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柏鸣回家的时候,因为慢了一步,被大雨浇得透湿。
伦敦的冬雨,是忍者手中的飞刀,当它们成千上万失去理智地从天空扎下来,柏鸣不仅象只落汤的鸡,而是一只落进热汤锅的鸡,彻底地被“煮”了一番。
他在这飞刀般的冬雨袭击下,总算跑进家门。
柏鸣的家,是座落在伦敦郊外,一个古时候被国王称为叫“诺安诺比郡”的城堡--现在这个地区被政府开发成为以城堡为中心的旅游区,柏鸣就睡在旅游区的大床上。在他睡懒觉的清晨,他经常会担心会不会有一大早前来参观的游客看到他裸着身体四仰八叉的睡姿。
但没有,一次也没有。那都要怪罪柏鸣的祖先,他们家族最有出息的男人也不过是在诺安诺比郡郡主的手下作一名小小的裁缝。之所以说是小小的裁缝,那是因为郡主那尊贵的服装大部分不是他负责,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纽扣裁缝。在郡主为那繁复的法兰西式礼服上面重重叠叠的纽扣弄得手足无措时,柏鸣的祖先就会一脸奴颜卑膝地凑上脸去,用他那巧夺天工的手指迅速解决。
因为这种功劳,柏鸣的祖先才得以在伟大的诺安诺比郡城堡中赢得一席之地,在城堡东边这座漏勺形状的庄园里面,得到一幢石头建造的、豆青色的小楼。
所以从没有游客误闯入柏鸣的家,它的家被四季长青的树木和蜿蜒盘旋的紫青藤覆盖住,在炎热的夏季,是个不错的渡假盛地。而在冬天,就是个冻死鱼的仓库。
柏鸣一进门,就在地毯上不停跺脚,他的靴子里面灌满雨水,踩起来会“不叽不叽”地响,一到下雨的天气总是这样,他去学校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总以为他偷偷带了两条泥鳅上课。
这场雨下得实在太大,柏鸣开始担心这幢伫立几百年不倒的建筑会不会一夜之间倾覆,毕竟它不象诺安诺比城堡那样,受到英国政府的保护,年年斥巨资重修。
原本漂亮的波斯地毯已经被柏鸣的靴子踩得一片泥泞,他也不在乎,一地趿拉着泥水朝楼梯上去,他一边走一边叫唤:“泰格!泰格!”
泰格是柏鸣收养的一条狗,奇怪的是,现在更象是泰格在收养他。从柏鸣由父亲的产业中继承这幢房屋的时候,泰国似乎就住在这里很久了。
当时的泰格就是一条成年的黑背犬,站起来比十几岁的少年柏鸣还要高许多,可七、八年过去,泰格非但没有老去,反倒一日日地健硕与聪明。
这让柏鸣感到恐怖,他真怕这条稀奇古怪的老狗在盗取自己的智慧,当他在这幢幽深的古堡中一日日地老朽,而那年轻的泰格却挂上他的书包到伦敦大学去上课。
不过每次柏鸣回家,忠诚的泰格总是扑上来跟他亲热一番,每到这时候柏鸣又觉得泰格只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狗,它唯一的特点就是比其它的狗活得更长久一些。
泰格从不走出这幢房子,他甚至不到庄园上去追逐小动物,柏鸣一到晚上就找不到他,而在脚底的地窖下面却总是能够听到泰格的脚步声,好象那里有一条神秘幽深的通道,不仅可以使泰格通向古堡的每个地方,还拥有神秘的力量,使他在地道中行走时渐渐直立挺胸,完成人类经历千万年才拥有的转变。
柏鸣的胡思乱想,在少年的时候经常将他折磨得寝食难安,在成年的时候却帮助他成为一名年轻的学者。他在学院博物馆工作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从他害怕独自呆在家里,到他在博物馆扫地擦桌子,最后他进入博物馆帮助老专家们整理资料,成为博士们的得意门生。
科学的灌输,终于使柏鸣可以理智地对待泰格,不管它是多么高大强壮,它终究只是一条狗。
“泰格!泰格!”
今天有点怪,他叫了那么多声,泰格仍然没有出现。
柏鸣浑身湿淋淋的,抖个不停,他急忙奔进二楼的浴室,准备洗个热水澡。
二楼的浴室跟原来的杂物间是隔壁,墙壁方向有一展巨大的通风扇,被外面的飓风周转着,发出呜呜的呼啸声,疯狂地转动,力量大得如同飞机引擎,要带着这幢腐朽的房屋飞上天空。
柏鸣拉过一挡巨大的木板,摭在风扇前面,木板在鼓风的力量下不安地躁动,恸恸恸。柏鸣好象生活在鬼片的情节里面。
他打开自来水,先流出来的水冰冷刺骨,冬天总是这样,可渐渐水气蒸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在四周模糊不清的青花瓷砖上面点化出滴滴水珠。
柏鸣开心得叫一声,三下五除二把全身扒得净光,跳进浴缸里面,整个人埋进去--这古老的浴缸足足有一个大象的体积,柏鸣的身体在里面娇小得象一条美丽的热带鱼,可以随意游荡。
这是柏鸣对这幢老房子最满意的地方。真是最惬意的一刻啊。
头顶上雷鸣闪电,呼啸的风雨声倾尽全力要把这里吹倒,可他们徒劳无功。
厚厚的石墙把外面的噪音摭蔽,柏鸣在浴缸里哼着小曲,清理一整天的疲惫。
“泰格!泰格!”柏鸣又喊起来,仍然没有回音。
他有些不安了,从浴缸里出来,一丝不挂。
他走出浴室,在二楼的廊道里寻觅着,正在这时听到客厅里发出声音。
柏鸣奔过去,在楼梯上面正好看到泰格站在一楼的大厅中央。
它奇怪地肃立着,眼望天空,仿佛将有天神从此降临。
可柏鸣只看到漏雨的天花板上面,大滴大滴的水珠把刻画着圣母像的壁画浸得一塌糊涂。
而地板上正形成一个神奇的小水洼。
柏鸣奔下楼梯,就在这时他听到天花板上传来不安份的动静,象是被雷电击中,整个墙壁轰然塌陷。
柏鸣大喊一声:“泰格!”
因为他害怕天花板塌下来会砸到它,可泰格一动不动,变成石膏一座。
柏鸣不顾一切地扑身上去,他从没想过自己跟泰格的感觉竟然如此之深。
天花板上破了一个大洞,随着急风暴雨侵入进来的,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人。
柏鸣在一瞬间就确定那是个人,因为他拥有与自己一般的四肢与躯干,而且他竟然跟自己一样全身赤裸,一身亮白的皮肉在雨水中发亮。
可在他落地的一瞬,柏鸣又确定他不是人。
他从高空落下的时候,背朝下,四脚朝天,这样掉下来他的整个脊柱都会被摔个粉碎,然而他竟然在半空中,以令人咋舌的速度、从容优雅地将整个身体翻转过来,四肢朝下,轻松地缓解冲撞力,落地时丝毫无损。
柏鸣看得口瞪口呆。大屋的天花板距离地板至少有三层楼高的距离,而看天花板的损坏程度,他肯定也不是从房顶上掉下来。
那么说,他真的象个炮弹一样,从天而降?
02.
不可能不可能。
柏鸣科学家的头脑又在理智地提醒他,又在缜密地分析情况。
柏鸣家四周没有比它更高的建筑物,即使是城堡区的塔楼,距离这里也有近一公里的距离,即使今天的风吹得再猛,也不可能把一个大活人吹到这里来,何况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当柏鸣的大脑里还在做着复杂的物理工式时,那从天而降的男人已经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他以一种奇特、缓慢的速度舒展自己的四肢,他两条腿蜷在地上,先是用两只手臂长长地伸展开来,做了个象猫儿伸懒腰般的姿势,把脸蛋埋在臂弯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脸上做了个古怪至极的表情。柏鸣想了很久很久,方才确定,这是老虎在空气中探寻同类气味时所特有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呲牙咧嘴。
他的四肢修长,肌肉分布十分均匀,皮肤雪白,在做这些怪事的时候,柏鸣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奇怪的反倒是,他的身上缺少一些动物应该有的皮毛,这样他就是一只完美的猫科动物。
柏鸣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眼前确确实实是一个人,他身上唯一的皮毛就是头发,而且那头发被手工十分精细地编织过,成为发辫垂在身后,这肯定不是宠物主人所为吧。
既然是人,柏鸣所想到的唯一交流方式便是语言,但对这样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他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总不能说:“宇宙旅行是否愉快?”或者是:“您来自哪个星球?”
他的到来如此卒然,这让做任何事情都有条有理的柏鸣感到很不适应。
对于柏鸣的反应,不速之客根本漠不关心,他懒洋洋地在地板上面舒腾够了,就站起身来--他是可以象人类一样直立着站起来的。
这让柏鸣放心多了。
有个一丝不挂的怪男人在面前站着,柏鸣总觉得不自在,何况他自己也赤裸裸的,他们俩默然无语地对立着,就象在进行什么古怪的宗教仪式。
在这鬼气森森的大房子里。
“你--”柏鸣伸出手,指着男人,但他的视线很快转移。因为柏鸣看到天花板上又有块石头砸了下来,在不速之客的正前方。
“让开!”柏鸣惊叫一声。
不速之客却还慢条斯理地晃着脑袋,朝天花板望去,他不被砸个稀巴烂才怪。
可就在石头掉落的一瞬间,不速之客轻巧地跳了起来,他的身体象充满力量的弹簧,以惊人的弹跳力朝一边跃去,甚至在半空中做了个美妙的翻转动作,轻盈地落地。
而这次,他就落在柏鸣的面前。
他起身时,正好和柏鸣面对面,后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张脸。
柏鸣差点没尖叫起来。
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怪物。
也许好莱坞电影里面的怪物真的出现眼前,他也没那么惊异。所以会害怕,是因为他象一个人,又绝对不可能是个人。他与人类是如此相似,却又跟人那么不一样。
他的皮肤雪白,却没有不健康的感觉,而是生机勃勃,整张脸散发出一种神圣、灿然的光辉。他的眼睛奇大无比,黑黝黝的眸子里面有着细长、果仁般的瞳孔,瞳色橙黄,如同燃烧在瞳孔中央的一团小火炬。
他的两耳被发辫掩藏住,然而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望到那尖尖的、精灵一样长而尖的耳朵。
柏鸣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手指十分无礼地冲着他,那是因为他太过惊讶。
可这举动却惹毛了他。
他的嘴唇薄薄的,嘴角上瞥,总象在撒娇般地笑着,看上去十分讨巧。
然而这双小嘴却在生气,在柏鸣对他指指点点时,他突然张开嘴,咬住了柏鸣的手指,那牙齿象兽牙般尖利,柏鸣咯的一声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啊--”柏鸣惨叫一声:“你咬我!你这畜生!”
不速之客更加愤怒,这下他放开了柏鸣血淋淋的手指,扬起巴掌,重重在柏鸣脸上扇了一耳刮子。
这是个非常人性化的行为。
柏鸣被打倒在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还击。
这时候柏鸣的忠犬泰格却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凶猛地对不速之客汪汪叫着,呲牙咧嘴地冲了上来。
不速之客也吓坏了,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迅速地瑟缩到一旁。
“泰格过来!”柏鸣喊着,终于到了他扬眉吐气的时候。
泰格乖顺地跑过来,蹲在柏鸣脚边,用犬牙和狂吠为柏鸣助阵。
柏鸣气冲冲地望着不速之客,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指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按照柏鸣的逻辑,要骂人之前总要知道他是谁,要定罪之前总要弄清对方来历。
或者,他至少要弄清楚,这个怪人是不是会说话?
“吉贝贝。”
不速之客干净利落地回答,他薄薄的嘴唇上下一夹,吐出清脆的声音。
柏鸣为这个好听的声音感到怦然心跳。
“吉贝贝?”柏鸣心想,真是个怪名字,听起来好象一条狗,或者一只猫?
“你从哪儿来?”柏鸣望了一下天空。
“开罗。”吉贝贝回答。
03.
开罗之猫?
柏鸣差点没笑出声音,“等一下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是从法老的坟墓里复活的?”
吉贝贝回答:“我是坐飞机从开罗来到这里的。”
“哈哈!”柏鸣道:“这飞机经过我家上空的时候,你从窗户上跳下来的?”
“怎么可能!”吉贝贝笑话起柏鸣来。
“那你怎么会掉在我家房顶上!”柏鸣愤怒地大喊。
“这里是你家?”吉贝贝奇怪地问。
柏鸣道:“是!”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七……不,八年!”柏鸣回答。
吉贝贝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道:“那你的资历还不如这条狗。”
“它叫泰格!是我的狗!”
吉贝贝弯弯的小嘴向上俏,笑道:“它已经三十多岁了,你今年多大?”
“我……什么?”柏鸣本想回答,却被吉贝贝的话吓着了:“你说泰格今年三十多岁了?”
“他不叫泰格,他叫穆。”吉贝贝道。
“他?”
“对!他!”
柏鸣懒得跟吉贝贝在狗的称谓该用“它”还是“他”这件事情争论,他只是觉得古怪:“为什么你会知道泰格的年纪?”
“因为我以前在这里住。”
“啊?”柏鸣很惊奇:“什么时候?”
“很多……很多年以前。”
柏鸣差点没喷他一脸口水:“胡说八道!这幢房子以前是我爸爸的产业,再之前是我祖父,再之前……”
“我又没有说这幢房子是我的,我只是说--这块地盘。”
“呸!你以为自己是山神?这块土地属于英国政府!”
“在英国政府之前,属于我。”吉贝贝的态度不容置疑。你要是看他那坚定的眼睛,准会被他的胡说八道打动。
可这绝不可能是事实。
“在英国政府之前属于大不列颠……”柏鸣突然停住,怒冲冲地对吉贝贝说:“我跟你争论这些干什么!胡言乱语的家伙!”
“我没有……”
“我管你在说什么!”柏鸣打断他:“你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那是因为……今天的气流有点怪。”
“气流?”
“嗯……”吉贝贝的态度很迟疑。
“你是跟随气流过来的?”
“大概……是……”
“什么叫大概是!”
“就是我也弄不清嘛!”吉贝贝的小脸挤成一堆,很为难的样子:“对于风向和气流我一向把握不准。”
“这么说,你是坐着巫婆的扫把过来的?”
吉贝贝被柏鸣逗乐了:“你真是魔法书看多的坏孩子。”
“坏孩子?”柏鸣被他的态度惹毛了:“你这毛儿都没长齐的家伙没资格说我!”
“毛儿?”吉贝贝发现柏鸣的目光正在扫视他的全身,从上到下,脸刷得红起来,怒得直跳脚:“不许你看我!”
“你自己不穿衣服,还怪别人看你!”
“你这无礼之徒!”吉贝贝道:“自己还不是一丝不挂!”
“见鬼!我正在洗澡呢,你就砸穿了我家的天花板!”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吉贝贝一脸委屈,大眼睛忽闪忽闪,就要掉下泪来。
“不许哭!”柏鸣怒喊:“这么大个人,动不动就抹鼻子?”
“我--我--阿嚏!”吉贝贝重重地打了个喷嚏,面对面给了柏鸣一脸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