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澈,燕南漓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实在三生有幸。”
话里的认真,不禁让殷风澈也愣了下,同样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要不是彼此谁也看不见谁,他差不多也要脸红了。
第十四章灯火之处
最终,燕南漓午夜时分才回到府衙,当那辆马车停在衙门门口,变为小童的若翼搀扶他缓缓步下,迎出来的一干人就都吃了一惊。可是却没有人问半个字,随后就赶紧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扶着他回到房间。
脚伤难忍,不过幸好其他伤处经过精心包扎,完全未露出破绽。一切安置妥当之后,他向小童道了谢,谢过神秘主人的相助,然后便命人送客。
接下来果然不出殷风澈所料,立刻就有人从后门出去,远远向张仲所在的府邸去通风报讯。
殷风澈坐在屋顶上冷眼旁观,自己的推测没有错,据南漓所言,洗澡那时曾看到一个人影从窗外闪过,这才不等若翼回来,随即动了想要出去看个究竟的念头。看来的确是有人故意要将他引出去意图加害,而此刻府衙里的这些人,与那些伏击他们的凶手,无疑都是张仲的手下了。
那个老匹夫,果然不死心。
他灌了口酒,身子一侧,便和衣躺在屋顶上。既然如此,那从今日开始,他便不离南漓左右。张仲想方设法要害南漓,他却偏偏要保其周全不可。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燕南漓毫不知情,不过这日赛扁鹊为他敷过药离开后,他却强忍痛楚来到窗边。从那天被送回来,自己就再也没有见过殷风澈,连黑雀也再不见了踪影,他孤身一人,每到夜里,心里就别提有多不安了。
可是刚一推开窗子冒出头来,头顶有人便一把抓住自己衣服将他提了上去。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回过头却正看到那张熟悉的俊朗面孔。
“怎么,在屋里待得闷了?”
殷风澈神色温和,话音有点调侃。手适度扶着他的腰,尽力避开肩后未愈的伤处。漫漫长夜,自己也实在觉得无聊,与其各自枯燥地打发时间,倒不如上来一起聊聊。
燕南漓讶异地望着他,然后再低头看看下面自己的房间,蓦然间醒悟过来。
“风澈,你,一直都在这里?!”
“是啊,”他闻言,搂着对方四下环视,“你看,这里视野开阔、风景又好,晚上躺着看星星真是再妙不过了,你想不想试试?”
“你啊,还开玩笑。”
他的苦心,燕南漓岂会不知,因此虽白他一眼,心里却更加感动。
于是扶着殷风澈调整姿势坐得舒服一点,这才对对方说道。“正好,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哦?什么事?”
“前段时间虽然从曹知府手里拿回了一万两银子,但这府邸花销甚大,治理江陵灾患又急需用钱。幸好风澈你出身江陵,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出个主意,这银子究竟花在何处,才能够以银生银,赚得足够所需之数。”
他虚心请教,殷风澈听了,反倒沉默了下来。
其实,问题在面前摆得清清楚楚。不论皇家拨下多少银两,这死气沉沉的江陵城,都是一个补也补不满的无底洞。没有安定的生存环境,没有安心生活的百姓,更没有繁荣有序的商贸。男不耕、女不织,货品无法买卖,连人都不愿到这里来,再加上延续至今的天灾,别说赋税收入,就连这衙门,恐怕用不了多久也得喝西北风了。
不过,倒也仍有一个方法,或许可解燃眉之急。
“南漓,你知不知道在这里,张仲那一伙儿人最舍得花钱的地方是哪里?”
“我新来不久,怎会知晓。风澈,你就别卖关子了。”
“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瞧那灯火最盛之处,就是了。”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燕南漓便注意到在离府衙西南侧的不远处,当真有一座小楼颇引人注目。它大概有三四层,占地却不小,整座楼精雅秀丽,甚是讨人喜欢。侧耳倾听,似乎也隐隐传来丝竹之声,乐音优雅,竟是京城新做的曲子。
这立刻便引起了他的兴趣,迫切想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里,便是此地最红火的青楼‘醉云居’,而它旁边,即是全城有名的‘杏花楼’。每次张仲都会在这两处设宴款待各路官员,而那些人平时也经常去穷奢极侈,所以就算江陵再穷,只要有他们这伙财神爷在,便依旧可以夜夜笙歌、恣意享乐。”
殷风澈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别提有多嘲讽,那些人花在女人身上的钱可多如流水、毫不计较,反倒面对百姓却一毛不拔。以致于那些靠卖笑吃饭的姑娘们在他们面前娇柔妩媚、曲意承欢,出了门却跟着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如今这世道,辛苦劳作的百姓,地位竟还不如躺在男人身下纵情呻吟的妓女,岂不是莫大的讽刺?
燕南漓的脸色,也不由得变了。
“荒谬,灾民无衣无食,他们却竟然……”
不禁又想起自己险被分食的那一幕,灾民活不下去,而青楼酒楼却生意红火,的确天理何在。
还有那两个死在乱箭之下的孩子,他们还那么小,想到这里便觉心痛。
那件事,殷风澈也亲眼所见。但只不过是城中乱象的其中之一,南漓所没有看到的,其实还远远不止那些。
“因此,南漓,你现在可明白了?你手中虽无钱,但好在有权,只要善加利用,那便是取不尽的金窟。你若相信我,就将这些交给我来办,只要你一句话,不需掏半分银子,我便能为你赚回十倍。”
“当真?”
“绝无虚言。”
“那好,一言为定。”
虽然疑惑,但既然殷风澈说出口,燕南漓又怎会怀疑。他出身官场,自然也知晓权力的重要。只要对百姓有益、不辜负皇上所托与燕家声名,无论风澈使用任何手段,造成任何后果,他都一肩承担就是。
第十五章约定
“醉云居”的红牌花魁共有四位,每位皆是国色天香,她们可谓是这欢场上的摇钱树,不仅人气高、人脉广,就连老鸨也得赔着笑脸,给最好的房间、最华丽的服饰、最机灵的丫鬟伺候,对她们的任何要求,也莫敢说半个不字。
而其中,裙下恩客无数——许多还是达官显贵的云嫣姑娘,又无疑是最得宠的一个。
此时,在她独处的小楼上,正接待着一位客人。她与对方相识二十年,本是青梅竹马;可奈何父亲几年前犯了官司,全家男子发配塞外、女子卖作官妓,这才多年不曾相见。不过后来,有一回入庙拜香时偶然遇上了,又勾起了昔日回忆,彼此交谈往来,日子一久,就又成了熟人。
她坐在镜前,一边优雅地梳着头发,一边从镜中看着对方。直到那人不耐烦地背过身去叹了好长的一口气,这才展颜一笑。
“风澈,你过来瞧瞧,我带这簪子,好不好看?”
纤纤玉臂甚是白皙,五指秀长,正执了根金钗插入发中。镜中人容颜娇美、天姿国色,轻轻一笑甜美动人。话毕便偏过头去看他,等着他的赞赏。
殷风澈却受不了地从窗旁跃了过来,要不是有求于人,以他的性子,怎会按捺得住花这么长时间看女人梳头发。
虽然,这丫头是迷翻了那么大票人,不过他可不是那些毫无自制力的大淫虫。而且说到美,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浮现出昨日屋顶赏月之时,燕南漓身沐风中的淡然一笑。偶一回头,一双明眸悠然地望着自己、薄唇轻抿,随后绽开的笑容就足以让人心脏再度漏跳几拍。
他那时看得有些呆了,难怪张世观从一开始的决意暗杀到后来的动手动脚,原来美色当真有那么大的杀伤力,连自己都能感觉到。
也许是长时间没有回音,云嫣疑惑地回过头来,随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啊。”
“说吧,这次,又有什么事相求?”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早就知道这男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原以为就算是讨好,对方好歹也会应付一下吧。哪知道……
算了,天下男人无数,自己何必非去强求一块木头。
她打开桌上一个精致的红木盒,从里面取了两锭金子,转身塞在他手里。这个好打抱不平的笨蛋是不是又同情哪户穷苦人家了?他一天到晚除妖的赏金还不够别人打赏自己的一点零头,也就够买几壶酒喝。再到处散财,自己真怀疑他有朝一日还有没有饭吃。
殷风澈一把握住她的手,并没有去接那金灿灿的元宝。身为男子,靠一个女人接济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这钱毕竟是她辛苦赚来的,以前数次麻烦,自己可还没偿还呢。
于是低声说道:“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另外有件事,非你帮忙不可。”
“管它是什么,你总也得靠钱吃饭不是吗?”
她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而后优雅地抚着发丝,继续对镜梳妆。“好了,从小相识一场,你的忙我岂能不帮。到底是什么事?”
“我想,请你游说妈妈,今后官家在此设宴,一切花销包括打赏,所赚银钱五五分账。”
“什么?!”
云嫣敛了神色,手上的举动也停了下来。她讶异地回过头望着殷风澈,这客人寻欢,官府竟还要一笔,这不是在抢她们的血汗钱?!
而且,这小子凭什么替官府代言?
“你,跟那些官,有何关系?!”
“实话也不瞒你,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江陵百姓、为了朋友。谁不知道如今的江陵,赚钱最容易的也只有你们这一行。”
殷风澈把自己答应燕南漓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包括目前的危险与困境。燕南漓有心改变江陵的状况,可无奈各项关系民生之处皆把持在张仲手里。不另辟岐径,只怕纵是好官,也无用武之地。
“可是,这么苛刻的条件,妈妈怎会答应。”
她闻言皱皱眉,这燕南漓的名字,自己倒也听说过。有好几次,那些肥虫喝醉了酒,就会在自己这里发牢骚。所以她对此人,倒也不陌生。
既是好官,就难怪跟风澈一拍即合,他想要帮忙也无可厚非。但是,他们那些做官的,总要给别人留条活路吧。并非自己没有同情心,而是这决定,也实在太过分了。
“风澈,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只是这事,我确实做不了主。你还是自己去跟妈妈说吧。”
“云嫣,你也知道,妈妈是张仲那边的人,她怎么会听我说。只怕我一开口,她就立刻会去告诉张仲。”
殷风澈一把拉住她,要不是棘手,自己还来求人干什么?他们这计策,最重要的就是瞒着那群混蛋,否则一旦泄露,谁还肯得意忘形地往外掏银子。
而且,自己也并不是要绝姑娘们的生路,事实上,她们还是有好处可赚的。
“你想想看,江陵虽不大,可单有名的青楼妓坊,少说也有三四家。时间一长,客人玩得腻了,自然就会到别家去。眼下虽说赏金少了,可只要燕大人一声令下,将今后官宴全设在此处,以你们的能耐,再变些花样,难道还怕榨不出银子来?”
“至于妈妈那里,我非官府中人、不便出面,你倒是大可以向她试探。她若不答应,大不了南漓另寻别处,只是今后,所有官员皆不得出入‘醉云居’。以她的精明,自然通晓厉害,你再从旁哄劝,必然水到渠成。”
“哦,这样啊。”
云嫣低头想了片刻,倒也觉得有理。其实细细算计,损失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如果利用得当,不仅能排挤别家生意、保证自家地位,又能成全青梅竹马一番情面,甚至还能与这新任的知府大人拉上关系。今后不管江陵哪朝天子哪朝臣,自己都能讨得三分人情,这笔买卖,又何乐而不为。
因此不由得轻轻一笑,此等馊主意,怕也只有风澈这家伙才想得出来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试试好了。不过,帮你们这么大忙,我可得要点好处才行。”
“这个容易,你要什么,只要我和南漓能给。”
见人应承下来,殷风澈顿时松了一口气,别说好处,就算要自己为奴为仆,伺候对方个一年半载他也决不皱眉头。
“你放心,我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云嫣好歹也曾是大户小姐,自然深知进退分寸。“只要事成之后,你跟燕大人说一声,赦免我的罪、救我出这火坑、还我自由,那就行了。”
多年前被卖入官窑,后又被买来此处,云嫣一路走到今天,可谓尝尽了苦楚。她自幼家教甚严,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却被迫夜夜承欢男人身下,出入看尽那些寻常人家的白眼,心里早已不是滋味。如今正好有这机会,便趁机各取所需。
而殷风澈自然一口答应。
“好,你若能办成此事,我便转告南漓救你。”
“那就,一言为定。”对方随即璧手一伸,与他击掌为约。
第十六章冷落
就在“醉云居”的老鸨传来合作意向的第三天,燕南漓便发下请柬,设宴邀请各路官员。他初到江陵,除了伤重之时曾见过众人,正式场合倒还不曾一一会面。因此便专门选了良辰吉日,一来实行殷风澈的计划,二来,也算安抚颇有微词、却敢怒不敢言的老鸨。
傍晚,时辰已到,饭菜也早已准备好。楼上的姑娘们花枝招展,三五成群,纷纷倚在栏杆边好奇地打量议论着新来的知府。燕南漓颇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端起桌上的清茶啜了一口,眼望门外,却仍旧空无一人。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感到不安了,按说知府大人请客,那些下属官员岂有不来的道理。更何况就算公务繁忙,于情于理,也该先差人来通知一声。现在可好,偌大的“醉云居”空空荡荡,只有这府衙里的几个人,外加满楼的姑娘们,一起大眼瞪小眼,气氛好不尴尬。
就这样,一直又等了一个时辰,晚饭时间已过,天也彻底黑了。一个胆大的班头终于沉不住气了,主动凑上前开口说道:“大人,我看,那些大人们不会再来了。要不,我们……”
他望着满桌的食物咽了口口水,然后看向其他人。其实大家面上也都是一样的表情,眼瞅着酒肉美女在嘴边上,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他们当了多年的差,又怎会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这年轻的知府虽位居高官,可无财无势,手下连个心腹也没有。跟只手遮天的张御史比起来,那些眼高于顶的官员们权衡利弊,也都知道该倾向于哪一边了。
那些人此刻,想必正在其他地方喝酒享乐吧。而他们就算等到明早,也绝对不会有半个人登门的。
燕南漓闻言缓缓扫了一眼身后,除了忐忑不安的赛扁鹊,包括杜师爷在内,一干人等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心思。他们笑得猥琐,丝毫无视自己这个上司的威仪,一群人站没站相,实在丢尽了衙门的脸。
不禁在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也不应允,而是径自向他们做个手势。
“除了老鸨和几位姑娘,其他人全都出去。”
“啊?”
“大人,这么多姑娘,你一个人……”
后面的人一听急了,面面相觑,刚要七嘴八舌,赛扁鹊也算识趣,赶忙推着他们向外走。
“哎呀,你们废话什么,没听到大人说的?叫你们出去就出去,这一晚上的,你们还怕没得玩?”
这……倒也是,哪个当官的不是自己先享受?而且瞧他一介文弱公子,也吃不完一桌的菜、玩不完所有的女人不是吗?
有人安抚,众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燕南漓没好气地收回目光,心里说不出有多气闷,但他自小到大、长居宫中相伴太子,什么样的事没有见过,因此面上倒不发作。只是再度挥退一干莫名奇妙、仍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伺候的姑娘,仅仅唤了老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