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乡起义因秦氏暴政。其实百姓的心很好收买,只要为国者不施暴从政,起义军就无由形成。但若有外戚篡位得逞,必会有民间势力想要光复前朝。」
刘欣坐在案前,信笔写了几字,又说:「其实王莽也挺累,不说他为登位付出心血无数。即便他登位,某一天也会死在起义军的乱刀之下。」
董贤坐在案边,听刘欣说完,才道:「即便如此,大汉从高祖建立起,皇室便姓刘,若中间插一个『王』姓,岂不要被后人耻笑?」刘欣侧脸看着董贤,他的一言一行都带着诱人的妩媚,让人看了恨不得立刻将他抱到榻上,宠爱一番。
「我想知道,你替王莽做事,和别人有过几次?」
此言一出,立刻让董贤沉下脸来。刘欣也觉问错了话,立刻把他拉到怀里,偷了个香:「莫生气,我只想知道后帮你洗干净。不说也无妨,迟早有一日,你身上其他人的味道,会全被我洗净。」
董贤脸上仍挂着冰冷,答道:「我比你还小时就入住王府,替王莽卖命,你说有几次了?」
拌嘴、吵架时常有,可往往到了最后,大多弄假成真。
刘欣闻言,猛地推开案上所有东西,一把将董贤压在桌上,怒道:「那从现在起,我就要你忘记王莽!」
「我根本没想起他,是你先提的。」
董贤的硬脾气,从见面第一天起就已领教。刘欣自认为,许多事情他都可处变不惊,唯独面对董贤,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激起他的怒火。
刘欣伸手一扯,将董贤拉到怀里,十指自然相扣。书厢内,顿时充满了暧昧的气息。肩颈被一波热吻环住,董贤将头向后仰去,尽情享受这迷醉的快感。
灵巧的耳垂突然微颤,董贤不露声色,他听力甚好,喘息中,伴随的是窗外一声声鸟鸣的「咕咕」声。是鸽子?莫非有任务?
眼睛忍不住向窗外瞥去,心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董贤不禁拥住刘欣。
无可奈何。除了王莽,这世上无人能救嫂娘,董贤岂能被私情所困,忘却养育之恩?
虽只是稍稍一瞥,依旧全映入刘欣眼底。他豁然转头。
「不过是只鸽子,怕它影响我们吗?」刘欣放开董贤,走到窗边。屋檐下,果真停着一只灰鸽。
身后的董贤没回话,刘欣也不继续温存,随手取了一册书,一人坐到边上去读。
夜间万物寂静,好似有生命的东西都已入睡,但只要竖耳细听,就能听到低低的鸣叫声。
「咕咕,咕咕??」印象中的信鸽都以白色为主。王莽的信鸽却全是灰色羽翼,原因很简单,为避人耳目。
确认身边的人已入睡后,董贤小心地下床穿衣。他没给刘欣下药,却保证他已睡熟─入睡前,董贤与他喝了几坛子的陈酿。
到底是个大孩子。刘欣面对他时所表露的个性,董贤一清二楚,今夜,他不例外地想要赢过他。
「只不过,我事先已服下醒酒汤。你又怎会是我的对手?」
将软鞭束到腰间,更衣完毕。董贤回头,月光下,看到刘欣的睡脸,俊朗潇洒,眉宇间透出淡淡的威严。
心湖荡漾,但他不得不让它平静下来。董贤深吸一口气,一闪影,便从窗口飞跃而出。他轻功了得,暗夜下,如同一撇白光,所过之处没有落地声,只有劲风呼啸。
鸽鸣时远时近,最终又回到了刘欣寝厢附近。董贤振身一跃,「呼」的落到寝厢上方。白色衣袍在空中盛开,董贤冲着前方飞越而起的影子,伸手一抓,鸽子已握在掌中,动作虽大,却没一点声响。
董贤刚想解开鸽脚上的字条,不料足下的一块瓦片突然滑落。
此处是刘欣就寝处,瓦片要是落地,小则惊醒他,大则招来侍卫。眼看瓦片就快掉地,凌空突然「啪」的脆响,短促而低微,一条软鞭从上飞下,于地面几尺上方缠住瓦片。飞转数下,抛入远处的人工湖中。
要把软鞭舞到如此出神入化,如同长了眼睛,实非易事。
一切有惊无险,董贤慢慢收回鞭子。打开字条,里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八字:十五之夜,全部铲除。
董贤心头一惊。十五,应指王政君邀他与刘欣赏月当日,王莽此意,是说当天要将王政君和刘欣一网打尽。
虽知王莽做事不择手段,却没料到他连自己的姑母也不放过。
王莽向来谨慎,突然做此决定,或许已收到什么风声,又或许是对他已产生怀疑,想要借故试探。
明知试探,又能如何?嫂娘在他手里,即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义不容辞。
虽说义不容辞,董贤却忍不住叹气。一挥手,字条被抛入底下的灯笼中,烧了。颓然回到房中,静静看了刘欣片刻,无奈低语:「我不会杀你。」
「你怎么舍得杀我?」低沉男音从床头传来。
要不是房里没点灯,董贤定会转过脸去。他的脸此刻定是写满了错愕。
刘欣明明喝了许多酒,睡熟了,他怎么会醒?
「不用担心,我刚刚才醒。」
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把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现今再如何解释,也解释不过身穿的外袍。
「我喝了那酒,头有些晕,出去透透气。」最蹩脚不过理由,却不能不说出口。
「我信你。」刘欣坐起身,笑容像一个看透一切的王者。
「为什么?」画蛇添足的疑问,却忍不住要问。心再一次被深深震动。董贤脱下衣袍,坐到刘欣身边。刘欣不答,亲吻上董贤的双唇,薄唇内有叹息逸出,这便是最好的答案。
虽是亲吻,却带感伤。接踵而来的温柔化淡了内心的挣扎,化不淡的,却是此生的不解之缘。
御阳宫新栽了无数山茶花。根是刘欣派人从云阳快马加鞭运来的,栽种入土时,已经开花。董贤漫步于逸满芬芳的花海中。
凉风卷过,粉色花瓣凌空嬉戏在他周身,格外优雅。
「傻瓜!我自小背井离乡,哪还有山茶花的印象?」刘欣不在身旁,董贤对着几株茶花说道。故乡盛产山茶花,色泽艳丽、气味清香。
可惜从自己出生起,看见的就是无人能医的瘟疫、四处奔逃的饥民、家破人亡的悲剧??董贤不愿回首故乡。
那里只有遍地的死尸、破败的房屋,根本记不清有没有山茶花。云阳带给他的,是一场童年的梦魇。
富饶安康的长安城,此处没有饥饿、没有疾病,却要用灵魂作为交换。董贤伸出双手。
阳光下,纤纤十指被纷飞的花瓣亲吻着。手背处,隐约可见肤下灵动的骨。无骨,怎成手?
乱世中,一个寡妇能将孩子养大,已是万般不易,更何况他根本不是董玉兰的亲子。算来自己不过是她的小叔,毫无血缘可言。
生者虽有恩,养者恩情却大过天。董贤记不清爹娘的模样,记不清大哥的模样,唯独不忘的,只有抚养他的嫂娘。
十指紧握,刺痛的地方,是手心。刘欣实在是个传奇之人。
董贤每天陪他练字、作文,听他背诵诗词,看他舞剑习武,时而宛若顽童,时而热情如火。心中屹立的那座山,竟会在他面前动摇。
董贤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身分。他是个探子。探子应与刺客、杀手一样,不能拥有感情,一旦有了那奢侈而致命的东西,一切将变得难以收拾。
「怎么办?」他无奈感叹。人生路上,最恨的就是做选择。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若是刘欣,定会直接把他抱到怀里。肩上的那只手,虽没太过用力,却仍能察觉底下的深厚内力。
五指纤长细腻,不用多猜,也知是谁。董贤马上转身行礼:「王爷来了,怎么不听仆役通报?」
「这才入冬,御阳宫就已满园春色,我怎么忍心让人高声通报,扰了兴致?」王莽一身金色绸袍,耀眼万分,他眯起眼问:「我最得力的董卿,什么时候也多愁善感了?是刘欣对你刻薄,还是对你太好?」
右手被猛地一扯,王莽撩开董贤的衣袖,腕上的狰狞剑伤清晰可见。
「我废你武功,也是为便于你接近刘欣。你可曾怪过我?」
「王爷剑法高超,一击即中。我本就受命于你,怎会有怨言?」简短一言,却是斟字酌句。
解释即是掩饰,掩饰即是事实。董贤不掩不饰,毫不避讳正视对方。王莽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骨子里永远带着阴柔,让人胆战心惊。
放开董贤的手,他问:「我的字条,你可曾收到?」
「你要我在下月十五将他们全部铲除?」
「不错。」王莽冷道,「刘陨那小子近日与太后走得甚近,怕是想借她之力登位。
这大汉毕竟还姓『刘』,即使王政君再偏袒我,满朝文武又怎会让一个外戚轻松继位?」太后不知,她一生最糊涂的地方,就是将王莽这个混世魔王拉入朝政。
王莽现已富可敌国,兵权在握,王政君这个姑母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最可悲的是,皇族还将王莽视为亲信,却不知内忧外患,大势已去。
「扼苗要于出土前,刘欣一直是我的心头大患。你我也不必和他多费时间,下月十五,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王莽沉默片刻,取出一份书卷交给董贤:「具体安排,我都已写清,你看后记在心里,书卷立即毁掉。太后已在渭河上买下龙船,她此次邀你们,也是另有目的,小心不要被她先扳倒了。届时船上会有人与你应合,要让那艘船永远没在渭河里!」董贤点头,接过书卷。
深不见底的炫目突然一亮,王莽问:「此次事关重大,你可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董贤摇头:「暂无不明之处,我会随机应变。」
「好!」王莽轻拍董贤的肩,唇角露出一抹不被人察觉的冷笑。「你是怎么杀死白蓉妃的?」
「借赵飞燕之手。」王莽高傲道,「怀了刘骜子嗣的女人,岂能容她们活着?」董贤感慨,如今刘骜不能生育,究竟是该为这后宫的女人们高兴,还是为她们悲哀?他又问:「如果赵飞燕怀上刘家血脉,你会不会杀她?」
此问有些突兀,王莽偏首看董贤一眼:「我会让她先把孩子生下来,我要的是刘家子孙的性命!」
原来,世上还有人可在王莽手下逃过一死。内心莫名一阵窃喜,如同找到了一个出口,董贤紧追不舍:「为何你不直接杀了她?」
「赵飞燕是刘骜最爱的女人,太过简单杀了她,岂不是没意思?」忽觉自己幼稚、可笑,董贤早该明白,王莽不会与他一样,有动摇的感觉。
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我去见刘欣。」董贤答话:「他现在应在花园练剑,你随我来。」
剑在手中轻轻一挑,刘欣身若云雀,挥剑自若。宫内少有人知,他其实自小习武,根基深厚。此刻练的是董贤默下的两仪剑法。
迄今为止,董贤仍未正面回答他是否会武功。虽是心照不宣,但隔阂依旧存在。
刘欣叹息,修长身形凌空翻转,剑身「刷刷」而过,柔软得像条鞭子,落地的树叶竟大多成了两半。
背后突然传来掌声,刘欣回头,看见他最不愿看见的组合。
「这套两仪剑法,舞得实在好!」王莽捡起地上一劈为二的树叶问:「宫里哪位武师在教殿下功夫?」
董贤站在王莽身边,开口说:「哦,是我默下的口诀。欣殿下机敏过人,一点就通,真正的剑法全由他自己悟出。」
「原来是董大人。」王莽笑道,「资质超群是值得嘉奖,但若没你的口诀,也不会进步如此快。」
董贤与王莽同样成熟稳重、同样斯文儒雅、同样深不可测??似乎哪一点都相配非常。
手里的剑被牢牢握紧,刘欣听完两人相互恭维,随后向王莽说:「王叔,侄儿想与你比试一下剑法,如何?」
看王莽一怔,他又补充道:「习武应当与师父切磋,可董大人现已失去武功。今日王叔前来,正好让我看看自己到底练得如何。」
王莽听了,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他说完,解下金色披风。
刘欣命人递给王莽一把长剑,董贤站在边上默不作声。
刘欣向来策略甚多,主动邀战自有他的意思。细长剑身于朝阳下,闪闪晶光。王莽的亲和剎那化作锐利,依剑望去,对面是一张血气方刚的俊颜。
王莽执剑道:「就用两仪剑法取决输赢,点到为止。」
「依王叔所言。」刘欣话音一落,针锋相对的双剑立即爆发层层剑气。董贤只觉两道剑光一闪,定睛看时,两人所站的地面,已自然形成两仪阵图。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对手双方及观战者若不练到剑法的五重以上,根本无法感应到地上的阵图。董贤将口诀默给刘欣,前后只有半个月,不禁感慨他进步神速,竟已练过了第五重。
园中剑风肆虐,刘欣气聚丹田,长剑横扫而去。王莽纵身躲过,整个人凌空跃起,他内力深厚,顿时,花园的每个角落都可听见他的声音。
「两仪剑法以柔克刚,切记不可操之过急。」刘欣飞身追去。
半空中,王莽轻如鸿毛,骤然回头,猛地砍去身边的枝叶。顷刻,天空像下了一场黄雨,到处是飞卷而下的枯叶。这叶子非比寻常,掠过刘欣的脸庞,立刻划出几道口子。刘欣暗自调整气息,丹田气息聚入腹腔,所有的意念统统集中于手里的长剑。
「轰」的巨响,扰人的树叶立刻被震得粉碎。两人重新落地,剑声交错、电光石火。刘欣的剑身如一条韧性有度的长鞭,可曲可直。剑光之中,王莽调笑道:「你的剑法说硬,却也柔,倒有几分鞭法的韵味。」谈笑间,长剑已扫过刘欣的发际,直逼他的咽喉。
刘欣淡笑,回手一揽,剑尖已指向王莽右腕。
「王叔,若我这一剑下去,你练就的一身武艺都将化为泡影了。」年轻气盛,永远是个致命伤。
王莽不语,战未完,怎可轻言鹿死谁手?冷漠的笑挂在唇边,他猝然收回右腕,向外飞转而去。
刘欣剑光一折,跟随而至,眼看剑尖就要触及。
前方王莽的身影突然动荡,霎时转移开去,呈现眼前的竟是一身熟悉的白袍─刘欣猛然收剑,可惜为时已晚,他眼睁睁地看着手里长剑,插入董贤的左肩。剑身入体时发出的撕裂声,如同刺在自己身上般,感同身受。
长剑像是一个导体,连接着刘欣与董贤,彼此的心跳,由它传输,格外清晰。
「呜??」董贤紧咬下唇,低呼一声,钻心剧痛随之而来。他本能伸出手,想去握住插在身上的剑。
「别去握剑!手指会被切掉的!」刘欣大吼一声,手腕一扭,立刻将剑抽出。红色、温热的液体随之飞溅,董贤猛然摔倒在地。
「快点住他的止血大穴!」看刘欣怔在原地,王莽随后走去,迅速止住董贤的血,摇头道:「都怪我闪躲太快,没让你看清前方。」
刘欣咬牙不语。他恨王莽心狠手辣,连心腹也不放过,自己竟愚昧地中了他的圈套。
而令他更恨的是,董贤明明躲得过这一剑,却依然站着不动。
刘欣深眸紧盯着那张逐渐苍白的脸。幸好只是刺中左肩,再若低几寸,就当直击心脏,届时,你也无动于衷吗?
王莽根据剑身的血痕长度,推算说:「还好,没刺到筋骨。传人叫太医。」
「不劳烦王叔了。董大人负伤,侄儿就不送您了。」
恭敬的逐客令,换得王莽意味深长的一笑。刘欣不加理会,将董贤打横抱起,径自离开花园。
侍役为王莽系上披风,无人察觉他眼底泛起的阵阵快意。
回到寝厢,刘欣把董贤抱到榻上,冷道:「你只须挪开半步就可避过,为什么你不躲开?」
榻上的人喘息一声,没有回话。
刘欣又道:「王莽已经走了,你不用继续作戏。那一剑插了多深,我比你更清楚。」
如今,想在刘欣面前用障眼法,似乎很难行得通。董贤捂住伤口,半倚在床边说:「这一剑,我心甘情愿为他挨,算是还他的人情。」
言下之意,此剑过后,所欠的人情已一笔勾销。
刘欣叹气,走去撕开董贤左肩处的衣裳,轻轻将伤口处理干净。
「你的两仪剑法已练到第五重了?我见王莽的许多招式,都被你化解了。」刘欣皱眉:「还好只练得第五重,若再高一些,今天就要了你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