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靠着昏睡的董贤,刘欣一路骑马从渭河赶回御阳宫。离开渭河前,他故意命人把他俩的衣袍弄湿。
入长安边关时,刘欣向驻守兵卒出示权杖后,命令道:「太后的船无故失火,船上幸存的人大多在渭河附近疗伤。你们派两批人马,一批火速赶去渭河打捞救人,另一批赴未央宫禀报皇上。
「董大人吸了浓烟,身子虚弱,不宜在简陋之地久留,我必须带他回御阳宫。」兵卒将领听后大惊,立即拨派人手。
刘欣策马入城,如今留在渭河边上的幸存者都已换成了他的人手。说来也觉不可思议,这场夜宴前后共偷梁换柱三次。王莽先灭了王政君的人,自己又让王莽的人去做了替死鬼。
剧烈的颠簸下,臂间的人不住轻咳。先前为掩人耳目,不得不将衣袍弄湿。夜间寒风乍起,袍上的水珠已开始蒸发,刘欣下意识地搂紧董贤。下一刻,双臂已被人用力推开,刘欣猛地一拽缰绳,低首望去,正和董贤赫然瞪大的亮目对上。
「放我下去。」董贤冷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同负伤。
「除了御阳宫,你还能去哪里?」这自信的语气,最让董贤难以忍受,他咬牙道:「欣殿下神机妙算,事事了若指掌。我在职期间就不曾授予你什么,如今更应退位让贤。」
刘欣自顾自驾马:「你曾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今日怎么推让起来了?老师为人耿直,那等险境还助我逃脱。幸好我回来得及时,才能听到你唱给我的《佳人曲》。」
「我没有!」董贤大吼着,矢口否认。
先前为刘欣做的一切,此刻看来可笑而多余。头上传来轻笑,刘欣的手又环了上来:「李延年的曲子,汉武帝不懂,但换你来唱,我却听得明白。」谈话间吐息出暖意喷洒在颈间,董贤深吸一口气问:「你早知道王莽会对太后下手?」
「不算早,就在你收到飞鸽传书那天。」
「船上发生的事,其实你都清楚?」董贤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刘欣快马加鞭,沉声道:「莫多言,你身子还虚得很。」轻微的声音从下传来,董贤开口问:「为何你不杀我?」上方动荡着的脸庞在月光下格外俊朗,刘欣凝望着虚弱的董贤,嘴角微挑:「理由与你一样。」寥寥数字已让心猛烈跳动起来,董贤逃避着不杀刘欣的理由。
不杀他,是因希望他脱离桎梏,是因他年纪尚轻,是因自己于心不忍,是因已对他有了感情……这些荒唐的理由一寸寸撕裂着董贤,他无力道:「不会一样……」
「除了我瞒着你,坏了王莽的计画,让你不能交差,我不懂还有何事让你这样恨我?」听见董贤不屑一哼,刘欣轻声说:「毋须否认,你扪心自问有没有恨我?」
怀里的人没有回话,刘欣又说:「你只知道按部就班地完成使命,有没有想过这等大事,假使王莽不打算留活口,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马蹄哒哒作响。
御阳宫近在眼前,董贤幽幽开口:「你很聪明,身手敏捷、相貌堂堂、知书达礼,可你却让我觉得害怕……」振动的双唇忽然被长指按住,刘欣低首说:「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你害怕。就如你所说,皇宫不适合你我,但并非我游得走,你却飞不掉。」
原来在小渔船上,刘欣已有了知觉。那自己表白的一番话,他岂不听得一清二楚?俊美的脸蛋瞬间火红起来,董贤一抿唇,移开刘欣的手指。
回到御阳宫时已值深夜,巡夜的仆役上前接应,刘欣吩咐几人去烧热水,径自从马背上抱下董贤。董贤身负内伤,还不知死活地左右挣扎。
刘欣不愿再伤他,只得先行点住董贤的双肩穴道,封住他的行动。仆役见两人如此狼狈而归,不敢多问,纷纷各行其事。
热水很快送到刘欣房里,董贤见他挥退所有仆役,一人在浴盆前忙碌,不由问道:「你这么急着带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欣赏你洗澡?」浴盆上方氤氲缭绕,许是试到了适宜的水温,刘欣转身道:「你身上有淤血,得用热水一点点敷开。」
董贤坐在榻上动不了身子,一听这洗澡水是为他准备的,立刻慌了神。他敛起精神,想要冲破穴道,不料刘欣先行开口:「老师忘了这是你写给我的口诀?两仪以阴阳为谐,你左右两极的内力都被我封住。我记得你说过,要是强行解穴,体内气息必会大乱,届时恐怕连性命也不保。」
董贤奴唇咬牙,样子倒甚是可爱。只怪自己有眼无珠,收了这么一个深不见底的得意门生。刘欣吃吃一笑,走去解开董贤被磨得破烂不堪的衣袍。
白晰胸口已覆上了青紫,双腿上也尽是挫痕,而最为显眼的仍是左肩那处结了痂的剑伤。
「嗯……」低沉、甜蜜的呻吟让董贤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此刻,正有对温热的唇轻抚过他的左肩,流连在那处伤口上。
「这一剑是我刺的,是你为嫂娘还的人情,千万不要忘记。」刘欣伸手,将董贤横抱入浴盆。蒙蒙的水气溶化着警惕的感官,温水淋上雪肤,如同晶莹剔透的美玉。胸口被修长的手指小心搓揉着,四肢、颈项,无一处不被刘欣细细按抚,虽然两人过去的亲密程度远过如此,但此时,董贤却前所未有的不安、羞涩。他闭上眼睛不看刘欣,额上已冒出细细的汗珠。头顶的发冠被人摘下,董贤忽然睁眼,大声说:「别动我的头发……」话未说完,青丝已被人捏在手里。
刘欣一拉他的发带,如瀑长发飞泻而下。霎时,半块破碎的玉佩随长发落入水中。董贤紧咬下唇,不知所措。此刻即使晕过去,他也愿意。
刘欣捡起玉佩端详,再看董贤恼羞成怒的神情,不禁失笑:「原来『欣』字半边一直在你这里。不用担心,洗完后,我就把它重新绑进你的头发里。」
「我不要了,你拿回去也算物归原主。」
弥漫的水雾上,黑发垂落在雪白肩前,董贤脸上的气色渐渐红润,闭目静坐在水里,如同天境仙子。
刘欣只笑不答,直到董贤胸前的青紫慢慢褪淡,才将他抱出浴盆。
相较先前还有蒸雾作为掩饰,此刻让刘欣拭干身体,完全算是坦诚相对了。
董贤平躺在榻上,皱眉道:「解开我的穴道,我自己来。」
游走在身上的那双手,并不听董贤的使唤。紧致的臀线下,精巧的分身被人一握,董贤忍不住低吟一声,柔靡而暧昧。
强迫自己转回神志,他怒道:「不要碰我。」
刘欣不加理会,又将董贤扶坐起来,擦干他的长发,果真将那半块玉佩重束进他的发里。
美目内浮上疑惑,董贤不愿品味粉碎的心再被重拼的滋味。无论如何,这毕竟是建立在粉碎的基础上。
刘欣坐在床沿,凝视着对面的美目:「你分明不舍,为何又要将我支离长安?」
不舍又能奈何?逃过一劫,却又要迎来随后的浩然巨浪。王莽谋画多年,现今已是胜券在握,刘氏皇族已如一个奄奄一息的老者,即使有再开明的君王也难以扭转乾坤。
爱恨交织往往矛盾重重。
董贤苦笑:「你若真明白我的心意,就不该回来。」
僵硬的身体被人猛然抱紧,刘欣贴在董贤的脸颊边,低语:「命运如此,你根本无处逃躲。你满心是爱是孝,但可知你却是这世上最自私的人?对嫂娘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爱当是牺牲,当是付出,当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绕纠葛,但不当是自私。
「无人可以决定别人的将来,你却误以为毁了自己,就可给别人一片安宁。」
第一次有人将他的感情诠释为自私,董贤心头大震,低声问:「自私也罢,我无力更改。」
「你为你嫂娘奉尽心血,就可以把我打发到远方去?」带着怒气的吻,重重掠过董贤的脸庞。
「我不是在打发你,我只愿你平安度过浩劫,为何你不体谅我的苦衷?」
穴道不知何时已被解开,双臂本能地拥紧刘欣。身体没有缝隙地贴合在一起,舌尖抵抗着激烈的索取。
刘欣捧起董贤的脸,清晰说道:「你擅做主张自己待在乱世,把我流放去江南,叫我如何谅解你?
「嫂娘对你恩深似海,我不会像王莽那样以她要胁,但我会去找她,把你这些年为她做的事全部告知。」
「不要!」董贤六神无主,急忙拉住刘欣,眼里已泛起水光。落在嘴上的吻,又变得细腻无比。刘欣含住董贤的唇,低声说:「既然是在尽孝,为何要怕?你还不承认这是『自私』?」
小心地覆上那具雪白的胴体,如同呵护一头负伤的小兽,今夜的刘欣格外温柔。醉人的呻吟随之逸出,董贤的心也随着起伏逐渐融化。他历尽艰辛,付出的感情已长出了「自私」的畸果?耳畔是刘欣粗重的喘息,董贤知道他有所压抑,滚烫的甬道用力一缩,让上方的人舒服到低吟出声。不知指出他的自私,如出一辙地改变着他的将来,刘欣此举能否算作自私?窗外拂晓,日出之时,片刻也是惨烈的血红。半宿的缠绵让两人筋疲力尽,董贤陷在刘欣怀里入睡,仍不愿松手。
次日清晨,天色混沌,渭河河畔已布满兵卒,周边百姓被疏散到附近。此处住的都是些渔民,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大伙都聚集着议论纷纷。
辰时刚过,几十辆华贵马车纷至沓来。下车的人个个高冠华服,一打听才知,这些人就是往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汉高官。众官员今日入宫,还未早朝,先得知太后的龙船于渭河覆灭。城门士卒连夜打捞,依然未果,此时已陆续有尸首冲上岸来,眼看他们个个身着汉宫仆役服饰,众人不禁唏嘘不已。
整整一夜,落水人大多凶多吉少,幸存者仍在岸边惊魂未定地讲述着事发时的情景。王政君的遗体迟迟没有踪影,唯有一顶镶钻后冠被冲上岸。
极少人知,她早已被炸得尸骨无存。高官之中,有一人身穿金边锦袍,年轻俊美、眉清目秀。朝中大凡文官,都已过了不惑,而武官长相皆为粗犷,唯有此人风度翩翩,斯文俊美,引起了围观人们的注意。人多传话甚快,人们不久便知晓他的身分─当今皇上的表弟、皇太后的侄儿,任职汉廷大司马的王莽。
渭河内,几艘渔船缓缓靠岸,想必是昨日捕鱼,今晨才归。岸边的侍卫拉起界绳,大叫道:「朝廷正在打捞落水人员,闲杂人等不准靠岸。」捕来的鱼若不尽早出售,必定损失惨重,船上渔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让他们靠岸。」忽闻一人叫唤,众人望去,正是王莽。他举止有度,走到界绳前说:「打捞归打捞,但不可过分扰民,上头要是怪罪下来,就由我担着。」说完,他拔剑砍断界绳。周围是一片赞扬的目光。王莽淡笑,简单一举已收买下此地所有民心。
【第十二章】
过之不久,城门方向驶来一辆金厢马车,四周皆有侍卫护行,且个个目光炯然,一看就知武功不凡。马车驻停,车上下来三人,文武百官立刻撩衣齐跪,渔村百姓大惊,急忙跟着跪下。
王莽一见刘骜身边的刘欣,猝然皱眉。先前,他早料到今早朝中必定大乱,没有详闻何人获救、何人身亡,此刻看刘欣气魄依旧,内心猛地一沉。冕服皇冠、金光闪闪,仍盖不住大汉天子的一脸忧愁。
三更天时,刘骜接到急报,称太后龙船着火,遇险渭河。渭河乃长安八水之一,虽不险峻,但失火落入,生还性极小。天还未亮,刘欣匆匆赶来未央宫,又将事态禀明:董贤依旧虚弱卧床,逃过一劫的仆役还留在渭河岸边,太后与刘陨生死未卜。
刘骜一脸疲惫,询问了打捞进展后,便默不作声。近来频繁发生的事端已让他身心劳累不堪。陪同刘骜的是皇侄刘欣,及他的侍女芷薇。
刘欣风度非凡,相貌英俊,诸多皇侄中,刘骜只带他一人,可见身分非同一般。岸边风力十足,芷薇拨弄着被吹乱的长发,一颗焦躁的心始终静不下来。清晨得知,昨夜董贤与刘欣落水,她急着要去照料董贤,却被刘欣先行带去了未央宫面圣。
刘欣站在边上,看她茫然若失,轻声道:「不必操心,我自会命人细心照料他。今日带你出来,是要派你去照顾另一人。」芷薇不解:「是谁?」
「过了傍晚,你自会知晓。」刘欣刚一说完,衣袖就被芷薇紧紧拽住,听她颤道:「是陨殿下被打捞上来了。」
刘欣望去,见一具身着王子袍的浮尸从打捞船上抬下。一看面部,正是刘陨,想他过去嚣张跋扈,竟也会有横尸河岸的一天。岸边,刘陨的家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刘骜走去一看,连连叹气。
冬季站在岸边实为痛苦,寒风掠面,却无人敢抱怨一声。涨潮过后,又有部分遗体浮出水面,其中还包含一些残缺不全的肢体。一件触目惊心的衣袍被捞上岸,金边刺凤,恰是大汉太后的服饰。袍身焦黑残破,印现一大片深色,正是由血染成。
打捞将士把后服呈给刘骜,跪下道:「启禀皇上,太后衣物已被捞起,上面血迹斑斑,恐怕太后已经遇难。」身边的文武百官闻言,再次齐跪,哀声道:「皇上请节哀。」刘骜向后踉跄一步,幸被刘欣扶稳。
「皇上,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浓眉亮目、意气风发,刘欣的声音带着安慰穿透而来。刘骜点头,拍拍刘欣扶住他的手。一刻间,他觉得自己竟已这般衰老,这般急于找到继承人。
将近傍晚,打捞告一段落。刘骜精神明显不济,刘欣吩咐护卫先将他护送回宫,皇上离开后,百官的马车也相继扬尘离去。御阳宫的仆役驾车前来,待刘欣与芷薇入座后,哒哒前行。
晃动的车厢内,刘欣一语不发,如刀削般的面颊一脸威严。想起他说,傍晚时要让自己去照顾一人,芷薇欲言又止。
厢外马儿长嘶,驻足停步。
刘欣豁然看向芷薇:「到了,下车。」揭开车帘后,发现所到之地并非御阳宫。饕餮门环,厚实的红木大门上赫然挂着一块镀金牌匾─王莽府。刘欣上前扣门,开门仆役一见是他,马上拱手道:「原来是欣殿下,我家主人回府后,已经恭候多时了。」
「哦?」刘欣挑眉,「不愧是莽王叔,这么快就猜到我会登门拜访。」
刘欣一挥手,不带一兵一卒,只与芷薇入府。
王莽府中花香鸟语、清静怡人。仆役引领他们前去待客厅,王莽端坐厅中,彬彬有礼,几上已备好茶水,显然有备而迎。
「王叔神机妙算,既然已经算准我要来,可知我因何事而来?」王莽淡笑,一语道破:「无事不登门,你来我府中应当有事相求。」
「不错,王叔果然厉害。」刘欣道,「此次前来,我是想问你要一人一物。」
「何人何物?」
「董贤的兄嫂董玉兰,以及你府中所有的武夷灵芝。」
王莽一楞,继而冷笑:「为何我要给你?」
「董贤此生最敬爱之人就是他兄嫂。如今他对王叔而言,已没太大利用价值,你为何不放手让他们过些平静生活?」刘欣说完,坐到几案边,悠然品茶。
失去董贤并不可惜,王莽已充分利用了此人,但即使毁灭,也应当在他手里。董贤知晓太多,若他活在世上而不再效忠自己,必是心腹大患。
王莽问:「你为何突然想帮董贤?」
「因为我要他。」
此言一出,最为震惊的并非王莽,而是站在身边的芷薇。
刘欣毫不含糊,再次清晰道:「王叔全盘计画天衣无缝,目前我可以全部视而不见。只是侄儿定力过浅,与董大人情投意合,请王叔成全。」
无暇顾及芷薇不住颤抖,刘欣看向王莽,两人心照不宣地浅浅一笑。
「董贤,你可以留在身边,但董玉兰必须留在我府上。」这是一张诱回董贤的王牌,此牌在手,不怕董贤会过分背叛。
早知他会如此,刘欣说:「王叔何必如此执着?董贤素来对你忠心耿耿,何况你有办法软禁董玉兰,我又为何不可困住董贤?留着一个诱饵老妇,丧失真正的左膀右臂,岂不得不偿失?」
「忠心耿耿?」王莽大笑,「只怕与你这段弄假成真的情谊,就已不是忠心耿耿了。董卿果然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一身武艺却丝毫不露,居然连我也被他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