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竹佳人(出书版)BY 陶去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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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贤缓缓躺下,那一剑其实并非替王莽挨,而是替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他欠王莽最大的人情,就是嫂娘长久以来的照料。
「你小时候,是喝什么长大的?」这一问,唐突得让人忍俊不禁。
看刘欣一脸迷茫,董贤忍不住先笑起来:「我小时候很少喝母乳,我娘很早就过世了,家里穷,连下锅的米都没有,更不用说请奶娘了。
「嫂娘又不曾分娩过,没有乳汁,我一哭,她就背着我漫山遍野地跑,哄我睡觉,好忘记饥饿。」
美目覆上了光晕。刘欣坐到床边,握住董贤微微颤抖的手。
「她自己饿得不行,就挖几口积雪充饥。看我哭闹不止,就用嘴把含化的雪水喂到我嘴里。」董贤轻笑,「说来,我是吃雪长大的。」
「难怪你会生得如此玉洁冰清。」
赞美之词却带着感伤,刘欣的手轻抚过董贤的脸颊。
董贤笑,眼里却漾起水光:「后来嫂娘遇到一只母豹,她非但没逃,反而喜出望外。她不会武功,我不知她怎么汲取到豹乳,带了回来。」
刘欣感慨:「母性共通,或许连豹子也懂她的慈母之心。」
「这些事都是多年后,她和我闲话家常时说出来的。为了保护我,她被毒蛇咬伤,竹叶青之毒无药可救,最多只能延缓,但我不能看着她慢慢死去。」
五指突然被人握紧,刘欣凝视董贤说:「就为延迟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你就抛弃身体、出卖灵魂?」
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十分强硬,董贤一时间被问得楞住。
不去看那双饱含苦衷的眼睛,刘欣接着说:「若你嫂娘知道,她的命是你用这些为代价换来的,她绝不会在这世上多偷生一天。」
董贤瞪大眼睛,肯定道:「她不会知道,我不会让她知道!」
「你以为你爱她敬她,却不知一旦真相暴露,杀死嫂娘的真正凶手就成了你自己。届时,你还谈什么养育之恩,谈什么母子情深?」
巨波在美目中剧烈晃荡,董贤的眼泪第一次无所掩饰地掉落而下,不掺一丝虚假。因为无奈,因为迷茫,因为刘欣的一番话??
「莫哭,我并非恶意,愿你明白。」温热的唇覆上脸庞,带着无尽怜爱,吻去眼泪与创伤,流连不去。刘欣低语:「如果嫂娘不在了,你是跟随我,还是王莽?」
内心早已有了归属,董贤的双唇又捕捉住刘欣的双唇。
似听到他心底的答案,刘欣抬头问:「这世上的事皆是瞬息万变,你不怕定论下得过早?」
心头忽然闪过一丝不祥,董贤不解地望着刘欣。
刘欣淡笑,又低头吻他一下:「玩笑话罢了,不用多虑。剑伤虽不重,但也不能忽视。你躺着,我去吩咐仆役准备膳食。」
刘欣的背影修长、潇洒,看他离去,董贤忍不住细细回味那句玩笑话。
瞬息万变?
无人知晓,他那颗看似坚强的心,其实脆弱非常。怎经得起世事多变?
第十章
胡乱地喝了些米粥,董贤向窗外张望,阳光刺目,想必已过了晌午。
芷薇提来药箱,细心为他包扎伤口。左肩的剑伤虽不深,切口却也不短。
肩上那双手正在不住颤抖,董贤笑着安慰芷薇:「莫怕,不碍事。」
经他这一说,更让芷薇心酸起来,低声抱怨:「这伤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殿下怎么连太医也不宣?普通的包扎痊愈后,还是会留疤的。」
「我又不是女儿家,要这么完美的身子干什么?」
不管受了何等委屈,永远笑脸迎人。芳心不禁又震动一下,脸颊迅速烧红起来,芷薇忙转身,正瞧见刘欣进屋,想起他上回对自己说的那通莫名话语,芷薇仍觉害怕,匆匆行礼,退出房去。
见到刘欣,董贤慵懒地靠在床头问:「你为何在我身上留处剑痕?不请太医,就是为让伤口结痂后有疤?」
刘欣走去,坐到床边:「为让你不忘记我。」执起董贤的右腕,修长手指轻抚着另一条剑痕。
「这是王莽刺的。我那一剑刺得没他狠,却比他深。等伤好后,剑痕也会比腕上的长一些。」剑痕越长,记忆越深?这算什么古怪逻辑?董贤苦笑。
刘欣问:「你知不知道芷薇对你的心意?」被他问得微微一楞。
董贤不愿多谈别人的私隐之事,淡笑:「哪个少女不怀春?姑娘家难免有所憧憬。」
刘欣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说道:「芷薇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倘若你愿照顾她,她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你想说什么?」察觉到他话中有话,董贤怔怔地看着刘欣。
「王莽这次来,不会只为见我一面。若我没料错,他已向你部署了任务。」
刘欣叹道,「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我只望你往后收了芷薇,她确实是个好姑娘。」
虽知刘欣素来处事周全,但也没想到他已盘算到这步田地。
苦苦压抑住胸中的巨浪,董贤问:「你很早以前便对我有所戒备,现在为何如此?」刘欣一拨董贤的手指,无奈道:「说出来你定会笑话我。我承认中了王莽的美人计,不能免俗,认定了董贤。比起容貌,你的遭遇更让我不得不心甘情愿输给王莽。」心头猛然涌上暖流,白晰手指自然与刘欣的五指相合。
董贤没说一个字,信念却在内心沉淀。怀里的人安稳地躺在自己臂间,刘欣的嘴角慢慢逸出微笑。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他这笑带着无尽复杂,像在品味成功的喜悦。不过多久,董贤便安然入睡,犹如一个折翼仙子般惹人怜爱。
刘欣轻推开他,缓缓下榻。关上厢门离开时,廊上洒满了飘落的竹叶,刘欣捡起一片,两指轻轻一捻,便分成了两半。细长的竹叶看似锋利,实质脆弱异常。
「学生若是胜过师者,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深邃瞳仁渐渐浮上一抹邪气。刘欣一挥手,两半破碎的竹叶立即飞入风中。
寒露时节,大街小巷已显冷意,但位于长安之滨的渭河,今日却格外热闹。
朗月高挂星空,分外夺目。与之媲美的,是泊在渭河中央那艘彩灯龙船。
今日的夜宴虽然庞大,却没惊动民间。从岸上远远望去,人们还当是哪个大户人家正在操办庆典,游览渭河。
董贤作伴,刘欣前去渭河赴约。
绸缎锦服配上银质发冠,难得看见董贤细心穿扮一番,难怪一上船便有侍女抢着相迎。莺燕如云,董贤驾轻就熟,一拥身边的女子,调笑入舱。
今日船宴上的侍女个个浓妆艳抹,丝毫不像出自宫廷。董贤心里明白,这些女子无非是从民间挑来的祭品,今夜一过,便会被杀人灭口。
毕竟是在颠簸的河上,顶上摇晃的吊灯将舱内照得眩目十分。
刘欣走在董贤身后,看他在一帮侍女的笑语中入座,也不皱眉,反问边上的仆役:「为何只有人侍候董大人,太后设宴还有区别待遇不成?」
他话音一落,立刻被一阵女人香包围。
「欣殿下这是说哪里话?姐姐们这不是来了嘛。」
船上的侍女只受命侍候董贤,一听刘欣开口,巴不得上前奉承。王政君尚未前来,待客舱内,仆役端上陈酿,让刘欣与董贤先饮。
刘欣举杯对董贤道:「我敬老师一杯,算谢你这些时日来与我相处。」
「殿下言重了,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董贤笑答,举杯饮下。
身边的红花粉蝶也争着说要敬酒,两人各忙一边,互不干涉。
几杯入口,人却越发清醒,滤去多余的嘈杂。董贤细细回忆上船时的情景:王政君之所以在船上设宴,只因这是处绝好的杀人场所─抛尸河中,回宫再编个落水理由,简简单单就可应付过去。
想必不久前,滚滚渭河里已多了几具死尸。甲板上的仆役现已全换成王莽的人,连这船舱内,半数也是他的人。龙船方圆一里处,已埋伏了接应的船只。万事齐全,只待着手。
入口的酒突然变得灼烫起来,董贤眼角余光不知不觉瞥向刘欣。
风流倜傥、气宇轩昂。自古英雄出少年。想他这等年纪,竟已处事老练、沉稳。
我不杀你,但也不能长伴你左右。董贤一杯接一杯地痛饮。今日的酒与其说是致谢酒,不如说是离别酒。每啜一口,都带不舍。
船舱另一处,刘陨正兴奋地回来踱步。坐在边上的王政君在丫鬟的侍候下梳妆更衣,虽然上了年纪,高贵气质依旧不减。
刘陨催促梳头的丫鬟:「快些快些,董大人已经来了!」
王政君扫他一眼,冷道:「急什么?为了见他,还催我不成?」刘陨赔着笑脸给王政君捶肩:「太后都已答应我,今晚过后就把董大人赏赐给我,我怎么会急于这一时呢?」
王政君一挥宽大的衣袖:「去去!省得在这里与我闹心。」看刘陨乐不可支地离开,王政君吩咐道:「酒宴后,将陨殿下带入船厢休息,不准他出厢。」
周围仆役齐声说「是」。王政君吁了口气,望着镜中的自己。
白蓉妃的死讯最终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那个糊涂的皇帝竟为了赵飞燕,不先救刘氏的血脉。
王莽也真是的,出手竟这样重,白蓉妃的死是小,可这好不容易盼来的皇脉又这样断了。
想到王莽,虽有抱怨,但王政君仍然偏爱他。她不知刘骜已将太子之位授予刘欣。在王政君看来,所做的一切都为巩固如今的地位。与其把皇位交给足智多谋的刘欣,还不如让无知、好胜的刘陨取而代之。
待刘陨继位,无非是个傀儡皇帝,届时,她这个太皇太后依旧可以操控大权。
今日的酒宴就是要将刘欣及他身边的董贤剔除。王政君毕生厌恶貌美之人,认定这便是破坏她地位的祸水。她动不了赵飞燕,却可以除掉董贤。
董贤对诸事云淡风轻的态度,足以震慑所有人的清雅气质,这些都让王政君心惊肉跳。
「不过是个男宠,装什么清高!」王政君啐了一句,起身前去客舱。
入舱时,里面已是笑语一片。侍女们见了太后,总算有所收敛,看董贤与刘欣、刘陨也起身行礼,便跟着问安,随后退下。莺燕飞尽,整个待客舱一下子宽敞起来。
圆桌上,刘陨目不转睛地望着董贤,轻唤道:「董大人,坐我这边来啊。」董贤微微一笑,刚要挪身,衣袖猛地被人拽住。
他侧目看去,刘欣正与王政君寒暄,放在桌下的手却拽住他不放。
一丝甜蜜在心头飘过,白晰手指反握住刘欣的手,轻蹭两下。
董贤不再理会刘陨,拱手对王政君说:「承蒙太后美意,邀欣殿下与臣来渭河游船。今日气候爽朗,夜间无云,不如前去甲板赏月。」
上船后,已过去半个时辰。似乎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董贤推算此刻大半条船的侍卫、仆役都已换成了王莽的人。
王政君同样心怀鬼胎,只是她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应道:「既然董大人提出,那就先上甲板。」
月下的渭河波光碧影。月影动荡浮动,犹如一圈破碎光环。
董贤倚在桅杆上,劲风掠动他衣上的珠帘,流光异彩,刘欣看他托腮不语,静时同样美到慑人心魄。
董贤转头看刘欣:「为何先前那些女子缠着我,你不替我解围?」刘欣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挑嘴角:「逢场作戏罢了,我何必在意这些。」董贤不依不饶:「那刘陨叫我时,你怎么又拉住我?」
「因为那不是逢场作戏。」刘欣面向渭河说,「我说过,我不愿看你用心计伪装自己。接近刘陨,不会像对普通侍女那样毫无目的。」想要不再伪装,在这似真似假的乱世里实在太难。
董贤抿唇,天底下现已有人可以轻易识破他作戏与否了。刘欣说:「太后寿辰时,王莽作诗让你赋歌献给太后。今日我也准备一份礼物要给她。」
董贤明眸一闪,刚要询问,船头的说话声已越渐靠近,王政君在刘陨的陪同下走来,开口:「刘陨与刘欣虽不是我的亲皇孙,但我向来一视同仁。如今皇帝还没子嗣,众皇侄中,就你俩年龄最合适继任太子。选太子历来以仁厚为先,若有人心计过重,不择手段,我绝不会顺他的意。」
王政君字里行间皆是暗示,再看一边刘陨的嚣张气焰,太后心里太子的位置不言而喻。刘欣看那两人一脸自信,却像跳梁小丑。他笑着躬身道:「刘欣谨遵太后教诲。」
王政君点头,又问:「听说董大人能书会文,你跟他求学,可学到什么?」
「正巧我带来一幅画,想要献给太后。」刘欣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卷画递去。王政君不免疑惑,动手摊开。
这画带着神秘,连董贤也忍不住注视望去。这是一幅侍女图,图中的女子坐在镜前,凝脂红唇,美得不可方物。
奇怪的是镜中另一面的她,却相貌平平、长相普通。刘陨忍不住大笑:「看这衣饰像是宫女。镜前那个倒是国色天香。这画怎么这样怪异?镜前镜内的人竟不一样?」
「宫里的怪事向来屡见不鲜。一个貌美的宫女无故变了模样,只不过是区区小事。太后,您说是吗?」陈年旧帐再次被人翻启,王政君只觉头皮发麻。
寿宴上,董贤大唱王嫱,让她颜面尽失,这回刘欣竟又以画取笑她。
不快快将这师生二人除去,怎消她心头之恨?王政君暗暗整理好情绪,压住火气说:「果然名师出高徒,这真是一幅传神的美人图。来人,赐御酒给欣儿与董大人!」
御液美酒很快便递到面前。递酒的仆役与董贤互换一个眼神,匆匆退下。
「谢太后!臣先饮为尽!」杯中几乎都能映出王政君充满快意的恶毒眼。
董贤一举杯,仰头饮尽。
原先的毒酒早被换。酒是从一个壶内倒出,董贤并不担心刘欣那杯,看他全部喝下,便一同将酒杯放回托盘。
王莽府调配的药实在不凡,喝下后,人立刻轻飘飘起来,眼前晃动的是王政君得意的眼神。
董贤努力摇头,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落地时,靠在另一个紧致胸膛上。他知道这是刘欣,迷迷糊糊却又真真切切。
莫非这暂时让人停止气息的药物,还有幻觉的功效?心里有个极小的声音在说:若真的就这样靠着一觉不醒,倒也惬意。
刘陨看见他们倒地,忙去试董贤的呼吸。候了许久,竟没有呼出、吸入的气息,他急得大叫:「太后,他们不会是死了吧?您答应过我,要把董大人赐给我的!」
「来人,把陨殿下带到船厢去!」不顾刘陨大吼大叫,王政君冷道。
把董贤赐给他?那岂不是放虎归山,又要与她作对?王政君吩咐周围的人:「现在可能还有渔船尚未归航,抛到河里不太方便。先把他们拖到舱房里去,天亮前,与那些青楼买来的妓女一同扔到渭河里。」
仆役们立即动手,将两人拖入舱房。关上门后,有人将一碗草药递到董贤嘴边,缓缓喂他喝下,轻唤:「董大人??」董贤睁开眼,站起身来。众人见他气色慢慢回转,毫无中毒迹象。
身边这些人与自己一样,也是家境所迫才为王莽卖命。长久以来,他们反倒成了自己的心腹。
董贤扶起仍旧昏迷的刘欣,向周围问:「船准备好了吗?」
「已照大人的意思,找来一条下江南的渔船,就候在外头。船主是个年迈的老翁。」
董贤点头,亲自扶刘欣到栏边,跳上悄悄靠上龙船的渔船。
「老伯,我弟弟就托你照顾。等一下你们就动身去江南,他醒来后,一定要劝他留下,就说长安之事会有人来处理。他若不依,你就好好和他说,他这人表面倔强,心肠却是软的。」董贤说完,取出两锭金子递给老翁。
「大人,这可不能要啊!我本就无儿无女,你愿把弟弟托付给我,本就是老夫的造化。钱我是不能收的。」
一番推托后,总算把钱塞给了老翁。董贤的心稍稍平稳一些,这样薄利的老人,应是个好人家。
「老伯,你先出去一下好吗?我想和我弟弟再待一会儿。」
老翁识趣地退出小舱。
那老人憨厚老实,一定不懂发冠如何区分地位。董贤摘下刘欣的王子冠,伸手触摸他鬼斧神工般俊逸的脸庞。
「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大汉的太子。忘记董贤,走,走得越远越好!去过梦寐以求的百姓生活,我会安排芷薇下江南找你。皇宫不适合你我,可你游得走,我却飞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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