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带着凉凉的湿意,春天来了,带着温暖的气息和勃勃的生机,却驱不走世界中存在已久的凉意。
我转头看窗外,啪嗒啪嗒的雨点溅落在窗台上,飞进来小小的闪光的水花。
“你回去吧,你已经不是我的律师了。明天我会正式向法官提出了。”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蠕动的嘴唇动着。
禁闭的铁门砰地打开,几个军人闯进来,陆战队的黑色军服和灯光背面的脸,从地狱里来的杀神。律师冲过来挡在他们和床之间,我摇摇头,很想笑。
两方对峙,虽然面对强势对手,可她却毫无退却之意。
“你们是谁?谁让你们进来的?”
回答她的是逼近的身体和抓向她的手掌,我跳起来,在那只手碰到她之前,将她推到一边。
那只手抓住了我,然后是另一个人的另一只手。我被挟持着走向门口。
她追出禁闭室外,冲着我背影大喊,“为什么你不把真相说出来,为什么?他们会杀了你。他们会为了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你。真相……”
不透明的玻璃门自动开启又慢慢关闭,截断了声波,只剩隐隐约约的空气振动。
真相吗?那种东西早就不知埋在什么地方,没人会想要它。
至于我,也会随着真相的掩盖而被掩盖了。
那个年轻的女律师再也没有出现在法庭上,不知是她自己放弃了还是军方失去了耐心。
审判进程骤然加速,辩论阶段根本就是一带而过,没人愿意听法律上或是事实上的对质,法官和检察官默契地达成一致,我当然更不好说什么。
最后一个程序是被告陈述。
“你还有什么话要为自己辩解的?”听他的口气我似乎一直在为自己开脱罪责。
“我没什么要说的。”我毕恭毕敬回答。
谢天谢地总算快完了。
检察官又扬起他那会变形的眉毛,追问:“你承认你所犯的全部罪行?”口气里藏着一丝喜悦。
我都能猜到他心思。他大概会在没人的地方自言自语,终于把这个棘手的家伙解决了,干的不错,也许还能前途无限呢。
看来我在临死前还做了件‘好事’。
“是的,我承认。”
“所有的罪行,包括谋杀1012特种部队副指挥官和其余十七名队员、十一名平民,劫持军用飞机、非法持有和泄露国家机密,你都承认?”
“是的,我都承认。”
他们明显地松了口气。
“庭审结束。现在休庭。”
情欲仍死死地纠缠我,日日夜夜。我常常陷入恍惚中,分不清现实和幻景。
没有哭泣,没有话语,所有的记忆、温柔、快乐和爱怜都已刻入骨髓,渗进血液。
还想着那个人,尽管他要致我于死地。
我又开始发烧了,就象在楼顶躺一晚上看星星的后果一样。看星星,好久远的事情,可能那个住宅区里没人还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生活在他们身边。
人是善忘的动物。忘记了才能过的更好。
我不能忘记,那就让这一切结束吧。这样才能不打扰该活下去的人让他们好好继续他们的生命。
雨停了,风也停了,太阳升上天空,撒下金色的光辉,照耀大地。我走出阴影中,脱掉上衣,沐浴在阳光中。阳光温暖而透明,我的身体也似乎温暖而透明起来。
我听见门开了,转过头,发现他靠在门边。
是来观看执行死刑的仪式,我的爱人。
你终于可以从仇恨中解脱出来,以鲜血的代价。
第三章 梦幻天堂与失去人形的少女
六年前第一次进入沙漠的心情是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所能回忆的仅是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在航程结束前往脑子里塞进了有一尺厚的文件,很难想象还剩下多少空间思考别的东西。
还有沉默。压抑人不能呼吸的沉默。
那个时候我无意交谈,其他的乘客也摆出拒绝谈话的样子。他们穿着古怪的服装,质地不明却又显得十分强韧,颜色也和机舱墙壁的颜色相同,不仅如此我还知道,这种服装会随着场合的改变而改变自己,一种优秀的伪装。还有武器,背在身上的冲锋枪和藏在衣服里的不知名的杀人利器。隐藏在面罩下的脸也隐藏了表情,只有眼睛,偶而视线相接,旋即分开,局外人根本不知传递什么信息。
他们就是我将要领导的部下。一群我从没见过以后却要并肩作战的特种部队的精英。
那时,我接受了一个别人难以想象的任务,前往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方。
递过来的水杯打断了飘荡的思绪。我接过杯子,一点一点地啜饮。
水带着熟悉的淡淡苦味,不知里面有药,还是这水来自于沙漠的盐碱地带。
离开都市是在上午的九点多,而现在太阳低垂在西边的山脉上,随时要沉下去。近十个小时过去了,飞机还在飞行。每当它开始下降时,给人的错觉是要到达旅途的终点,然后它又起飞了,一同起飞的还有几家同样的飞机。
上一次降落的地点是西北部山区的某个没在地图上标注的机场。没有名字,没有番号,没有特征,有的只是黄土和低矮的耐旱植物。
飞机在那里加油,没有多停留一分钟又向西飞去,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好像在隐藏飞行的路线又好像是将不知在哪里的敌人引向歧路。
“就要到目的地了。”
“嗯……”
我视线转向窗外,流连如血般触目惊心即将消失的夕阳,微微发出一点嗓音算是回答。
我的宁静世界再一次被粗暴地搅乱了,本已决定保持最后一点自尊体面死去的愿望在他的话里化为泡影。
他站在阴影里,告诉我死刑暂缓执行,因为‘还有一些疑点需要查清’。他这样说着,口气就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还有什么疑点,判决书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我不是也完全承认了吗?
我的梦想就这样破碎了,如同孩子吹出的五颜六色肥皂泡,受到外界的一点刺激,轻易消失在空气中,仔细听时,还有小小劈啪的破裂声。
死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据说死刑的过程非常短,仅仅十秒钟,毒物进入血液麻痹神经,循环系统和呼吸系统停止工作,最后是大脑衰竭,全部过程如此简单,短到人无法知觉到痛苦就前往另一个世界。然后呢,尸体送到火化场焚毁,骨灰撒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连灵魂都不会存在。仅仅十秒钟。
就象从没有过这个人的存在,就象是这个人从没有到过这样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
他拿走杯子,递给身旁的人,顺势坐到旁边的椅子里。
“你不想知道目的地是哪儿吗?”
飞机撞进了高空气流里,机体没有预兆地晃动,我收紧毯子,全身蜷缩在它温暖的长绒下面。
“如果你想说,不用我问你也会说的。”
他一言不发,侧身扣上我座位上的安全带。肢体接触的感觉还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分开的不是四年而是几天。那时我们习惯用身体说话,而不是用明明白白的语言。
没有缘由的似乎心脏被针给刺穿,一跳一跳尖锐得疼。
飞机晃动的一次比一次厉害。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找到了有可能证明你清白的证人。”
语气里的讥讽显而易见,我装做没听见。
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不下十个人当着我的面说他们讨厌我,到了吃我的肉喝我的血的地步。他没有说过这种话,不过如果仇恨的程度排一下队的话,他不在第二就是在第三。
他恨我。
“……”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中有团火焰,亮亮的,不看我的脸。
“要我哭着向你道谢吗?”我扯了扯嘴唇,“如果那样会让你高兴,我倒不介意那么做。”
想要激怒他,想要他的眼神驻留在我身上,即使因为愤怒和仇恨。
果然空气中的分子不安地振动,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劈开空间,维持人生命的气体突然泄露一空。
然而,
怒气出现然后很快消失,仿佛波动只是大脑处于暴走时的幻觉。
他本来就是个冷静得可怕的人。
他的声音冷淡,微微有些金属之声。
“是北疆的阿勒亚山口,你很熟悉的地方。”
我抓紧毛毯。
阿勒亚吗?
茂密的胡杨林,清澈的河水,美丽的闪族少女和慈祥幽默的老人,还有甜蜜的葡萄和柚瓜,一个靠近沙海的边缘却有奇迹般绿色的地方。
我曾无数次在纸上画下阿勒亚的风情,在以后的三年里却无法回忆出丝毫的片段。素描本已经烧毁,连同记忆也似乎化成灰烬。
已经不再想起。
幸福、平静、质朴和勃勃生机,以前一直孜孜以求的东西,现在却显得无足轻重。
“出事的地点,有个当地的男人也在场,他看见了全过程,不仅如此,他还好象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在说谎,不会有活着的人。不可能有人在那种情形下还生存下来,这种事情我再清楚不过。
为什么要说谎?
“是吗?”我说,不再看他。
他奇怪于我的平淡,他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对于自己的生命这样的冷淡。
就如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不想把我送上绞刑架而是四处奔波去找寻可以使我免罪的证据。
他的心中对于我的恨隐藏严密,所有人都被他的外表所骗,即使在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曾以为那注视我的视线是为我而停留的,但过不多久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某一天做爱结束,我半睡半醒见睁开眼,突然看见了他的眼睛。在镜子里,他盯我的疯狂过后的裸体,一动不动,眼睛冷漠无机质,如同屋子外面站在黑暗中的那些秘密警察,他们的职责是发现猎物然后撕裂尸体,他的眼睛也正在撕裂我的躯体,在镜子里无声地。
那种极端的激烈感情从未在我自己的世界中出现。
让人玩味,使人迷惑。
曾经笑着问他是否我这个人真的让他讨厌到咬牙切齿的地步。
那时的他已经厌倦,只是冷冷回答说没有心的人不可能会明白。
我没有心吗?
如果真的没有的话,心为什么还在痛?
引擎的声音穿透隔音的机舱壁,隐隐约约的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三倍于音速的飞机飞了九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秘密旅程的终点。
飞机盘旋减低速度,准备垂直降落。
隔着窗向下看,除了白的刺眼的导航灯,什么也看不见。
远处黑夜主宰了大地,空荡的尽头是只剩下模糊轮廓的连绵山脉。
着陆带起的沙尘一时间遮天蔽日,没头没脑地钻进每个人的头发、鼻子、嘴和衣服里。
本以为走出引擎的影响范围,沙尘会小一点。没料到从山口外吹过来的风带着的沙子一点也不少于刚才着陆时。所有的人好象都皱起了眉头,包括那些武装整齐看不见脸的陆战队队员。
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的全副武装的战斗人员同行,难不成要打一场小型的偷袭战。
讨厌的地方,他们准是这么想。在科技发达的今天,居然还有生存条件这么恶劣的地方,怪不得一提起驻防沙漠地带,军中人人避之不及。
风呼呼地响,天空浑浊漆黑,明亮的星星和如梦似幻的月光早已不知去向。
我收紧裹在身上的毛毯,身体冷得直打哆嗦。
阿勒亚有着高原特有的气候,即使在夏天,到了晚上气温也会降低很多,更不用说是在四月,在这里四月只意味着冬天刚刚进入尾声。
四个陆战队的队员紧随着我下机,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另外一个抓着我的手臂,荷枪实弹,满身戒备,好象我这个走路都跌跌撞撞气息奄奄的人随时可能逃走似的。我朝那人笑笑,那个队员板着脸没有表情。
这实在是一幕喜剧,可惜观众寥寥无几。
飞机滑入机库,炫目的导航灯关闭,我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看看四周。
我又回来了吗?
回到我那时以为找到的最上之地。
曾经是那么那么地喜欢这里。
喜欢清清小溪,喜欢水中游鱼,喜欢如毯的草原,喜欢拖着肥肥身子躲来躲去的旱獭。
鹰飞过高山之巅,冰川反射阳光闪闪发光。
还有迎着冰霜盛开的雪莲和七月里山谷中自开自落寂寞的苹果花。
我曾跳下满是电子侦察设备的飞机,抱起扑到怀中的小女孩,骑上马帮她追逐那一只瑰丽的蝴蝶,马蹄沙沙,惊起白鸟,翩翩飞向远方。
远处楼宇稀疏灯光在风沙的缝隙间泄露出一点点亮,微弱地使人产生错觉,似乎明灭之间如阴阳相差毫厘。
就连导航塔的光亮也被淹没在风沙之中,本以为引导飞机起降的地灯坏了,走近一看,灯还亮着,只不过要距离很近时才能看清。
在与狂风搏斗了十分钟,我终于被带到最近的一排房子里。
他站在靠近窗的地方,面对漆漆黑夜。
“军方最引以为傲的战略基地之一,对付原教旨主义激进分子和那些没头没脑的反叛者的前沿,居然在短短几年的时间中变成这样,作为它的上一任基地司令官,请问你有什么感想?”他冷笑地说,礼貌周全却十分无理。
“……”
我无言以对。
他抓起我的手,按在窗台上。
沙粒沾满整个手掌,细细地疼。双层玻璃也不能抵挡风沙的进攻,不仅是窗台,地面、椅子、桌子还有灯都附了一层黄色的东西。触摸过的地方留下痕迹,稍微露出原来的颜色。
“快要被沙子埋了的战略基地,”他的脸渐渐逼近,“不要告诉我你当时决定要来的原因就是想要毁了它。”
“凡是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毁掉,还真是种有趣的习惯。”阴冷声音似乎提醒着什么。
……人们尖叫,目瞪口呆……
“飞机爆炸了。”有人惊呼。
“飞机爆炸了。”一个人在惊呼。
敲门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进来的人是他的手下,合体的西装一丝不苟的领带和冷冷的眼睛,完全符合他对手下的要求。他们小声说着什么,他的面色有些改变。
“怎么会这样?”他突然发怒,大步走出屋子,没再看我一眼,其余的人紧随其后,如一阵狂风掠过。
我楞楞定在原地,无法呼吸。
苦涩的味道慢慢密布整个口腔,刮进嘴里的沙子摩擦牙床。
空气中残留着他的味道,极淡极淡烟草味。长而有力的手臂、宽宽的肩膀、厚实的胸膛,曾几何时肌肤相亲亲密无间,时间的距离并没有让记忆中的烙印模糊,相反的越加清晰。
可是他从未属于过我,哪怕是一分一秒。他的手臂是为另外一个人张开,肩膀是给另外一个人的倚靠,胸膛是另外一个人的港湾。
那个声音为什么还在我的耳边响……
“飞机爆炸了。”什么人惊呼。
独自一人的孩子玩着寻找宝藏的游戏,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看门后藏了什么令人惊喜的东西。
门后面藏着什么?也许只有神知道。
死寂的空气给人以无形的压力,四个海军陆战队的突击队员似乎有些心神不宁,隔着面罩实在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各个紧握枪,警惕巡视周围。
鉴别卡划过电脑锁的缺口,绿灯嘟嘟告诉身份通过了验证。我们正要跨进电梯,一个突击队员突然猛地将我推到里面,其余的人也作出攻击的姿态。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空荡的走廊依旧空荡,无声的四周还是无声。
“是山口吹来的风,刮到了射电天线。”我懒洋洋地挺起腰说,“各位大概是第一次来吧。这里的风很大啊。”
不管是不是第一次来,他们刚才下飞机的时候已经体会到了这里的风的滋味。
他们无声地对视一眼,收起武器。
就在这时,站在最前面的人身子抖了一下,向下滑倒,慢动作似的倒在电梯口,额头破了个洞,没有鲜血流出,创口的边缘焦黑。典型的强档激光束造成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