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向客梯,准备下大厅去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
第九章
「黎先生,早。」特蕾莎走进病房,从携带的纸袋里取出份三明治,递给坐在周全病床前的黎静海:「这是我做的,给你当早餐。今天周先生就由我来照顾,你回去休息吧。」
「不用,我要在这里等他醒过来。」黎静海嗓音因通宵熬夜而沙哑,拿着三明治根本没胃口吃。
看到周全那些伤痕后,他哪里还有心情吃得下东西。
整整一夜,他都盯着周全,想等周全清醒,问周全那个畜生是谁,可周全始终晕沉沉地,只发出几声梦呓:「不要哭……」而后就没了声音。
特蕾莎劝道:「我刚才问过医生,周先生可能要到下午才会醒,也可能是晚上。你还是先回去补个觉。周先生醒来,我马上通知你好幺?我想周先生也不希望等他醒来,却看到黎先生你累得病倒了。」
黎静海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他不怕自己病倒,但确实不想周全苏醒后,看到他呵欠连连胡子邋遢的不佳形象,于是将所住酒店的电话和房间号码留给了特蕾莎,出医院叫了辆计程车回酒店。
霍德在咖啡厅吃完早餐,来到大厅一侧的票务中心,正在询问今天回巴黎的航班情况,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有个人影从他身边经过。
一个身材挺拔,面孔俊秀的东方男人,气质成熟间透着几分神秘的忧郁。即使男人脸色略显憔悴,依旧足以吸引异性的目光。
好吧,霍德承认,身为同性的他,也同样被这个男人吸引了。
没办法,谁叫他就是偏爱东方类型的美男子,所以之前会对周全起了点意思。
可惜被谢恩「横刀夺爱」,害得霍德还没开始追求攻势便出局,现在又出了DV事件,霍德头疼自己该怎么和周全交涉谈判都来不及,哪敢再奢望别的。
没想到这么快,他居然就遇到了第二个令他动心的目标。
霍德眼神追着那东方男人的背影绕过了大厅走廊才不得不收回。不知怎么的,他陡然觉得那男人有点面熟,可自己肯定不认识那男人。
他匆匆跟票务中心的职员说了声抱歉,大步走向那东方美男消失的方向,想追上去再看看清楚,结果正透过徐徐关闭的升降客梯门看到了那美男。
迟了一步。霍德懊恼地耸肩,略一思索后,他回到大厅,找到了当值的大厅副理。他刚才看见那东方男人手里拿着房卡,应该是这酒店的住客。
「您想知道先前的那位中国男士住几号房?」副理是个精明的中年妇女,谨慎地盯视霍德:「请问您是那位客人的朋友吗?我可以先为您打电话上去询问一下。」
「啊,不,谢谢。我只是觉得他有些像我一个多年没见面的朋友,但不确定,所以想了解下。」霍德脸不红气不喘地撤着谎,见副理仍有戒心,他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地位和身分这时候比什么理由都管用。
那副理顷刻换上微笑:「原来是利亚达集团的霍德总裁。您请稍候,我帮您查下那位先生的登记资料。说来也巧,那位先生入住时,正好是我当班,替他做VIPCHECK-IN的,所以对他印象很深。霍德总裁您如果问别的职员,他们未必知道呢。」
另一个原因,则是像那样出色的东方男士并不多见。
「那我是问对人了。」霍德也笑得很绅士。
「嗯,黎静海,三十二岁,住2002房,是持旅游签证入住的。」副理从电脑萤幕前抬起头:「霍德总裁,是您朋友吗?」
「啊,不是,但还是谢谢妳了。」
霍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大厅,去等电梯。不过心里却半点也不像他表面那么平静,背后衬衣都快被冷汗湿透了。
难怪他觉得那东方美男面熟呢!黎静海,不就是谢恩那天提到过的异父哥哥吗?霍德再努力回忆那天看到的合影照片,没错,一定是。
还要命地跟谢恩住在同一个楼层,只是房间一个靠东,一个靠西,出入乘坐的两部升降梯相隔很远,碰不到面。
可是,万一那两人碰到……
霍德想起谢恩那天的狰狞神情,预感一旦那两个人相见,必将会有血光之灾。
为什么啊?霍德真想对着大厅天花板大吼一句影视剧里的经典白烂台词——这世界为什么这么小?
他那刚刚才冒出头的恋情,估计又要提前夭折了。可现在不是他沮丧哀叹的时候,最最要紧的是赶快引开谢恩,绝不能让谢恩有机会撞见黎静海。
叮——客梯到了。霍德整理了一下西装,踏进客梯,直上二十层,然后敲开了谢恩的房门。
「你怎么又来了?」谢恩已经换上外出的衣服鞋子,用头发遮住了额头伤口,对霍德阴着脸道:「我要去吃早餐,你走开。」
霍德赔笑:「我就是来请你出去吃早餐。之前是我不对,我道歉。等吃了早餐,我再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头部受伤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落下个脑震荡的后遗症就惨了。」
他不顾谢恩一脸古怪地看着他,把房门一关,拉着谢恩便使劲往电梯那边拖。
这个霍德,吃错药了啊?先前还一本正经地教训他,转头又跑来跟他道歉,还要带他去医院?谢恩莫名其妙,火气却不由自主消了点。
凭良心说,霍德这个哥哥待他确实不错,丝毫没因为他是老爷子的私生子而歧视排斥他,反而对他照顾良多。谢恩刚到巴黎时,颇受家里老佣人白眼,也是霍德发现后,让那老佣人当面给谢恩赔礼道歉。
谢恩并不是不懂得感恩的人,所以决定原谅霍德这一次。再者,他也真的饿惨了,没精力再跟霍德争执。「那我回房间拿车钥匙去。」他转身,霍德却叫道:「喂,电梯已经到了。走吧!待会坐计程车也一样。」
周全缓缓张开了眼睛,一时间还没适应满室的光线,闭起,再睁开。
白色窗帘和床边的输液架都告诉他,这里是病房。他没能死成。
他已经罪大恶极到连死神都不屑接受了么?周全喉咙里发出声干涩的苦笑。
正在窗边削水果的特蕾莎听到动静,惊喜地走过来:「周先生,觉得怎么样?我正打算削点水果,等你醒了打果汁给你喝。」
周全摇头,挣扎着想坐起身。特蕾莎忙上前搀扶,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
「是你送我进医院的?」周全嘶哑着声音问她。
「选有你的朋友黎先生。他昨夜通宵都在病房里看护你,早上才回去睡觉。」特蕾莎微一迟疑,对周全说:「事情总有办法解决。周先生,请你别再轻生。自杀,是罪孽深重的。」
周全这才想起,天主教义似乎有禁止自杀这条,难怪特蕾莎表情这么严肃,也怪不得他被死神拒之门外。他自嘲地笑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特蕾莎忙阻止他。
周全低声道:「我不想待在医院。」
「这……」特蕾莎猜想周全是因为怕身上那些难以启齿的伤痕被护士发现,所以急着离去,可周全身体还很虚弱,需要休养。
「去帮我办出院手续吧。」周全催促特蕾莎。
后者无奈,只得道:「那你先躺下休息,我去办。」
走出病房后,特蕾莎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我是特蕾莎,是黎先生吗?不好意思吵醒你。对对,周先生他刚醒了,急着要出院……嗯,你马上过来,好的。」特蕾莎收线,松了口气。希望那个黎先生过来后,能帮她说服周全,继续留院调养身体,直至完全康复。
半个小时,黎静海杀到周全病床前。
「你开什么玩笑?洗完胃刚醒,就要出院,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你……」他还想骂,看到周全眼神时倏然消声。
安静,却无生气……
昨晚在周全身上发现的那些伤痕,突地都飘到了黎静海眼前,心房一阵钝痛,他再也无法出言责备,缄默一阵后说:「你不喜欢待在医院,那要不要跟我回酒店客房休息?我订的是套房,床让给你,我睡沙发。」
周全终于有了点反应,转过头,看着黎静海,目光温柔:「小海,你放心,我不会再自杀的。」
就在刚才的等候中,他想了很多。既然命运不准他轻易解脱,一定是他还没有还清罪孽。那么,他只能继续活着接受惩罚。
「周全……」黎静海心痛地唤着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人,可后者却已扭头,避开了他的视线。黎静海深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过去把周全入院时的衣服拿到床头,随后离开了病房:「换衣服吧,我送你回家。」
原本还想向周全追问伤痕的来由,此刻也放弃了。他不能再让周全受任何刺激。
从男性生殖健康检查室里出来,谢恩终于抓狂,一把扯住身旁霍德的领带,咬牙切齿道:「你究竟玩够了没有?」
搞什么鬼?!说好在外面吃了早餐后,带他来医院检查头部,结果却做起全身体检,居然还检查到生殖健康了。
要说霍德不是在趁机耍他,谢恩绝对不相信。
「嗨嗨,注意音量。」霍德小声叫着,把领带从谢恩手里解救出来,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也想不到会这么麻烦啊!大概是医生怕伤口会感染,所以要给你做全身险查。」
他将气呼呼的谢恩按到走廊长椅上,安抚道:「你先坐会,消消气。我去化验中心帮你拿验血报告,回头再领你去做胸部X光。」
「光你个头!」谢恩忍不住爆粗口。
「你就耐心点吧。」眼看火药桶即将爆炸,霍德抛下一句后飞快开溜,暗暗擦着冷汗。
给谢恩做这么多项检查自然是他偷偷跟医生要求的,可等最后一项胸部X光做完,他还能拿什幺理由拖延谢恩回酒店?或许,他该考虑找个什么样的借口给谢恩换间酒店住,或者干脆直接打晕谢恩,打包塞进行李箱带回巴黎?
谢恩无聊地等了一会,受不了走廊间浓浓的消毒药水气味,走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无意看到前方住院部大门走出的两个人,谢恩全身骤然僵硬。
「小心脚下。」黎静海伸手揽着周全的腰,慢慢走,边提醒周全注意脚下的台阶。
「没事,我已经好多了。」周全想挣脱黎静海的手臂,微动了下,黎静海已察觉,反而将他搂得更紧。
「小海!」
周全刚要开口制止黎静海的亲昵举动,后者却先低声吼道:「不要再这样疏远我!」
黎静海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哽咽。
周全愣住。印象中,黎静海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露过脆弱。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可普通朋友总还可以做下去啊!」黎静海只觉从无一刻像现在这幺悲观伤心过:「就当我只是你的邻居,你的同学,让我扶你一把,都不行吗?」
周全震惊地看着黎静海眼角的水光,胸口像被重物压住了沉闷无比,想安慰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他最后怅然轻叹,拍了拍黎静海的肩膀:「特蕾莎还在外面的停车场等我们。走吧,小海。」
谢恩就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眼看着那两个人走出医院,坐进汽车扬尘而去,双拳越握越紧,几乎听到了自己骨节碎裂的声响。
那个紧搂周全的男人,便是合照上的黎静海。他绝对不会看错!
他还想过该怎么才能找到黎静海进行报复,原来就在米兰!
就是那两个男人,毁掉了他的人生,却还在那里搂抱着,旁若无人地亲热。
真够恩爱啊!而他,不过是那两人感情道路上的一段笑话吧。
一股无法形容的强烈情绪在谢恩体内急剧膨胀、蔓延,令他恨不得撕碎毁灭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
手机猛地响起,是霍德打来的。
谢恩直接关掉了手机,冲出医院大门,扬手,跳上一辆计程车:「跟上前面那辆银灰色小汽车!别太近,别让里面的人发现。」
浅栗色的眼眸里,是让司机也不寒而栗的骇人杀气。
周全和黎静海坐进汽车后,一直沉默着不出声。
开车的特蕾莎打破了沉闷气氛:「我送黎先生先回酒店,还是送你们一起回周先生的家?」
「回家。」黎静海说。
「不,特蕾莎,送我回工作室就行。我的汽车还在大厦地下停车场里,我自己可以开车回家。」这段日子,已经麻烦特蕾莎太多事情。周全不想再让特蕾莎为他奔波劳碌,耽搁找新工作的时间。
「不行!」特蕾莎和黎静海异口同声反对。
周全虚弱地笑了笑:「我会慢慢开的。再说,」他侧首望向身边的黎静海:「小海你到时坐副驾驶位置上,多帮我看着点路况,不会有事。」
跟周全相识多年,黎静海知道周全平常看似温和随意,可一旦真正固执起来,比牛还倔,他只好点头。
汽车驶上了通往工作室所在大厦的道路。
嘎——特蕾莎慢慢地踩下剎车,把车泊在了地下停车场自己惯用的那个车位上。看了看后视镜,发现有些停偏了,会妨碍到边上的汽车开车门,于是对周全道:「周先生,你们先下车好了,我再倒下车。」
黎静海钻出汽车,有点内急,见前方有个箭头标记指向洗手间,就跟周全打了声招呼:「我去下洗手间。」
「那我在汽车里等你,左边那辆深蓝色的就是。」周全将自己的汽车指给黎静海看,拿出车钥匙,向汽车走去。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剎车,周全回头,见是辆计程车,他没在意,走到自己车边弯腰检查起轮胎车况。
「不用找了。」谢恩丢下一张大钞,下了车,径直冲向周全。
「混蛋!」他怒吼着,挥拳揍向毫无防备的男人。
周全甚至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幺事,就被一拳头砸中脊背,摔倒在地,挣扎了两下无力爬起。
怒火中烧的谢恩根本没留意到,周全今天的面色出奇地苍白孱弱,拎起周全毫不留情地拳打脚踢。
「我恨你!你这个骗子!禽兽!」他疯狂大叫:「我要杀了你们!」
周全已经懵了,依稀听出那个殴打他的人是谢恩。后者明明在对他施虐,可叫声里却尽是痛苦和绝望,就跟梦中那个少年一样……
「……谢、谢恩……」他想阻止谢恩歇斯底里的行为,可在雨点般落下的拳头间,除了本能地抱住头自保外,压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嗨!你们在干什幺?」车库入口处的工作人员从监控录像中发现出了事,挥手叫嚷着自远处走来:「别在这里闹事!」
正在泊车的特蕾莎也快急疯了,周全刚刚才被医生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禁不起这种暴力,会被打死的。
「杂种!快住手!」她尖叫。见谢恩仍在狂殴已经痛得蜷缩成一团的人,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终于气红了双眼。
那无耻的杂种,究竟要把她的老板折磨到什么程度才满意?
特蕾莎激愤地咬牙,打开车前灯强光,用力一踩油门,汽车蹿了出去,撞向谢恩。
「住手!不然我会撞死你!我发誓!」她厉声大喊:「快住手!」
她以为谢恩会被吓跑,谁知谢恩只是讥笑着扭头向身后望了一眼——
死就死!他也不想再像个小丑似的在男人面前哭叫,反正无论他怎么做,男人也只是把他当做个可抛弃的替代品,会内疚,会道歉,甚至会跪下求他原谅,可就是永远都不会正眼看他……
他绝不把周全让给黎静海!即使是死,也要拖着周全。
「谁叫你欠我的?」他自嘲又心酸地笑,紧揪周全,寸步不移。
特蕾莎大惊失色,急忙猛踩剎车。
车灯强光照亮了周全惊恐面容。
谢恩为什幺不躲避!想跟他同归于尽么?
他这个罪人死不足惜,不能再拖累谢恩……
死亡阴影袭来瞬间,周全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他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蓦然推开谢恩,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汽车和谢恩之间——
手剎车和车身撞上人体的声音同时响起。
周全整个人被撞飞。他听见了特蕾莎的尖叫,却感觉不到疼痛,反而轻飘飘的,有种挣脱了一切桎梏,在天空轻松飞翔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