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几时说过?”张世观冷哼一声。
“既然如此,那张大人又何必讥讽。南漓办也不是,放也不是,不知到底怎样,张大人才会称心满意?江陵不比别处,在御史地盘上为官,自然要与同僚和睦相处,否则于己无益。曹知府就算丢官问斩,对南漓也全无好处,反而会令其余各位大人心生反感。南漓铭记张大人日前教诲,这才放人一马,不想反惹来诸多非议。似乎在张大人眼里,已将南漓视为敌人,若是如此,只怕这好人,南漓不做也罢。”
他的态度清冷,但言语之间,却已示弱,显然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明了却又无可奈何。见人如此上道,张世观冷笑一下,心里不免又非常得意,因此纵然知道对方搞鬼,倒也不放在心上了。
自己喜欢聪明人。
何况眼前这男人,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美。就连生气的样子,浅嗔薄怒,也愈加迷人。
所以,事已至此,那就这样好了。就给对方一万两银子也罢,即便燕南漓聪明过人,可这府衙亏空数十万,今后内外还要各种花销,这点银子就算到手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难道还怕对方能再玩出什么花样来?
燕南漓,你能够从我手里抢银子,也只有这一次了。
“燕大人,我不过随口问问,你何必生气。”
一旦心思转回,他便瞬间换了一副脸色,随后使个眼神,旁边的曹知府就马上会意,匆忙提出告辞。
屋里,再度只剩下两个人。
重又暧昧的气氛,让燕南漓心里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眼见对方肆无忌惮地紧盯着自己,话语轻浮、借故逼近,面色倏然变得苍白无比,几乎是反射性地后退了几步。
但身后随即撞上了椅子,似乎已再无处可退。
“账目既已核查清楚,张大人若无事就请回府,恕南漓不远送了。”他咬紧牙,吐出句话。
只是,张世观却并不识趣。
“上次,我承认是我无礼。不过,我对燕大人仰慕已久,燕大人,你又何必如此无情。”
“住口!南漓身为男子,且同朝为官,岂容你肆意亵渎!”
“这有什么?朝中喜好男色者,多不胜数。以燕大人这般才貌,理应良禽则木而栖。”
他一脸得意,仿佛燕南漓已是他囊中物;而他自己,正是那株可供对方恣意栖息的良木。
“荒谬!你再不走,休怪南漓不客气!”
“燕大人如此绝色,就尽管不客气好了。上次被王公公搅了好事,世观引以为憾。”
“你……无耻!”
“是又如何?!——啊!!!”
落音未落,惨叫声却突然响彻整个府衙。
喊声惊动了外面的侍卫,立刻全都冲了进来。只见原本不可一世的张世观捂着脖子、面色扭曲,一副恶狠狠的表情,瞪着早已飞出院子的黑雀。
那只该死的鸟,竟敢啄他?!
“快,把那只鸟给我抓住,我要亲手活活打死它!”
他疼得呲牙咧嘴,正咬牙切齿地命令,就见众人突然惊慌失色。
“少爷,你、你这血里有毒?!”
“不好!快去叫大夫!”
什么?
他疑惑地摸了一把,哪知入眼的竟是满手的浓黑色。
这是……
难怪脖子上的伤口痛彻心扉。自己,不会有事吧?!
伤处鲜血直冒,再加上乍然见到自己中毒,他又惊又急,一口气猛然堵在了心里。
极度骇然之下,顿时眼前一黑,吓晕了过去。
第十章见面
午后,殷风澈便暗中潜入了府衙。
以他的身手,自然不会被别人发现。如飞燕般几个起落,就掠入了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里,并在那里一等就是一个时辰,直到主人回来。
门扉轻轻开启、闭合,男子转身见到人影,惊愕之下,差一点叫出声来。他随即一把捂住其口鼻,压低了声音说道:“嘘,是我。”
至此,其实不必他说,燕南漓也已经看到了。
本来疑惑、惊惶的眼神于是转变成喜悦,有朋自远方来,怎能不让人开心。
因此在被放开的第一时间,就忍不住浮现笑容。
“不是说傍晚吗?若知你这么早,我方才也早点回来了。”
“呃,也不是,我刚到而已。”
殷风澈却笑得颇不自然,怎么说也是对方正事要紧,若翼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自己了,与前任交接事关重大,自己就算再等上一段时间,也无所谓。
而且,他绝不能告诉燕南漓,虽然留书傍晚,但若翼走后自己越想越心急,甚至焦躁到不耐烦再等那妖怪,这才提前偷偷赶回来。
他不说,燕南漓自然不知情,亲手沏了茶,请他落座。
“说起来,今日还要多谢你。”
“哦?”
“若非你将若翼借我,又岂能事先早作打算,从张世观手中拿回银子来。”
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被燕南漓展开摊在桌上,那曹知府被吓得不轻,唯恐自己改变主意,因此未到午时,就亲自送了银票上门。他便顺道与对方去盘点府库一样样清点清楚,这才办好了交接的手续。
从此时开始,这偌大的江陵知府衙门,便真正成为自己的了。
他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全都讲给了殷风澈听,说到张世观当时的惨状,又再度忍俊不禁。若翼此番可真是为自己出了一口气,经过这次的教训,只怕那小子今后若再想对自己动歪念,也当真得好好思量一下了。
他今日的表现也令殷风澈大加赞赏,南漓果然未让自己失望,想那群结党营私的家伙都是何许人?他们花着大把的银子,手下着实养了不少能者,从没有人敢、并且能在太岁头上动土,而到目前为止,他便是唯一的一个。
“做得好,实在漂亮。想不到南漓你,还真是有办法。”
“风澈你过奖了,其实这些比起我心中所想,不过是微不足道。想这江陵府内年年亏空,被贪墨的银子何止区区一万两。可是南漓无能,只能追讨这些,平白便宜了那些仓中硕鼠。”
继最初的喜悦之后,燕南漓的神色转而又渐渐黯淡下来。他何尝不知前路艰辛,一次小小的胜利,又算得了什么。自己不知有多想将张仲一伙一网打尽,只可惜,对方老谋深算,一早已安排妥当。他纵然气愤,却仍是无能为力。
不由得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眼,蓦然间突觉腕上一紧,愕然望去,竟是殷风澈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只听对方说道:“你不需要沮丧,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嗯?”
“你想要抓他,却苦无证据;而若逼得紧了,只会令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何况就算将他们的罪行彻查清楚,他们也不会乖乖认罪,反而会狗急跳墙加害于你。纵有千百万两银子,张仲也绝不会归还朝廷,与其一分都拿不到手,倒不如暂且放他一马,先得些小利应付眼前、以图后计。南漓,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两人互相对望,燕南漓半晌无语。想不到对方一介草民,心思却如此细腻,竟能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此时的殷风澈从容镇静,面上充满了对自己的信任,那温柔的淡淡笑容就仿佛告诉自己——他是真的什么都知道,并且也绝对会支持自己走到最后,去完成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难得殷风澈竟能够如此理解他,本来压抑的内心好像突然间被满满的温暖所充满,再也感觉不到那种寒意。
“风澈,你……”
他欲言又止,反倒是对方抢先说道。“万事开头难,只要南漓你坚持,事在人为。”
“想不到,我竟然被你鼓励了,你难道以为,我会半途而废?”
对方挑起眉,而燕南漓亦是信心满满地回望他。方才的失落似乎已一扫而空,余下的,只是对未来的期待。
这才对啊。
再度相视一笑,一切已勿需言语。
不过,掌上的热度,紧接着便让两人反应过来。燕南漓的脸一下子热到了耳根,赶紧抽回手;而殷风澈也随即会意,尴尬地马上松开。
“呃,对了,既然你平安无事,又顺利交接完,那我也该走了。”
蓦然寂静的气氛中,殷风澈抢先说道。先前答应了除妖,却因为急着见对方而中途落跑,未免太不像他的作风了。也不知那蜘蛛精回去了没有?又是否有人受害?第一次将一个人看得如此重要,甚至撇下了自己的工作,要是被师兄知道他做出这种不负责任、罔顾人命的事情来,怕不得训他一顿才怪。
所以,他现在就去对方老巢看看,兴许还来得及。
“风澈!”
一脚跨出去,背后却又立刻传来了知府大人急促的呼唤,于是反射性地回过头。
可是随后则是又一次的短暂沉默。
视线之中,燕南漓望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半晌,却还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事。你既然事务繁忙,那南漓就不打扰了。我们,改日再聊。”
“那,好吧,就此别过。”
虽然,他总觉得燕南漓不像没事的样子,可等了半天,对方却如此说,他也没辙。再加上若翼在对方身边,若真有麻烦需要自己帮忙,纵然相隔千百里也完全不是问题。所以再不多想,而是一抱拳,身影就随即自屋内消失。
燕南漓来到窗边,推窗远望,丝毫不见他的踪影,许久再度叹了口气。等了十余日,才见面仅仅半个时辰,其实自己的确还有件很重要的事,原本想要请他相助的。
想要出府,去看一看江陵百姓真正的生活,究竟苦到何种程度。想要知道他们最需要什么,自己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够帮助拯救他们,才能阻止这连年的天灾人祸。
可是如今的自己,只怕是全江陵城里,最没有自由的一个了。
第十一章微服出巡
傍晚,一只黑鹰飞上城楼,锐利的眼睛不断扫视下方的人群。片刻,仍未找到目标,它便倏然飞走,向着远处下一个高高的落脚之地飞去。
那正是与殷风澈相伴多年的若翼,而他要找的,自然是那位受命保护的知府大人。
转眼间一个时辰已过,它四处遨游未果,便飞入一条僻静的巷子,立刻化为少年模样。
焦急地继续在贫民窟里到处寻找,哪知也仍然找不到那高挑优雅的身影,一想起主人所托,便急得不得了,早知如此,他就该先找条绳子,把那个狡诈的男人牢牢捆起来。
是的,以前就有妖说过,人类狡猾阴诡,贪婪自私之处,甚至比妖更甚。可是见那男人平日温润如玉,待自己更是细心随和,他就全然忘了这回事。听对方说要洗澡,又不知自己乃是妖,径自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当贴身的白衣落在地上,露出美妙细致的身材来,纵然同是男性、理应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他也仍然面上一热,反射性地别过头,认为自己不应该去看。
也许,从未见过一只雀鸟如此古怪,不禁觉得好奇。已坐进水里的那人居然还笑意盈盈,远远伸出一只沾湿的手来抚摸他的黑羽。这一下他可再也受不了了,抖开水渍、一展双翅便飞了出去,将那男人一个人扔在了屋子里。
但当一炷香之后再回来时,对方却不见了。
桶里的水已凉,却依旧清澈,地上也没有丝毫痕迹,甚至连毛巾也早已干了。他吃了一惊,仔细查看才发现官服扔在床上,一套旧衣与银子均不见了踪影。立刻在府衙内到处寻找,哪知竟一无所踪。
难道燕大人他,已经私自出了府衙?!
若翼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如今的江陵到处都混乱危险,他一个人,身边不带侍卫,万一出了事,自己可如何跟主人交代。
于是马上飞来外面,哪知找了这么久,竟也一无所获。
站在街口,望着萧条的街道,跟了殷风澈许多年、向来不惧任何事的自己,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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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漓此时其实早已出了城,手牵着两个孩子,一路向不远处的山上走去。
他们自称孤儿,跟随远房伯父大老远来江陵投奔亲戚,却没想到江陵连年天灾、瘟疫流行,唯一的亲人也在一年前病死。眼见这两个七八岁的孩子面黄肌瘦、浑身破破烂烂,挤在一群灾民中间跟人一起乞讨,却为了一口吃的被人欺负殴打,他便说不出有多怜惜。将他们从地上扶起来,拍去尘土,满怀感慨地抚摸着那张红肿的小脸,温言安慰。
孩子很小,却非常机灵,看他一身衣服干净雅致,也知他必定有些身份。忙不迭地赶紧感激,说着吉利话尽力讨好,燕南漓不禁哑然失笑,明白他们过得多么不容易,因此便从袖中拿出几块碎银子,塞在他们的小手里。
“不要再乞讨了,回家去吧。”
他疼惜地说道,心里越来越感到难过。身在府中尚不觉如何,但一出来.才发觉城中百姓之惨,远远超过自己想象。偌大的江陵城脏乱破败、死气沉沉,到处是乞讨的灾民,以及一具具饿死街边、早已腐烂的尸体。街道两边已没有了店家,唯有张仲管辖的商铺招牌光亮、一枝独秀,门口看得见成群结队的护卫在走来走去,不断驱赶着乞丐和穷人,而见了有钱人则殷勤招呼,实在反差鲜明。
飘散在风里的味道,让燕南漓的胃仿佛在不断抽搐,再看到这两个过早承受了艰辛生活的孩子,不禁更加满是同情。他牵起孩子的手,带他们来到一家客栈清洗干净又买了几个包子,这才打算将狼吞虎咽着的他们送回山里的家。
出了城,走了半个时辰,山便近在眼前。
两个孩子一蹦一跳、走得飞快,反倒是他,从未攀过这荒郊野岭,再加上重伤初愈、体力不济,不多久便气喘吁吁。一开始孩子还会回身等他,可时间一久未免就有点不耐烦,只见其中一个重又从上面的土坡走下来,似乎想要拉他一把。
“小心啊,危险!”
燕南漓愕然失色,反射性地大声喊叫。随着话音,干燥的地面果然倏地塌了下去,孩子一脚踩空,整个人顿时向着一旁满是树棘的斜坡跌去。
他眼疾手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纵身便扑了上去将其牢牢抱在怀里,不由自主地随之滚落了下去。
身体,好疼。
一瞬间,草木的尖刺不断刺进皮肉,还有地面那凹凸不平的坚硬的石块,在冲撞的力量下也仿佛利刃。最终当一切停止下来,他伏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觉得自己的骨头好像要断掉了一样,及腰的长发垂散在地上,沾满了泥土非常狼狈,一身白衣也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眼瞧去,对比分明。
不过,还是低下头,先询问怀里的孩子。“你没事吧?”
孩子也被吓坏了,爬起来看着他,一副快哭的样子、欲言又止。看上去没有大碍,无疑让他非常欣慰。不多久,另一个也哭喊着从上面爬下来,见兄弟平安无事,这才破涕为笑,急忙在袖子上擦着眼泪。
“以后切记小心,别再像方才这么莽撞。我这里还有一些银子,你们拿回家,应该可以熬过一段时间。”
燕南漓轻轻说道,看样子自己已经无法再送他们上山了。只是好在已经临近,他们应该可以自己回去了。
而他,必会好好治理江陵,让百姓有朝一日能够吃饱穿暖,有屋住、有田种,不再到处乞讨,不再有这么多孤儿。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却小声嘀咕,不知在说什么。片刻,他们突然转身就跑,仿佛从没见过燕南漓、也没听见他说什么,就那样径自跑得不见踪影,将他一个人扔在了荒郊野外。
“喂,你们……”
燕南漓费力地伸出手去,胸口却又疼得厉害。他咬牙强忍,片刻却叹了口气。也罢,反正他一心助人,也没指望过两个孩子帮自己做什么。于是喘息一会儿,积了些体力想要爬起身来,却仍然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