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着
游戏的孩子
不能哭泣
第一章 逃亡结束
我在梦中玩过一个游戏,打开一扇扇的门……
一步,两步,三步
台阶向上延伸……
也许路的尽头就是逃亡的终点。危险的空气漂浮在四周刺激着皮肤,好像在提醒我赶快逃离。
“今天怎么了,大采购?”
二楼的主妇牵着孩子的手下楼,微笑的问。
她并不期待回答,只是一个随和的人。她的女儿抬起胖嘟嘟粉红的脸,满是期待的样子。
“大哥哥,上次的巧克力我……”
她突然醒悟到什么,闭上嘴,怯生生地看母亲。
主妇叹气,显得无可奈何,“你也太宠她了。”
我笑笑,“不就是几块糖吗,要是真有这么可爱的妹妹,那我就幸福死了。”
说着蹲下身平视小女孩,“今天晚上要不要去哥哥哪儿,哥哥又买了好多好吃的,晚上会做糖醋对虾和鱼丸子的哟。”
主妇有点不安,“你呀,”她抱起孩子。“又忘了上次她把你的颜料弄得哪儿都是了?”
她微笑地看着可爱的孩子,“我们去散步了,和哥哥说再见。”
主妇和她的孩子消失在楼梯转弯处,离的很远了还能听到稚嫩的声音,“我要去大哥哥哪儿吗,妈妈……”
声音渐渐远去,我呆立在二楼,手中的购物袋越加沉重。我拼命想克制住想要逃走的欲望,拼命对自己说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早在六天前,我就发现这个古老的快要破败的住宅区多了一些陌生人。也许对别人来说,他们只是推销员,新来的保安,出诊的医生或某人的亲戚……
但是我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的眼睛骗不了人。无机质冰冷僵硬的眼睛,我以前看得太多了。
他们终于追到了这里。象渐渐收网的猎人散布于四周,只等着一个人的令下,把我永远的捉回到笼子里,永远丢进黑色的深渊。
曾经在梦中无数次发现他们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停留在我伪装极好的身上,识破了我,抓住了我,油然而生的恐惧如同春天的野火一样燃烧。
我不喜欢他们,就如同不喜欢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东西。我竭尽全力想要逃离他们,正如我想逃离某些人。
不过,这一切大概会在今天结束。
我继续上楼。
一步,两步,三步,
专心地数着楼梯。旧式的转折式样楼梯的一边有十二级,转到另一边也有十二级。走完这二十四级台阶就是三楼。
我的房间在五楼。我喜欢离天空近的地方,遗憾的是这个太过于古老的住宅区的最高的建筑物也只有五层。但是在这里五层就很令我满足,有时躺在楼顶数星星,数着数着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头疼得厉害身子还发烧。可是下一次仍然会在楼顶睡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我僵直地停留最后一级台阶前,怎么也迈不上去。
一个声音传上来:“你怎么了?”
住在三楼的大男生三步并成两步跨到面前:“脸色这么差。不会是又病了吧?”
“别咒我。”我松了口气。
他一脸怀疑上下打量,动作有点夸张:“是哪个在新年的跳舞会上晕倒的,才跳了两个曲子。本来小雪是舞会的皇后,结果被你这个家伙抢了风头。”
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口:“而且还是个男的,说你怎么补偿我?”
“该是补偿小雪吧。”
“胡说,该补偿的是我,我是小雪的……”
他突然停下来,“你真的不舒服?我送你上楼。”
我摇摇头,提起精神迈上最后的这级台阶,然后上四楼。大男生在背后叮嘱千万别忘了晚上酒吧的聚会。我无声点点头。上到四楼的时候,听到砰的关门声
、下楼的脚步声和快乐说话声。站在过道的窗前一看,大男生和他的女朋友小雪手拉手笑着离开。大概是去约会。
我喜欢他也喜欢他的女朋友小雪。曾经有好多次我们三个窝在我的小屋里,一边胡扯一边画画,我画的是标准的素描,他俩画的是超现实主义。
晚上不去酒吧,不知他们会不会失望?
可能会有那么一点失望吧。毕竟好像好朋友那样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留在他们脑海里的关于我的印象会越来越淡,直至有一天再也想不起我的名字和容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也是必然的事。
就如同我已经记不起她的脸了。尽管我努力地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在画纸上描绘,她还是一点一点地从大脑的记忆中消失。
忘记的痛苦象阴魂一样纠缠着,只有在酩酊大醉或是某人的床上才得到暂时的缓解。然而,醒来之后一切依然如故。
也许这是一种病。一种慢慢消耗掉一切的病。我之所以会变得总是面带笑容、渐渐无力就是因为它的缘故。
靠在四楼的转弯处,有点气喘,低头看见手中沉重的购物袋不禁哑然失笑。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去买东西。不过说不定还能迷惑一下对手。转念又一想,那个人哪里那么容易被这小伎俩骗到的人。
那个人小时后就聪颖过人,年纪轻轻是就以第一的成绩从以培养精英官僚而著称的大学毕业,从事的也是玩弄阴谋的职业,而且一向以诡计多端而被上层欣赏。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尽管在前五次我成功地逃脱了。这一次呢,我的胜算又有几何?
恐怕,连百分之一也没有。
我没有逃。
虽然血液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在叫嚷着,快逃,快逃,虽然知道留下来的最终后果是什么。我却依然镇定地过着与以前同样的生活。每天起床,做饭,吃饭,画画,聊天,散步,躺在楼顶睡觉。象一个知道自己快要死的人拼命地享受着活着的乐趣。
我已经厌倦了逃亡,厌倦被追逐被捕捉的感觉。本以为可以远离笼子,可是为什么仍然喘不过气来。
我真的精疲力尽了。
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三四个人出现在台阶的下面。他们看着我,用冷冷的眼睛看着我。
我耸耸肩。该来的终于来了。
那个人呢,他是不是现在在嘲笑我的自不量力。
终于到了五楼,我又闭上眼靠在墙上。一口气爬十二级台阶对我的肺来说实在有点负担过重。
那些人没有跟上来有点让我诧异。
他们还在等什么?
或许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我慢慢睁开眼,一点一点地转头。
他站在门口。那个人站在离我只有两米远的地方,和梦中的景象一模一样,挺直的背、没有表情的脸和漠然的眼睛。
我拼命挤出笑容,使尽浑身的力气走向他。
“你终于来了……欢迎来我的家……”
他站立不动,穿着黑色大衣的身体突然看起来那么遥远。我好像听见东西落地的声音还有他的声音。像极了担忧的惊呼声。
骗人。
我跌倒在柔软温暖的东西上。是他的胸膛吗?
在失去知觉之前,我突然有种可以松口气的感觉。
终于不用逃亡了,我自欺欺人地想。
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我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
长长的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长廊,听不见声音的狂风刮过,前面有一扇门,打开后,出现的是另一扇门,再打开,仍然是一扇门……
不停的走着,不停的开门……
不知这个样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忘记了最初想要打开门的原因,只是不停地重复开门,失望,再开门,再失望的循环。到了后来,连失望都渐渐消失,剩下的只有机械重复的动作。
我又间歇性陷入这样的梦境中,偶尔醒来听见仿佛从海洋深处传来的人的声音,睡过去的时候还会回到仿佛永远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绝望梦里。
终于一天我完全清醒,睁开眼睛看见白色的房间和站在门边的他。
他仍穿着黑色的大衣,站的直直的,就象很久以前就站在那里了。
我冲他微笑,笑容牵动肋骨,胸口象被烈火灼烧样的疼。然后又昏过去回到了梦里。
有点想知道当时他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大概不会有所改变吧……
他真可怜,连怎么笑都忘记了。
她死了,连带着他的笑容也死了。
模糊的印象里,最初的一个月好像一直停留在医院,因为那里能嗅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和听到隐隐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失去挚爱的人时恐怖的哭声,我熟悉那种哭声。
后来,在一个美好的清晨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里,到了某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是的,我认识这个地方。不,确切的说我熟悉这个地方。
二楼的房间都挂着白纱窗帘,透过窗纱进入房间的阳光总是那么明亮柔和。
主卧室的长绒地毯像春天原野上的小草一样让人舒服,素色调家具和装饰充满温暖的家居风味。
打开门,可以看见走廊尽头的书房。书房中摆满了她喜欢的书,从左边的书架开始依次是政治,历史,音乐,哲学和小说。书桌上总放着一本《天空的尽头》,它的旁边肯定是一本蓝色封面的游记,翻开扉页,上面写着两行字:
“给我最亲爱的弟弟,祝十岁生日快乐。姐姐”
字灵动有力,似乎暗示写字的人个性坚强活泼。
书桌上还有一台旧式的电脑,里面装了星战奇兵,一个古老的3D游戏,画面算得上精美,故事设计挺有吸引力。闯关成功时会出现一个黑色长发的少女,她手持法杖指点继续前进的道路。
那个少女的微笑好像她,所以他非常喜欢这个游戏。
还有,一楼的大落地窗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双层的外白内黑的垂到地面的窗帘拉上以后,没人能找到。暮春五月下午可以在暖暖的阳光中恬睡好几个小时。
还有,还有……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很多年过去了……”
“……”
穿着典雅干练的中年女性越过我,走下楼梯。我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刚才醒来,突然某种巨大的痛苦攫住思维,是本能让我挣扎下了床,无意识地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
她说的话既象是说给人听,又像是喃喃自语。她伫立在一楼的大厅中央,环顾四周,就象是第一次来拜访的客人,仔仔细细仔仔细细要看个够。光看动作和神情,没人会想到她已经在这里住了有近30年。
“还记的那场舞会吗?”她仰头问僵立在二楼的我。
“呃……”
舞会太多了。在很多年前,每一星期都有多次达官贵人们的聚会,在假装温文尔雅文明人面具下面进行阴谋诡计。
“她十六岁的生日舞会。”
她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眯起的眼睛变得十分温柔。
“早晨下了雨,大家都担心草地太湿,晚上的露天烤肉会取消。到了晚上结果大家都穿着正式的衣服来了,却发现烤肉会照常举行,只不过移到了露台。”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记呢。她出现的那一瞬间,全场一下子陷入沉默,唯有快活的舞曲仍自在的在空气中流淌。
中年女性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
夏夜、花香、焰火、跳着舞的欢乐人群和正在走下楼梯的心爱宝贝。她最爱的女儿快乐的笑,对着所有人笑,幸福似乎可以从空气中嗅到,甜甜的,象糖……
湖水绿的长裙和插在鬓边娇艳玫瑰……
就象是那一幕重演,少女的身影又出现在楼梯上,一步一步走向大家,走向她的父母,情人,走向所有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
我似乎能听见长裙摆动时发出的声音。
幻影真实的令人恐惧。
我睁大眼睛,双手紧扣栏杆,细细的木屑刺入指尖也没能感到疼痛。
我看见了,人们在欢呼,拥到她身旁,她笑着吹熄了蜡烛,接过刀切开大大的蛋糕。我甚至能看见蛋糕表面上的贺词中的每一个字都被完整的保留下来,然后是欢呼声……
像糖一样的快乐……
甜蜜的快乐。
“就像昨天发生的事……”
中年女性环顾空荡荡的大厅,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渐渐寂静无声。
“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她随时都会出现。真的,就是这种感觉,我等啊等啊,等着她回来,一定是那儿出了差错,一定是别人弄错了,怎么会是她,那又不是她的飞机,怎么会是她呢。我还给她准备了跳舞穿的衣服,白色的18岁成人舞会的。”
不,她不再需要舞裙,她是个属于天空的精灵,灵魂象风一样自由。我模模糊糊地想。
“十八岁的生日…… 为什么……”
她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一样美丽的脸扭曲成一个鬼的面具,头猛的转向我,象是突然发现我的存在。
“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 我们的痛苦还不够吗?为什么是她死了而不是你……”
她没有掩饰憎恶,投过来的眼神好像看一个仇人和一堆垃圾。
或许,她有权利这么说我看我。
她的宝贝死了,因为我的缘故。
阳光般灿烂笑容,爽朗的性格,优秀的头脑,娇美的容颜齐集于一身的那个少女已经死了。在飞机爆炸的同时,在她十七岁的最后一天,所有的人就都失去了她。
烟、金属碎片、火光和低沉的声音……那一瞬间定格在每一个在场的人的脑海里,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可以清楚的看见空中渐渐扩散的烟雾和沉闷的钝响,不知怎的我冒出了古怪的念头,那团有着她的爆炸团散去的样子多象一个刚诞生的小宇宙,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安静世界,一个没有那么多烦扰事的地方。
人们的尖锐惊叫、悲凉叹息和恐惧的颤抖混合在清冷的风中,在我的知觉之外。而我则追逐着她,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她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她远去了,而我被留下来了。
我这个杀她的元凶,还苟且活在没有她的世界上。不仅如此,在夺去了她生命后的第五年,我又夺去了她所爱的男人。
我夺走了她的一切。
我微笑,他们恨我,那些爱她的人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我只能笑……
“抱歉我还活着,我又回来了。”
我恢复了常态,露出平静安详的笑容。
中年女性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彻底失去了优雅高贵的风度。
“为什么……死的不是 ……你……”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绝望的悲泣象是垂死的天鹅。
在这个世界上,她大概最恨我。
她是我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母亲最想杀掉我。
而我十六年前杀死的那个少女是我的姐姐,一个天纵英才得到所有人爱的女孩。我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生命,她的情人,她的地位和财富和本应属于她的国家……
我夺走了她的一切,她所深爱的弟弟夺走了她的一切。
我做了不同的梦。
夜是那么的黑,在渺无人迹的沙漠从来没有这么黑的夜空,奇特的现象,那里的夜色清清朗朗,夜凉如水,风吹过的痕迹象是大海海面上的波纹,真的是海,虽然知道美丽的背后隐藏着死亡,可我还是曾被深深吸引住。
梦中的黑夜看不见远方的路,是看不见沙海月色的黑。
都市的黑夜如同梦中一样让人不安,不安的原因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不安,就好像长时间活在深海中的鱼被拖网捕获后,气息奄奄躺在甲板上,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我的直觉很差劲,差劲到我自己都汗颜的地步。小时候被勒令乘车时必须使用自动驾驶仪后,不少人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我是无可救药的笨拙,经常有人抱怨我到底会不会开车,一件连三岁幼童都能游刃有余地胜任的事我却做不来真让他们大吃一惊。还有某些人在看过交通事故记录后,更认定我大脑的品质属于劣等。当然他们没把这样的结论直接说出来,毕竟这些人也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