篓。
无论他写了什么,在谢恩眼里,估计也就跟张废纸没任何区别。
周全拖着仍在酸痛的身体,慢慢走到落地镜前,最后一次整理起仪容,随后回到座位上,从办公桌最下面的一格抽屉里取出个药瓶。
一瓶安眠药。自从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那天起,周全就配好了这瓶安眠药。他没勇气选择割腕、跳楼、卧轨那种血淋淋的方式,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自己的遗容太过恐怖,吓到无辜的目击者。
说到底,他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只是个不光彩的罪人而已,没必要死得引人注目。能安静地沉睡到永恒,对他已是种仁慈。
周全替自己倒了杯温水,然后吞下了那整整一瓶安眠药。
把空瓶扔进纸篓里,他放松自己向后靠在皮椅靠背上,静静地等待药效发作。
时光在死寂中流逝得仿佛特别缓慢。
周全感觉自己已经等了很久,可死神却迟迟未曾降临,反而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
他和黎静海第一次一起逃课去游泳,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全都像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清晰地闪过脑海。周全微微笑了,他似乎看到黎静海就在他的前方慢步走着。他叫着对方的名字追上去,可那个背影回过头,却是个下颌尖尖的漂亮少年。
「我不是他。」少年浅栗色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甘:「我不要当别人的替身!为什么你们眼里就只有别人,不肯好好地正眼看看我?妈妈把我一个人丢在国内,你也一样不重视我,还骗我!伤害我!想杀了我!」
少年歇斯底里地叫着,声音更像是在哭。
周全陡然间觉得心很痛。伸手想为少年抹去脸上的忧伤,一擦,满手赫然都是血。
殷红液体兀自从少年额头的伤口汨汨流出。
他惊恐地后退,肩头却被少年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少年淌满鲜血的脸凑到他面前,笑着大叫道:「你别想再逃!你让我这么难受,我也要你陪我一起痛苦。」
血腥味浸没了周全。在灭顶窒息的那一刻,他依稀感到有点温热的水滴滑过他嘴角。微咸而苦涩,他想那一定是少年在无声流泪。
那只是个要不到爱的孩子啊……
「不……不要哭……」周全终于挣扎着嘶喊出声,睁开了沉重的双眼。
几张模糊晃动的人脸,刺鼻的药水味道……
周全茫然不知自己如今身处何方,又慢慢地阖上了眼皮。
「谢天谢地,周先生他总算醒了……」特蕾莎眼睛已经哭到通红,刚破涕为笑,看到周全又晕了过去,忙大叫医生。
主治医生罗格很快随护士赶到观察室,替周全仔细检查后安慰特蕾莎:「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因为刚洗过胃,身体机能各方面非常虚弱,需要休息,请尽量不要打扰他。我们护士会照顾好病人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罗格医生。」特蕾莎抹了泪,跟着罗格医生一起往观察室外走。
「对了,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罗格医生在快出观察室门口时突然停住了脚步,严肃地对特蕾莎说:「我在救治周先生时,发现他全身有很多伤痕,而且——」他微皱了下粗黑的眉毛,略带尴尬地咳了一声:「而且有刚被人侵犯过的迹象。」
罗格医生之所以用侵犯这个字眼,是因为他看到周全两边手腕全是勒痕,明显遭人捆绑过。
特蕾莎表情有些僵硬,在送周全到医院抢救前她就知道这事肯定瞒不住医生。
「我想这是周先生的私事,我不方便乱说。」
罗格医生点头:「请别误会,我绝不是要打听病人隐私,只是担心周先生目前的处境。」他透过观察室门上方的玻璃窗口看了眼外面走廊的长椅。上面坐着的,是跟特蕾莎一起送周全来这里的男人。
他回望特蕾莎正色道:「我不清楚是否就是外面那位先生,导致周先生服安眠药自杀。如果是,希望你能阻止他接近周先生。病人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了。」
「不不不,他是病人的朋友。」特蕾莎忙着澄清。
「那就好。」罗格医生拉开门,和特蕾莎走出观察室后,接着去了别的病房巡查。
听到高跟鞋的声音朝这边走近,黎静海一直深埋在双手间的头抬了起来,颤抖着用英语问特蕾莎:「周全,他怎样?」
「医生宣布已经脱离危险了,需要休息。」特蕾莎在黎静海身边坐了下来。
黎静海悬吊半空的心脏终于落回原处,再次遮住了脸,不想让特蕾莎看见他眼角泪光。怎么也想不到,昨晚还跟他一同看歌剧吃宵夜,谈笑风生,答应与他今晚共进晚餐的人,居然会自杀。
即使在办公桌上看到了周全亲手所写的遗书,黎静海仍然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到医院后,他就一直守候在外等消息,根本不敢进去。他怕看到的,会是周全冰凉的尸体。
旁边的特蕾莎低着头,内心充满了懊悔和自责。
她该想到周全被人侮辱后,不可能还会若无其事的。如果她当时坚持留在办公室内陪伴周全,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都怪她太粗心了。
幸亏身边这个东方男人下午来到工作室,说是周先生的朋友,约好了等周先生下班后一起用餐,她拨通周全办公室内线电话想证实来人身分,结果电话不断响,里面却始终没人接。
她和这男人都感觉不太对劲,开门进去,才发现周全躺在座椅里,已经毫无动静……
如果晚一步,周全就……特蕾莎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两人各自沉浸在思绪里,直到听到护士来通知,说病人可以转入加护病房了,才收拾好心情,去办手续。
等周全转好病房,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半,黎静海让特蕾莎回家休息:「我在这里守夜就行了。」
特蕾莎确实牵挂着家里受伤的孩子,而且她看得出这个黎静海非常关心周全,于是点头道:「那我明天给孩子做好早餐后,就来医院换你休息。」
女人走后,病房内只剩下了黎静海,还有仍昏睡未醒的周全。
黎静海搬了张椅子,坐到病床边,看着周全,最终苦笑着问那个不可能回答他的人:「为什么这幺想不开?」
周全留给他的那份遗书,现在正躺在黎静海的风衣口袋里。想到遗书上的内容,黎静海的心脏就会抑制不住地抽痛,酸楚难当。
小海,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答应和你一起吃晚饭的,可我等不到那时候了,对不起。
我曾经做过一件不可原谅的事,伤害了一个人,所以死有余辜。小海,不要难过,也请你劝劝我爸妈,叫他们别为我伤心。
小海,谢谢你。
「……傻子……」他抓起周全的手掌,喃喃道:「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为什幺都藏在心里,不告诉我?」
他气周全瞒着他,然而黎静海心中却比谁都清楚,曾经无情抛弃周全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周全再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完全信任他,凡事对他掏心掏肺呢?
他涩然垂下目光,突地愣住,随即卷起了对周全来说尺寸略显偏大的病号服衣袖。
细而深的勒痕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分外扎眼。
黎静海抿紧了嘴巴,深呼吸,转手轻轻解开周全上衣。
不出他所料,周全胸口、腹部、腰间……都分布着许多瘀伤,脖子上还有牙齿咬噬留下的深深血印。
至于下身,可想而知。
黎静海俊朗的面容由青转黑,狠狠握起拳头:「畜生!」
第一次,他兴起了杀人的冲动。
血水打着漩涡,从浴缸中流走。
谢恩跨出大浴缸,拿过一条干净毛巾,把额头包扎起来,然后把原先那条沾满血迹的脏毛巾丢进了垃圾桶里。离开大厦后,他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到酒店内的医疗室求助,就直接回房间,用毛巾堵住伤口止血,最终敌不过失血的晕眩感,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看了看时间,竟然已是第二天凌晨。
洗完澡,客房阳台深垂的落地窗帘上,已经开始透出阳光。
谢恩裹着浴袍,从吧台拿了瓶冰镇红酒,倒了满满一杯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连上了DV。
「……呜啊……嗯……」男人拼命忍耐的呻吟,立刻就从音箱流泻而出。
谢恩冷冷地看着屏幕,摸上自己额头,冷冷地笑:「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拍DV的时候,他其实并未确定自己是否真要把影片上传,只是想刺激周全,想看周全在他面前露出惊恐绝望的样子。可现在,谢恩真的铁了心。
他被那臭女人砸得血流满面,周全竟然只关心着DV。
周全肯定巴不得他当场被砸死,就可以摆脱他了。
「你别想甩掉我……」谢恩喃喃低语。这段影片放到网上,一定可以让那男人彻底崩溃吧。他已经迫不及待想欣赏周全那时痛不欲生的表情了。
不过,得先用编辑软件把影片处理一下,将能看见自己面孔的那几个镜头剪掉。
房门上突然响起敲门声。
哪个服务员这么不懂规矩,没看到门外亮着请勿打扰的灯么?
谢恩人声道:「不需要打扫。」
「……是我,霍德。」门外人夸张地叹气。
谢恩脸色一变,关了DV,起身开门,瞪视一脸倦容的霍德:「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来米兰了?」
「我可是连夜坐飞机来看你的啊!你的态度也太叫我伤心了。」霍德抱怨着进了房间,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连打几个呵欠。
他是真的累。那天跟谢恩视讯聊天之后,他越想越不放心,加班处理好手头事情便飞来米兰。为了不惊动老爷子,没动用私家直升机,跟人挤飞机来的。
浴袍、拖鞋、红酒,他这个弟弟看起来还满悠闲的,只不过……
「嗨,你头上裹条毛巾干幺?洗了头发用吹风机吹干不就行了。」霍德好奇地问。
「我乐意,要你管。」谢恩冷着脸。
「你怎么像个更年期的老头子,火气这么大?」霍德不满地道,又看了看谢恩那滑稽的包头布,眉头一皱,蓦地站起来,伸出长臂一下就扯掉了毛巾。
果然是打破了头。
「出了什么事?」他面色严肃起来,直觉跟周全脱不了关系:「你是不是去找人打架了?」
就知道霍德来了会唠叨,谢恩背转身,冷冷道:「你少管闲事。」
霍德拿这脾气又臭又硬的弟弟没辙,只能大摇其头,苦口婆心地劝说:「你就安分点。老爷子近来身体似乎比以前更糟糕了,禁不起你气啊!」
谢恩嗤之以鼻:「你不去告密?老头子又怎么会知道?」
「喂喂!我可从来没在老爷子面前说过你坏话啊!」霍德委屈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身边有多少只记者的眼睛在看着,还不包括老爷子身边打小报告的。嗯……你拍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霍德看到桌上那部DV机,立时停止叫屈,打开电源。
「不准看!」谢恩猛扑过来想关掉DV,可霍德已经看到了里而不堪入目的画面。
霍德倒抽一口凉气,抢起DV按了快转键,仔细看了两眼,确认那两个主角就是谢恩和周全,而且影片后半部分,那个倒霉的周大师还被捆绑住双手,叫得凄惨。
很显然,是谢恩霸王硬上弓。
霍德英俊的面孔终于沉了下来:「谢恩,你太过分了。这样做,是犯罪。你想去坐牢么?」
「把DV还给我!」谢恩红了眼警告霍德:「这是我的私事,不用你插手。我就是要他身败名裂,就算犯罪,我也不管。」
「谢恩,你太偏激了。做人走极端,对别人,对你自己都没好处。」霍德觉得这时的谢恩已经有些走火入魔,钻进了牛角尖,听不进任何劝告。
这几年来,他一直很宠溺谢恩,对谢恩的放荡生活也最多在嘴上责备几句,并不多加干涉,但绝不代表无限度地纵容。
瞎子都看得出来,谢恩这次对那个周大师陷得太深了,绝不是玩玩而已。现在居然连触犯法律的事情都干了出来,他不能再让谢恩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霍德调出菜单,按下「删除」,确认,然后把DV丢还给谢恩,平静地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别再胡闹了,今天就跟我回巴黎。周大师那里,我会找机会和他协商,请他别控告你。」
谢恩翻寻一遍,见视讯被删,他勃然大怒,压根不理霍德还在说什么,狠狠地把DV朝霍德砸去:「给我滚出去!」
霍德闪身让过飞来的DV,抗议:「嗨!这房间还是我替你订的呢!」
「滚!」这次砸过来的是酒杯。
「好好,我出去,你自己冷静一下,清醒点,想想清楚吧!」为了避免酿成血案,霍德无奈地退出房间,对着立即大力甩上的房门苦笑。
一夜没合眼,早餐也没吃,就这样被扫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