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恰在此时,一人却推门闯了进来,顾不上张世观阴沉的瞪视,惊惶而急切地说:“不好了,张大人,京城王公公到,并且有圣谕要交给燕大人。”
王公公?!可是那个总陪伴在皇上身边的太监统领?
他怎么会来江陵?而且偏偏赶在这时候,真是扫兴!
张世观只好爬起来,赶紧捡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回头看到燕南漓的情况,不禁也有些胆怯了。对方背后的伤口似乎已裂开,殷红的血迹已渗过白布、染湿了身下的被衾,同时半身赤裸、气息愈加虚弱,要是真被这京里来的皇上贴身的红人看到,当真在皇上面前嚼起舌根来,倒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所以赶忙命人取过新衣,欲亲自为燕南漓穿上,同时马上换了一副脸色。
“燕大人你没事吧?其实我方才,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不过,似乎稍稍有点过火,没吓着你吧?”
“滚!”燕南漓愤怒地吐出一个字。
这一回张世观倒是不再逞强,而是立刻带了手下灰溜溜地离开房间。
他咬紧下唇、合了下眼,眼里的潮湿这才涌了出来,自己从小与太子一起由王公公照顾长大,彼此情同父子,想不到这一次险些被人侮辱,竟也因对方到访才得以幸免。
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仍然不能揭穿张世观。如同对方所说,张家的确财势过人、根基甚深,纵然皇上震怒,迫于太后皇后的面子,最后多半也只是轻罚。可京城之中,从此又免不了要闲言闲语。人都说红颜祸水,自己空负京城第一才子之名,却每每遭人腹诽,明里暗里讥讽他以色事人才会有如今的地位。倘若今日之事再传扬出去,只怕不需张仲父子反咬一口,那些无聊下作的人就会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了。
燕家世代忠良,名声绝不能受自己所累。更何况当初他自请贬官,亲口答应皇上会彻查江陵民生及赋税、好好治理,令这连年受灾、百姓逃亡之地起死回生。如今刚刚到任,凡事都还未交接,就闹出这种事。万一皇上一怒之下招自己回京,他又有何颜面回去见列祖列宗。
所以他一定要留下来,张世观越是如此卑劣无耻,他就越要扳倒张家。
休息片刻、积了些体力之后,他挣扎坐起,尽力穿好官服。这足足耗费了一炷香的时间,王公公已等得不耐烦了,还未等他出门,便带了那群人来到了门口。
房门打开,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张世观逢迎讨好的嘴脸。唯恐燕南漓告自己的状,因此他方才在大厅中就极尽阿谀。张仲听闻宫里来人,也马上赶来府衙,并带了不少礼物。此时陪在另一侧,尽量转移话题,并命心腹殷勤守候在燕南漓身边,名为照顾,实则为避免对方提及儿子方才做出的荒唐事。
令他安心的是,燕南漓并未声张,宾主见面,气氛十分融洽。年老的公公寒喧完毕,又端详了南漓半晌,一边看一边疼惜地摇着头,嘴里一直念叨着:“哟,瞧瞧,脸色这么差,还有这出京才半个月,怎的就瘦成了这副模样。听说你遇刺受伤,皇上心里也非常记挂,所以特地命我过来看看你。”
“多谢皇上,也有劳公公了。”
“哎哟,你这孩子,跟我还这么客气。对了,这初来乍到的,要是有谁欺负你,尽管跟我直说,我回去叫皇上扒了他的皮。”
一边尖声说着,还扭头瞅了张仲父子一眼,顿时将他二人吓出一身冷汗。
“公公切莫误会,我对燕大人可是非常关照,在场各位都可以作证的。”
张世观赶忙说道,随后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连声附和。
“是啊,张大人为此还特意吩咐过。”
“公公您就放心好了。”
“那好,下次我要是来,若看到南漓瘦个一星半点的,可要唯你们是问。”
“呃,是。是。下官一定小心伺候。”
“嗯,这还差不多。”
一干人等回答得爽快,还算让人满意。因此王公公便应了声,然后挥挥手。“现在,你们都出去吧。皇上有话,要我单独转告南漓。”
“是,下官告退。”
打出皇帝的名义,他的话便仿佛圣旨,所有官员闻言马上退得一干二净。燕南漓无奈地摇摇头,待站起身来确定门外无人之后,这才回过头来冷冷问道。
“你究竟是谁?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假传圣旨!”
王公公愣了下,放下手中的茶盏,疑惑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啊,南漓,我可是为了你,大老远从京里来……”
“住口!皇上有要事要公公暗中去办,在我即将抵达江陵之前还收到飞鸽传书说他尚未完事回京,这短短时日,即便我遇袭的消息传回京中,他却又怎么赶得及?”
“而且,我自幼在公公膝下长大,对他的言行举止又岂会分辨不出?你分明是假冒的,说,到底有何居心?”
他接连厉声质问,身体虽虚弱,气势却丝毫不减。那王公公闻言只好笑了下,“真是的,想不到还是瞒不过你。”
话音落下,光芒闪落,年老的太监统领竟立刻变成了另一副年轻男子模样。
他素衣短衫,面容俊朗、眉目如星,看上去气质清灵、甚是潇洒。被人揭穿也不紧张害怕,依旧坐在桌边悠闲品茶。
这个人很陌生,但是感觉,却又是那样熟悉。在他变回原状的第一时间,燕南漓就愣住了,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却就是有点想不起来。
“你……究竟是何人?”
“呵,燕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不记得那个无端端被你拉住不放的路人了?”
只此一句,就顿时让燕南漓记了起来。
没错,自己在重伤之时,是曾经央求过一个人,要他进城通知府衙开仓赈灾。不过对方究竟样貌如何,自己那时却并未看清楚,随后更是昏了过去,再度醒来,已经在这府衙之内了。
那么说,正是这个人,帮了他、也救了他!
“原来是恩公,请受南漓一拜!”
第六章朋友
“喂喂,别!”
殷风澈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当官的感谢过。此刻见他双膝一低便要行礼,于是赶忙阻拦。
目的是达到了,哪知对方面露痛楚,身子一歪,竟险些倒在了自己怀里。
幸好扶着桌子,勉强稳住。
“你的伤……”
望着那迅速洇出的血迹,他皱起了眉。张世观那个混蛋真是太过分了,对方伤势未愈,那禽兽就胡作非为。若非自己派了若翼守在这周围监视,否则,这知府大人的清白和性命,就全都要毁在那小子手里了。
于是也不多想,一只手臂牢牢扶稳燕南漓,灵气便由另一只手从对方腕上传了过去。
这力量,透着一股温暖,沿全身游走,渐渐蔓延至伤处。剧烈的疼痛居然就此平息下来,本来几乎快要晕厥的神志也因此有了几分清明。
燕南漓惊讶不己,将视线缓缓移向殷风激。对方的神情专注自然,眸光明澈而无邪念,握住自己的手更是没有半分越矩,与先前张世观的无耻行径简直天差地别。
因此微微弯起唇,不免对此人颇有几分好感。
“南漓两番受你相助,无以为报,今后若有需要南漓帮忙之处,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罔顾法纪,我燕家门人必定不辞辛劳、鼎力相助。”
“燕大人这么说,就是当我殷风澈有所图了?”
疗伤完毕,殷风澈没好气地撤回手,当官之人果然事事都以利益为回报,原来所谓清官也不过如此。
哪知对方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你不要误会,即便寻常百姓,受人之恩也自当涌泉相报。我不过是想要偿还恩情而已,并非官场互相逐利。若是南漓能做到,自当亲力亲为;可若我不在,恩公你求助于任何一个燕家子弟也是一样。”
“好了好了,不要恩公恩公地叫我了,听上去实在别扭。”
见他语出真诚不似伪装,殷风澈也只好做罢。眼前总浮现出那一日对方伤重濒死、却仍然心系百姓的情景,若他当真是个无耻贪官,自己又岂会一再救他。
“我叫殷风澈,燕大人以后直呼我的名字即可。”
对方却莞尔一笑,“你不要我叫你恩公,却口口声声喊我燕大人,岂非很不公平?”
呃,这……倒也是。
两人相视许久,禁不住一起笑起来,不知不觉间倒有了几分默契。殷风澈第一次觉得在一个人面前有点不自在,所以抓抓头发,自嘲地弯起唇。
“那既然如此,我就还像方才一样,唤你南漓了。”
“嗯,这才公平,不是吗?”
虽然刚刚见面,却仿佛已经相识了很久。也许是身在异地、环境险恶,竟无意中得一朋友,便显得分外亲切。燕南漓拉他坐下,亲手倒了荼,这才面带疑惑地问:“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假扮王公公、假传圣旨,难道不知这可是死罪?”
“死罪?不过是天子所定,我殷风澈纵横六界、见过妖鬼无数,又岂会将一介凡人放在眼里。”
“风澈,休要胡言乱语,若被人听到,难免会惹出祸事来。”
“好了,我不说就是了。”
知道他好歹也是皇帝派来的官,又怎能容忍别人说他主子的坏话,因此殷风澈倒也识趣,再不多言,转而切入正题。
“我师从天师门,乃是修道之人。那一日救你回去,同时派了若翼到城中报讯,哪知那知县非但诸多推诿、不肯赈灾,反而说若翼乃假冒钦差,要抓他正法。好在若翼跟随我多年,法力不可小觑,也全然未将那狗官放在眼里。他当场拔出刀来,以钦差身份要斩杀那个无耻之徒,这才吓得对方为了保命,只好乖乖听话。”
“于是有了这番赈灾之举,全城百姓也都知道了新任知府已经到任的消息,张仲再想要暗杀你,也不得不因怕担干系而只好做罢。不过若翼毕竟是假冒钦差,不可久居府中,所以我们随后便安排了那一幕“暴民”哄抢以致钦差受伤的好戏,暗中伺机将你送了回来。”
“难怪。”
燕南漓听到此处便明白了,原来自己莫名其妙回了府衙、又被众官追捧,原因正在于此。想起那些混账们邀功请赏的嘴脸便觉得甚为讥讽,一群读过圣贤书、身负皇命与万民福祉的朝廷命官居然还不如寻常百姓有正气与良心,这岂不是天底下最可笑又可耻的事?!
“风澈,我现在如入狼窝、四面受敌,不知你可愿再帮我?”
“当然。南漓你若心系百姓,风澈自当义不容辞。事实上,我今日假冒太监总管,也是因为听说张世观要对你不利,所以才……”
既是对方请托,殷风澈怎会袖手旁观。但话一出口,见其倏然间面色苍白,于是立刻醒悟,遂止了声,也不再说下去。
自己毕竟也是男人,怎会不知对方尴尬。发生了那种事,还被人当面说出来,怕是谁也难以接受吧。
于是转了话题,“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今日吓他一下,令他顾忌你朝中有人,想必今后,他不敢再如此放肆了。”
“多谢。”
“至于这假传圣旨之罪,本就与你无关。你也大可推脱不知,将来若有人追究起来,你便告诉他们,是我这任性妄为的小子出于私利,蓄意哄骗官差就好。”
“风澈,你这么说,岂非陷我于不义?”
燕南漓何等聪明,听到这里,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差不多都明白了。眼前这男子虽胆大包天,但说到底,所做一切也全是为了自己。他受人恩惠,报答还来不及,又岂能在知道一切之后还将责任完全推给对方,而自己却置身事外。
他燕南漓,并非那种无情无义之人。
“你莫再说了,这件事我自有担当。有朝一日待我回京,必会亲自向皇上跟公公请罪。”
“请罪?!你何罪之有?不是我说,你们这种官啊,还真是迂腐,张口闭口就有罪。这天高皇帝远的,你不说,他怎会知道。”
这不纯粹是自找麻烦吗?
殷风澈闻言受不了地偏过脸,这小子,倒让他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初到此地做官的老知县了,一样又傻又固执。
只是,这种人通常劝了也没用。所以他也仅是叹了很长的一口气,然后话续前提。
“算了,不说这个了。如今之计,你想我怎么帮你?”
“我在明,你在暗,帮我度过难关,助我在任期内不受贼人所害。”
最好,还能收集到张仲祸国殃民的证据。
不过,最重要的这句话,燕南漓并未说出口。他毕竟出身官场,出于种种考虑,实在无法对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吐露这件事。
因为,这正是自己来江陵的主要目的。
曾经富庶的江陵,至今已经没落了很多年,不仅不曾向朝廷按时缴纳赋税,还年年上书朝廷,以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为由,要求加拨钱粮赈济。反而这些年大旱,张仲只字未提,反说民生状况好转。若不是今年殿试之后,今科探花偶然提起,只怕皇上还要被蒙在鼓里。
因此皇上对张仲自然大为不满,可是对方乃皇亲国戚,深受太后及皇后信任,若无真凭实据,要制他的罪,非但不容易,反而会落人话柄。
所以,同样抱着想要出京的目的,他便选择了这里。
殷风澈笑了下,对自己来说,这个再容易不过了。
“你放心,从今往后,只要我在,张世冠便动不得你半根汗毛。”
“那南漓就先谢过了,不过……”
继最初的喜悦之后,他的眸光随后却又淡了下来。风澈身为天师,要伏妖降魔,只怕无法在此地久留才是。自己也知道,若强求他留在身边,那会给人添多少麻烦。
只是殷风澈立刻也明白了,细细思量,也的确是这样。
但是无妨。
一声呼唤,黑色的“雀鸟”就不知从何处出现,扑着双翅,停落在他臂上。
“南漓你无需担心,我把若翼留给你,就算我不在,它也一样可以保护你。”
“一只鸟?”
燕南漓吃了一惊,有点疑惑地将目光移向一旁。风澈有没有弄错?张世观手下侍卫无数,就连自己府中,只怕也全都是对方的人。留只鸟在这里?有何用处?
被无端端轻视的黑雀似乎对他的话很不满,一双锐眼紧盯着他,然后突然间向着他的手狠狠伸喙。
“若翼!”
主人不悦地呼喊一声,它便随即不敢放肆,转而飞去一旁。
瞧它的样子,倒是蛮凶猛的。而且既然是殷风澈所荐,那就应该有他的道理吧。
所以逃过一“劫”的燕南漓再不怀疑,而是立刻向殷风澈道谢。
“不必,你只要让我看到,我帮你做所有事都完全是值得的,那就够了。”
对方淡淡笑道,自己肯花力气,连贴身随从都拱手相让,可不全是为了他。
只是,为了江陵百姓而已。
第七章传书
半个月时间,燕南漓的伤已渐渐痊愈,果然如同殷风澈所说,张世观已不敢再找他麻烦,不过每次见面也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状,全然没把他这知府放在眼里。
还有府内的一干人等,也几乎全部唯对方之命是从。
但燕南漓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对方经营此地多年,本就从上到下全都是自己的心腹。对他来说,只要能保证安全,让他能够专心对付张仲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虽困难,却终归还有慢慢改变的余地。
期间,张仲也有好几次请他赴宴,只是被他借口伤势加重,一一回绝了。他打发了一个上门探望的下级官员代为转告,那日张世观意图对他非礼之时对方也在场,没过多久便再度来府中回信,说张仲已经知晓原委、斥责过儿子,并嘱咐他务必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