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今晚的情形,老鸨心里也早已七上八下,所谓民不与官争,更何况是四品的知府。她战战兢兢地拉了云嫣一起,恰好由于殷风澈的关系,云嫣与燕南漓亦算同坐一条船,因此便欣然留下。
“哎呦,燕大人,您莫生气,云嫣给您换杯好茶,您先消消火。”
她乖巧聪明,婀娜的身子往燕南漓身旁一坐,抬起娇柔白嫩的玉臂便替他添了新茶。燕南漓却不加理睬,只是静下心来冷冷地问老鸨:“妈妈,我私下命人跟你说的事,你告诉了何人?”
“我,我没有……”
“没有?!”
话音落下,“啪”地一声,装满新茶的杯子被燕南漓猛地扫落,顿时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空气仿佛一下子凝滞,寒意四起、鸦雀无声。老鸨唰地惨白了一张脸,面对他的回瞪张了张嘴,却怎么也不敢答话。
半晌唯唯诺诺,“大人……是真的……”
“你还想骗我?!是不是要挨板子才肯说实话?!我日前请人,他们还趋之若鹜;哪知今日,竟一个也不来捧场。若非你说出去,事情怎会如此怪异?我千叮万嘱务须保密,你却成心作对,一个小小的妓院老鸨竟也如此胆大包天,莫不是连我这知府,你也根本没放在眼里?!”
“大人,大人冤枉啊!我怎么敢!”
他板起脸来颇具官威,连番喝问,顿时让老鸨吓得心里怦怦直跳,差点连站也站不住,哆哆嗦嗦,几乎就快哭出来了。
“不是我有心出卖您,而是日前张大人问起来,我一个小老百姓、还是个妇道人家,我怎么敢隐瞒啊。”
“哎呦,妈妈,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怎么这么糊涂啊?”
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云嫣闻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摇着扇子,一边数落,一边开始打圆场。她扶着老鸨,依旧“好心”地哄劝道:
“没错,那些大人们是经常光顾我们,可说到底,客人毕竟是客人,贪图新鲜、自来自去,说不准明儿就宠幸谁家。难得燕大人选上了咱们,今后官宴设在这里,这银子也水一样地往里流,别人眼巴巴地瞅着都轮不到,就算五五分账,您也不亏啊。可您倒好,把这么重要的消息抖了出去,这张大人要给燕大人下马威,自然从此不会再来。而得罪了燕大人,您还想有好果子吃?还以为张大人会给您一个小老百姓撑腰吗?您这不是丢了西瓜、又没拣着芝麻,两边不讨好?”
“不说别的,单单今晚这几桌,几千两银子就被您一句话打了水漂,白白便宜了别家。要是燕大人一怒之下,以后执意不去别处、非要坏您生意,我看不止您啊,就连我们这些姐妹,也得趁早卷包袱回乡了。”
“啊?这、这可不行啊,燕大人,是我错了,您就放我一马吧。我今后,一定听您的话。”
不需要燕南漓再发火,仅是云嫣一番添油加醋,就唬得老鸨后悔不迭。事实上,她也是多年来听惯了张世观的指示,此次不满燕南漓从自己手里抢银子,以为对方的确会给自己做主,才跑去抱怨兼请赏的。哪知道张世观也不过给了她一锭银子,然后就打发她回来,对如何处理再没提半个字。早知道财神爷从此再不登门,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多那句嘴啊。
“您相信我,就这一回,下次您再请人来,我一定不走漏风声,好好给您伺候着。”
“下次?”
燕南漓闻言,冷冷地抬起眼。薄唇微翘,笑容极美,却分明透着股危险。
“妈妈,那你给我出个主意,我今日颜面尽失、官场之上传为笑柄,今后要以何名义,才能再请到他们?”
“呃,这……”
“好说,这还不简单吗?妈妈,自然是由您出面了。您再去找张大人一回,就说燕大人大受打击、面上无光,再加上得知秘密泄露、感到无趣,因此已经改了主意、不再找‘醉云居’麻烦了,姑娘们数日不见、想他们想得紧,邀他们来寻欢作乐,不就行了?”
“燕大人,不知这个安排,您满不满意呢?”
云嫣身姿娇柔、巧笑倩兮,周游在鸨母和客人之间,两边安抚。她重新换了茶盏,为燕南漓添了新茶。两人暗中对视一眼,一切已不言自喻,于是燕南漓便欣然同意。
“好,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倘若再让我失望……”
“不会,不会。我必定让姑娘们使出浑身解数,给您办得妥妥贴贴。”老鸨忙不迭地应承。
“那,就交给妈妈了。”
“本官回府。”
虽然没达成原定目标,但退一步,也不算全赔到底。因此燕南漓得到想要的回答,便起身离去。
这里乌烟瘴气,要不是为了大事,自己一刻也不想待。
“啊,您这就走?”老鸨目瞪口呆,回身望向那桌吃的。“那,这些……”
“妈妈,他不生您的气、不找您的麻烦,您就该去拜佛了。自己做错事,还想要赚银子?”
“话是这么说……”
她望着云嫣,心疼得抓耳挠腮。忙活了一整天,一个子没赚着,真是背啊。
门外,一干衙役也气愤异常,眼睁睁快到嘴边的酒菜美人都飞了,心里不免都窝了一股火。他们跟在身后,当场就很不给面子地骂骂咧咧,直嚷嚷着饭都没得吃,这差没法当了。
“你们谁要留下,尽管随便。不过以后,也不用再回府衙了。我燕南漓是势单力孤,但手下也不需要些酒囊饭袋。”
“你们谁愿跟着张御史,大可以走,我绝不拦你们。”
话毕,他转身拂袖而去。
从没想到这小子竟会板起脸来,大家一时间都怔住了。他们早已习惯了吃拿卡要,再加上欺生而已,其实谁不心知肚明,自己文不能写、武不能打,就算想跟着张世观,人家也不要啊。
更何况,一旦离开了知府衙门,他们哪还有利用的价值?又靠什么来养家户口?
燕南漓径自快步前行,心里越来越压抑不住失望跟气愤,他紧紧地握起拳,不久之后却突然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了自己的,坚定有力地拉着他。
吃了一惊,顿住脚步侧身望去,竟没有半个人影。只是有谁在耳边小声说道:“是我,别回头,切莫引人注意。”
那声音,赫然正是殷风澈。
好友就在身边,他的心一暖,瞬间安定下来,方才的气闷仿佛也渐渐消解。随即听对方的吩咐,转过身去重又不动声色地并肩而行,茫茫前路,纵未点灯,也觉得不再黑暗。
“方才,你都看见了?”
“嗯。想不到燕大人平日温和,摆起架子来倒也官威十足。”
“风澈,你笑我?”
“没有啊,是夸奖你,威风耍得刚刚好。”
“那有什么,当官的鱼肉百姓而已,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南漓。”
殷风澈无奈地轻唤一声,知情识趣,遂敛了笑意。只是,若是换了自己,恐怕反而还要狠狠吓他们一下才甘心罢手。那些人恬不知耻,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又怎么会把南漓放在眼里。一想到这样一个俊美温柔、肯为救别人连自己也不顾的男人要治理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肩上要背负的担子,又该有多么沉重。纵然用些手段,也情非得已不是吗?
不过,南漓放心好了,无论将来如何,自己都绝对会在他身边,不畏艰难,一路陪着他,走到底。
第十七章讨债
老鸨果然没有食言,又过了两天,负责监视的若翼就带了银子回来。
殷风澈将白花花的银子摆在桌上,看着燕南漓逐一登记在册。这上面所载的钱物都是要拿去别处购买米粮赈济灾民用的。知府记得认真,字迹隽永秀气,一笔一笔都清清楚楚,连同出处,也无一遗漏。
他这么做,分明另有深意,殷风澈倒也能猜到几分,眸中不免充满赞赏。
“你记这些,可是打算接下来调查那些官员贪墨官银的罪证?”
“嗯。”
燕南漓合上账本,这才深深地吐了口气。他虽目的达成,但同样,气愤也愈加深重。那些混蛋,对灾情视而不见,对女人却出手大方。瞧他们仅仅一顿饭就花费上千两,出手打赏更是毫不吝惜。这一晚上,“醉云居”就大发横财,所得之数尽管五五分账,可也足够平民百姓过一辈子的了。
但那些官,包括自己在内,每月又岂有那么高的俸禄?
不过,目前当务之急,是先稳定江陵灾情,至于其他的,只能日后再说。他将银子点算清楚,便重又交给殷风澈。自己要应付那些混账,自然无法脱身,因此这种事,仍旧只能拜托好友。
“风澈,事不宜迟,你立刻找人,全部拿去购买米粮,多多益善、速去速回。”
“好。只是,这几天我不在你身边……”
殷风澈抬起眼来,与好友对视。虽然南漓看似并不畏惧,可有了前几次的教训,他怎能不担心。
于是便下定决心,拉过燕南漓的手。在后者疑惑的目光中,将一根红线绑在了两人的手指上。
“这是?”
“转嫁之法,张仲父子若是对你不利,我立刻就会知晓。”
而且,会代你承受。
最后这句,他并没有说出口,却又转身来到屋子的正中央,回过头遥望高高的房梁。南漓身边一个亲信及侍卫也没有,孤身对抗张仲很是不利。不过所幸还有他在,展开文房四宝,寥寥几笔便勾画了一幅图画。上面的天兵天将雄壮威猛、气势逼人,画毕拿了起来,轻轻吹了口气,那画就从手中悠然向上飞去,自发自动地贴在了预定的位置上。
然后咏念咒语,身边就倏然出现了许多兵将。一拍桌子,却又消失。
“风澈,你……”
燕南漓简直大开眼界,吃惊不小,却又喜出望外。如此一来,自己的安全的确就有了保障,他不必再惧怕张世观恃武威胁,凡事就更加好办多了。
殷风澈将咒文教给他念熟,又一连画了许多幅,将它们分别置于府衙四面及大堂上,从现在开始,它们将肩负着保护整个江陵知府衙门的重任,而若翼也会从此守在这里,看护这画不被贼人破坏。
最后仅剩的一张,便折好装在一个精致小巧的护身符里,交给了燕南漓。
“这个你随身带着,倘若出门遇到危险,也可自保。不过记得,千万莫弄湿,否则无效。”
“多谢你,风澈。”
朋友一番情意,重逾千金,燕南漓拿在手中,便说不出有多感动。
直说得殷风澈热到了耳根,“没什么,朋友一场,何需客气。今后张世观若再轻薄你,你狠狠教训他便是。”
“嗯,一定。”
燕南漓想了一下,接下来便重又话续前提。既然如此,那他们的计划就要改一下了。他既安全无虞,风澈今后也不必日日相伴自己左右,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朋友帮忙,正好兵分两路,抓紧时间进行。
“除了购粮,你再替我入京一趟,将这封信交给我堂兄。并在燕家暂住一日,把他交给你的东西带回来。”
“哦?什么东西?”
殷风澈疑惑地看着他径自写着书函,去燕家?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不知为什么,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他竟莫名其妙地有种紧张感。
真是怪事,自己纵横六界,几时有过这种情绪。
而燕南漓莞尔一笑,轻轻巧巧地吐出两个字。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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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醉云居”里热闹非凡,除了数位官员,还有十几个商铺老板在座。他们左拥右抱、恣意享受着殷勤伺候,笑得得意忘形。片刻不知是谁先讲起了笑话,然后一群人便笑得前仰后合。
“可惜,我们大家啊,都没看到燕南漓吃瘪的样子。真是痛快。”
“可不是吗?他简直是想钱想疯了,竟把主意打到咱们头上来了。”
知县一番嘲笑,引得众人纷纷附和。提起日前的事,一个个面上别提有多讥讽了。那小子不识时务,以为是天子派来的,就浑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更在背后想让他们当冤大头,主意虽好,却终归一场闹剧收场,反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这江陵官场,没有不知道这件可笑事的了。
“那小子,终归还嫩,也不想想这里是谁的地盘,他身边哪个不是我们的人?他一张嘴,再机密的事,用不了一炷香就到了我们的耳朵里。还妄图跟我们斗,简直自不量力。”
“就是说啊,这张大人一句话,咱们去别处吃香的喝辣的,晾他一个人在那里吹西北风,这下马威给得好,看他今后还敢不敢嚣张。”
“难得张大人本来还想放他一马的。”
他们喝酒调笑、乐不可支,张世观得意洋洋,一口饮罢杯中酒,狂妄地说道:“哼,他自以为了不起,敢不听我的话,我就非要他低头求我不可。我倒要看看,他那个欠债累累、快连饭都吃不上的知府衙门,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哦?张大人可是已有主意、要再狠狠整他一下?”
“何妨说来听听,让我们也……?”
有人立刻笑得不怀好意,大家臭味相投,都想看燕南漓出丑。
一个女人给张世观添了酒,温言软语,哄得他甚是舒服。他淫笑着捏了一把,然后看所有人都凑在一起等着自己,这才得意地开口。
“他既然不安分,我们就给他个颜色瞧瞧。那府衙里,不还欠着各位几百万两银子吗?这债主讨债乃是天经地义,他给了便罢,我们正好大赚一笔;要是不给,大家天天去闹,叫他人前气短,这官也做不安生。”
“妙,真是妙。”
话音落下,立刻就有人拍掌赞赏,大家一致赞同。
“好,就这么办。到时候闹得越大越好,传到皇上耳中,正好可以将他赶出江陵。”
“他平白背了那么大笔债,纵然不气死,也得急死啊。”
“活该,谁叫他自作聪明。论心计,他怎是御史大人的对手。”
“到时候,他来求咱们,咱们可得……”
还未说完,一群人便再度笑开了。谁都知道那后面是何意思,不免视线相接、满面玩味。
尤以张世观最肆无忌惮、毫无遮掩。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你们出面,我作陪。还在这‘醉云居’,叫他知道在我们的地盘上,不放聪明点,会有什么后果。”
第十八章逼迫
翌日,燕南漓如约来到,方一踏入“醉云居”,现场的气氛就冷得不同寻常。
他缓缓扫视一眼,却仍面不改色,孤身一人,在众人的瞩目下,不卑不亢地走向自己的位子。从今早接到信笺开始,便知道晚上铁定会是场鸿门宴。只是没想到来的人竟如此之多,看样子,张世观这一次是有心要找自己麻烦,所以手下的奸商差不多全出动了吧。
一身四品官服,显得身份尊贵。他身材修长、长发及腰,面容俊美、眸若星子,淡瞥一眼,不言不笑,却也让众多逐色之徒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忘了移开视线。心想难怪这张大人对被拒之事耿耿于怀却又不杀他,如此标致的一个人,气质又卓绝出众,跟那些身份低贱、因此千依百顺、处处讨好逢迎以博恩宠的“野花”比起来,这“家花”的雍容大方,的确更让人过目难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