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着,抱着他,抚摸青年的发丝,痛苦流涕,却柔声劝慰道:"真有那么难过吗?害怕那男人知道这件事情真有那么难过吗?我不告诉他,我不告诉他了好不好......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这秘密我以为你多少猜到了,为什么还会崩溃呢?难不成还有别的什么事......"
青年在他怀里呜咽了很久,突然断断续续,几不可闻的笑了一声:"你说我是阮家的儿子,我是阮从云的儿子,但是,你知道,他们夫妇是因谁而死的吗?你可知道,是谁劫走了他们救命的镖银吗?"
添香闻言,脸色苍白的想向后挪去,却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人留下,钱,你们拿走......
添香惨叫了一声,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青年,看着青年慢慢的离开她的怀抱,她的腹部开始流血,那上面插着一把小刀,很深,刀柄握在青年的怀里,花记年一边咳着血,一边轻轻的把刀拔出来,那女子就软软倒在地上,一双曾经很美的眼睛还在盯着他看,她嘴里张了张,又张了张。
花记年把耳朵凑到她嘴边细听,才听到她轻声地呢喃了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解脱。
花记年摇了摇头,看着已经断气的女子,又摇了摇头,然后用温柔的语气问:"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你为什么要那么残忍?你为什么要那么残忍。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我本来马上就要溺水死的,你给了我希望,知道吗?你就没想过我会生气吗?你让我知道,我和他没有血缘,让我知道,阮惜羽与浮图堡为敌,其实是在做我本该做的事情,让我知道,我是我最爱的人,他仇人的儿子,让我知道,我曾经亲手害死了我的亲生父母......"
他脸上突然浮上狰狞之色,他仰天大骂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去死吧!你带着你知道的那条见鬼的出路去死吧!我再也不关心那什么路了,我再也不去救他了,我才不会救他出来!我才不能让他知道这些!我不能,我不能!"
他大哭着倒在地上,哭叫着:"为什么!"
他疯了。这青年已经疯了。那把刚刚断送女子性命的小刀,再次被他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捅向自己的腹部。
--我不救你,可我们生要一起生,死要一块死......
花开不记年74
地宫内。
毒雾喷出的吱吱声,箭雨嗖嗖的响声,还有机关链条咯吱咯吱的转动声,在这昏暗的光线里,混着鲜血,合成了一片死亡的乐章。
鲜血在指尖凝成珠圆玉润的血珠,再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而有规律的声音。花千绝嘴角还是那抹恹恹的冷笑,脚下却毫不迟疑的向前奔去,就算是跟最强的敌人交手,他也从未这样不留余地的施展过身法。
落下来的箭雨,全部都被男子施展到极致的护体真气弹开,可随着内力飞快的耗损,箭雨渐渐的开始对身体造成伤害,避无可避的一次次擦伤。刚刚止血的伤口很快就会被新的箭伤重新擦裂,这种剧痛让忍耐力极强的花千绝也微微蹙了眉头。
这痛苦似乎没有尽头一般,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路上都是弯曲滴落的血点。终于,眼前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雕龙照壁,花千绝眼睛一亮,身子用尽最后的余力的冲过去,用肩膀撞向照壁,那道暗门被触动后便悄无声息的划开,男子心头一松,毫不犹豫闪身而入,顷刻,暗门就再次悄无声息的合拢,把箭雨挡在门外。
结束了?花千绝想着,却突然听到这石厅里传来汩汩的水声,花千绝脸色一变,伸手摸到了墙上的火把,掏出火折子点亮后四下一照,不由得冷哼了一声。原来这小厅的石壁上镶嵌了一个巨大的纯金龙头。那老龙微张的龙口中正源源不断的吐出淡黄色的液体,很快便流满地面。
花千绝伸手蘸了一点液体,在鼻下一嗅,便知道这流着的都是上好的香油,暗骂一声,瞧见石厅顶上有根横梁,再不多想,施展壁虎游壁功飞快的爬了上去,蔽身在横梁之上。他刚上去不久,就见龙口中喷出一股火焰,遇油便燃,整个石厅犹如蒸笼一般,滚滚浓烟熏人欲死。
火越燃越烈,男子的眼前也渐渐的浮上了一层血色,从密室那里就开始跟随身边的喃喃细语在这一刻格外的清晰。五个头扎冲天小辫的红衣小鬼在身边不停的窜来窜去,身下是火焰烧灼时的一股股热浪,它们在热浪中嬉戏玩闹,在察觉到他凌厉的目光时,却又畏头缩脑,一句句的唤他:"尊上,尊上......"
花千绝冷笑,在石梁上半坐起身子,撕下一截白色的中衣,用牙咬着,将伤的深可见骨的右手一层层粗略的包扎了一遍,用伸手点了右肩几个穴道止血,这才从袖中摸出一锭银锭,运起内力,往先前那道石门掷去,银锭带着风声呼啸着再次撞开暗门,花千绝正要飞身掠出,却被那几个小鬼抓住衣角--居然是实体?花千绝不悦的蹙紧双眉,难不成是他快要死了--
那些红衣小鬼颤抖着抓着男子的衣角哭个不停:"尊上,外面都是箭,不要再走了。"
花千绝微垂双目,他不信神佛,若非亲眼目睹,怎会信世上真有这种怪力乱神的魑魅魍魉。他一拂衣袖,森然笑道:"不走?莫非要我留在这里被烟熏死不成?"
那五个小鬼齐声应道:"尊上,你既然集齐了三面浮屠令,为何不见见他呢?"花千绝一愣,低声问:"见谁?"他话音还未落,就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支离破碎起来,先前密室中那尊玉像周围的景象突然出现在眼前,金玉的地板,紫玉的花台,闪烁着诡异红光的雕像,视线不受控制的飞快前移,那雕像在眼前越来越大,最后只看到银制面具下一双巨大的血红的眼睛--
接着,那雕像碎了,被封印在雕像里的红光朝他扑了过来。
脑海里轰的响了一声,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袖袍被高高卷起。一切都变得异常的缓慢,黑暗深处,缓缓走来一个黑糊糊的身影。"你终于来见我了......"那人邪笑着低语。
花千绝沉默着看他,那人模糊的身影里,只有一双狭长的双目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
那人大笑着,朝他伸出手来,花千绝沉默着,终于被这血肉相连的熟悉感所蛊惑,也缓缓抬起右手,两人指尖相触的那一个瞬间,风声猛烈到能震碎耳膜,那人的影像突然被一道血色照亮,纤毫毕现--
那人仰天狂笑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四千年了......你还不记得我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飓风包裹住这两个人,风中数不清的血色闪过,把黑暗割成一道道的碎片。
五个小鬼乘着热浪在火海中打闹,看到这抹光,不由都生出些喜悦的表情,个个欢声道:"尊上归位了!尊上归位了!"
随着这几句欢声,石壁上开始出现一丝丝裂痕,像蛛网一样飞快的编织着新的纹路,裂纹以惊人的速度扩大,紧接着,说不清的花纹斑驳模糊,金饰玉器一件件剥落,灰土像下雨一样从顶上落下,这座倾尽无数人力的巍峨地宫,美仑美奂的密室和宝藏,伴随着在这座地宫中丧失的那几条生命,一切淹没在尘埃之中。
地宫外,轰隆隆的一声惊雷炸响,然后是雷声滚滚,大雨滂沱。
花开不记年75
方圆数倾的土地,随着脚下一阵地动山摇,硬生生陷落数尺。
原本还一碧万顷的天幕上,由四面聚起灰黑色的云层,紫红色的闪电潜伏在厚重的云层之中,顷刻间遮住了头顶艳阳。四周浮起蒙蒙薄雾,被倾盆而下的暴雨冲散,又缓缓的凝聚。豆大的雨点夹杂着滚滚雷鸣,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君临这片劫后的沃土。
天地之间,被万千银线相连。
雾霭深处,渐渐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狂风暴雨编织的巨网扑到那人身边时,便悄无声息的泯灭踪迹,简直像一个令人绝望的黑洞。他身后踉踉跄跄的追着几个红衣小鬼,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尊上,自从你被大愿菩萨重伤后,魔体被一分为二,一身魔功都被封在那天晶玉像里,魔魄却被打入六道轮回之中,莫非那个人世世追随着您,伴您左右,以自身灵气掩盖住尊上浑身戾气,尊上如何能躲过天劫,重塑魔体呢?"
那身影微微一顿,回眸看去。雾气微散,依稀能看清那人比黑夜还要漆黑的长发,如同雾气一样簇拥着他的身体。喑哑低沉的声音在漫天风雨中冰冷而清晰的一字一字的响起:"你们究竟想说些什么?"
那人看到那些红衣小鬼,霎时间苍白了脸孔,蜷缩在一块颤抖个不停,突然记起了他曾在哪里见过它们。在他与一个女子缠绵的夜晚,那充斥着暗金色河水和血红彼岸花的绮丽梦境中,花海中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扛着一顶大红鸾轿,晃晃悠悠的朝他走过去。轿子后面跟的那几个红衣小鬼却唧唧喳喳的不停朝他叫着:"对他好啊对他好啊──"
"你们觉得,我对他好吗?"那人问着,扫过那一群连牙齿都颤抖个不停的小鬼,突然冷笑起来,身子一动,雾气四散,瞬间出现在不远处的河岸边。被雨水灌溉敲打个不停的支离破碎的水面,被那人用手指轻触了一下,渐渐凝成了一小片平滑如镜的水面,清晰的倒映出男子漆黑的魔铠战甲,白皙峻瘦的面孔,和那双深的像浓墨一样的暗红色狭长眼眸,向后梳起的额发有几缕呈现着诡异的朱红色,露出额头上冥眼形状的血红烙印。
这熟悉又分外陌生的外表看上去分外碍眼,那人低声重复了一遍:"你们觉得,我对他好吗?"那几个小鬼哑口无言,唯唯诺诺的缩成一团。远处渐渐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人面色微变,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风雨那头,漆黑的夜色里踉踉跄跄的跑过来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影,发丝贴在他消瘦的双颊上,看上去瘦弱而憔悴,正是不久前想要轻生的花记年。
这青年一边跑着,一边四下环顾,脚步不稳,低声在雨里大喊着:"你出来了是不是?别躲了,是你出来了是不是?这地宫都塌了,是你破了那里面机关是不是?别躲了,你给我出来,别东躲西藏的!"
那人听到花记年已经嘶哑的喊声,还来不及细想是什么心情,足下已经不知不觉的踏出了一步。花记年听到响声,异常激动和敏锐的朝这个方向看过去,却猛然看到那朦胧雾霭里一双野兽般暗红的眼眸,吓的朝后面连退几步。
那人心念一动,左手正要捏诀,听到那几个红衣小鬼低声道:"尊上,万万不可使用幻形术,此时尊上魔体未固,妄加变幻身形,便需延长一月来调息,期间用不了任何魔功--"
它们还未说完,就看到那人身上瞬间红光浮动,一道幻形术已随手使出。那层将他与狂风暴雨隔绝开来的暗红光层渐渐黯淡并最终散去,雨点霎时间湿透衣袍,可那人还是大步向前走去,竟似完全不能忍受青年对他表现出任何惧怕一样,直到两人的距离连打的人生痛的暴雨也不能阻隔彼此凝望的视线,他才停下步伐。花记年呆呆的看着眼前从雾气骤雨中走出的男子,口里良久才挤出一句:"父亲......你出来了,你没事?"
青年说着,呆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那人一双漆黑的眼睛深邃而锐利,薄唇带笑,那本该是炼狱的层层机关,似乎没有给这个男子带来任何伤害,衣袍华美,态度从容,甚至连发丝上都一丝不乱,和青年此时心急若狂的狼狈潦倒比起来,不外乎云壤之别。
那人还在志得意满的笑着,伸手想去握青年的手,却不料花记年又后退了几步,避了开来,那人眼里一瞬间闪过杀气,却很快换上了淡定的笑脸,低声问道:"你有担心我吗?不必担心,我已经出来了。"
花记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那人,点了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却再退了一步。那人霎时间勃然大怒,伸手用力拽紧青年的手,想把他拽过来,却遭遇歇斯底里的反抗。花记年奋力抗拒着,大喊道:"放手,放手,别碰我--"
这大雨越发泼的人心底生寒,雨水浇的人连眼睛也睁不开了,那人阴森森的问道:"你居然这样跟我说话,你没担心过我吗?我对你还不好吗?......你在生什么气?你在气我对你......这样了吗?"他说着,用一种情色的手法抚过青年的胸膛。
花记年面色一凛,那柄原来就握在掌心的小刀一下子刺了过去,将那人的掌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一愣,收回手去,放在眼前仔细凝视了一会,伸出血红的舌头仔细的舔去血迹,一边专著的看着自己的伤口,一边似乎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花记年转身就跑,很快在暴雨之中迷失方向。那人站在原地用一种平淡的语气拖长了腔调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跑呢?你不是说喜欢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抱你就让你如此痛苦吗?我为你深陷地宫--你就,没担心过我吗!你就这个态度吗!为什么!你怎么敢!"
花记年一连跑出数十米,正以为离危险远了,却看到红光一闪,那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右手扬起,用力的将他拽翻在泥泞里。几个隐在黑暗深处的小鬼又拖着又长又尖的声音喊叫着:"尊上,不能动用魔功!"
男子应声咳了一口血,却邪笑着用手指擦拭干净,拽着青年的衣襟,一字一字的狠声问道:"说--为什么?"青年大笑起来:"没有为什么,我巴不得你死在那里面,我永远也不希望你出来,你出来了还会那样对我--"花记年似乎已经可以想到那个血缘的秘密被拆穿时,他可悲的下场,那人一定会用尽世上最残忍的手法报复杀母丑人的骨肉--可他却不知道听到男子耳中,却成了另外一种意思--对某种情色的抗拒。
花记年在这倾盆大雨中,觉得心里一直苦苦守候的希望断去了,他能遐想两人相随的岁月有多美好,就更能预见破灭的一瞬有多残忍,他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动,他为什么要苦苦等待别人来破灭这一切呢,何不自己亲手斩断情丝--让一切都结束吧,所有的痴想,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怯弱和挣扎!一念至此,花记年越发疯狂的大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担心你!我根本不愿意看到你平安出来--反正,反正你又不是我的父亲!"
那人脸上瞬间改变了颜色。他仔细的看着青年的眼眸,在他的瞳眸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没有差错阿--漆黑的发丝,漆黑的眼眸,完美的隐藏好了额间血红的烙印和发中长角,自己此刻明明是一个完美的人类模样。他不由长笑起来,眼中的杀气却早就到了忍耐的边缘,昭示着主人随时可能大开杀戒,那人低笑着说:"你在说什么,你再看清楚些,看仔细些,我怎么不是你父亲了?"
花记年痴痴看着他,低声笑着:"我知道的,从今天开始,你已经不是我的父亲了。"
花开不记年76
那人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慢慢浮上了红莲一般的血色,下颌微抬着,薄唇紧抿,拽着青年衣领的手用力的几乎要把青年整个人拎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很久,那人才用力甩开青年。花记年强作镇定的站直身子,一点一点缓慢的抚着衣服凌乱的皱褶,缓缓才重复了一遍:"你不是我的父亲......"
那人大笑起来,伸手大力的帮他抚平皱褶,几乎让人沉重的力气,短暂的沉默带来的是窒息般的愤怒和杀气。湿透了的衣服沉甸甸的贴在身上,那人抚到最后一下的时候,甚至顺手把青年被冷雨淋的湿漉漉的发丝撸到他胸前。花记年想避开,却被这恐怖的压力压制的一动不能动,只能微微侧过脸去,咬牙承受那人像摆弄玩具一样极有耐心的为他整理仪容。
他甚至用称的上用温柔和缓的语气,轻声问他:"你刚才不是还叫我父亲吗?"说着,那人微微将脸凑近,在大雨中分外炙热的吐息喷到青年快要冻僵的脸颊上。那人的面孔近距离看上去英俊的几乎令人窒息,他柔声质问道:"你怎么说的出这样无情的话?我对你不够好吗,你自己再想想,我是怎么困在地宫里的,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以前别人跟我说,要做一个好父亲需要做到的,这些年来,我不知不觉都已经做到了。记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耗费了二十年精力栽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