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出……
他不要失去……永也不要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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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穆思炎当朝废去司马暮雪妃子之号,时更有噩耗传来,大司马陈信不知为何人谋害,惨死
家宅之中,百官莫不惶惶,朝廷亦差遣禁卫限时查处。司马暮雪依旧还居于东宫,此后逾半月,穆
思炎留连东宫不去,直到满月之日……
每月月圆之时,帝王需前往宫中清凉殿祭祀神灵,以祈求国泰民安。
按照他的估计,那群前朝遗党也将选在此时下手。
他蜷在穆思炎胸前,花园中的茉莉花终于还是过了季,如今墨绿中只剩几点白,看来格外凄清。
穆思炎低头埋在他肩窝,呼吸着,嗅他身上淡淡的茉莉香。
穆思炎依然什么都不知道,沈浸在与他两心相悦的愉悦中,一直陪在他身边。林儿焦灼的眼神,时
时望住他,他知道,她是在担忧自己和穆思炎。
月亮一天天圆起来,那一天,也已经到来。
今日辰时,身为帝王的穆思炎就将到清凉殿天祭,也就是对方要取穆思炎性命的时刻。
“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连我也不看?”
穆思炎的任性,让他悲苦的心偶然一霁。穆思炎在他面前只说“我”,穆思炎只是他的若水哥哥…
…他知道穆思炎希望如此,他也希望如此,在这样的边缘时刻,他们还能如何?只能用谎言欺骗自
己。
如花般凋落的过去,在今天,都该有个结局了。
“今天,若水哥哥要去清凉殿么?”
“是,要举行天祭。做了皇帝,才知道原来月月都那么麻烦,初一,十五,少一次都不成。”
“该做的总是要做,你却说得心不甘情不愿,要真不想去,不如今日我陪若水哥哥前往,如此,就
不会麻烦了罢。”
他微笑,唇扬成弯月,转身拉住穆思炎衣袖。
穆思炎的眼光,立刻温柔如水一般,望定了他。
“东云同去,自然不是麻烦,却是比郊外射猎更愉悦。”
“只是久不去清凉殿,也想顺道求天庇佑,也好……祭祀那些故去的人。”他将头靠在穆思炎胸前
,轻叹。
“你想去,便去罢!只要东云觉得高兴,便是做什么也好……”
吻在他发端,穆思炎笑着说道。
清凉殿……
历代帝王祭天之地,今日,怕是要染了血光了。
李瑟焚香,却不知自己究竟在祭祀着什么。她把香插入香炉中厚厚的灰烬之中,然后取过侍女送上
的绢巾擦手。
她已在清凉殿,她在等穆思炎。
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此前数日,她全权策划了清凉殿的计划,如今她身边所有的侍卫,都是前朝部属。
她是皇后。
皇后的权力并不小,她非常清楚。所以她设了套,给穆思炎来钻。
但……她还是留了一处出口。却不知穆思炎能不能那么好命地找到,而这个出口要能寻觅到,司马
暮雪正是其中关键。
“娘娘,您昨天给弓手的药并不是掠魂香,为什么……”
“不要问,我自有主张。”
打断奶娘小声的询问,她抬头看殿顶梁上,那里隐藏着一名弓手,他埋伏在阴影中,只看得见箭尖
恍惚过一抹幽光。
她的确没有给那名弓手掠魂香——剧毒的药物,只要擦破一点皮,就可以瞬间取人性命——她换成
了夺魄香,那种和掠魂的气味十分相似的慢性毒药,不会让人立刻丧命。
她在作一个赌。
她在赌司马暮雪会不会来。
她心中有一个念,如果……如果司马暮雪陪着穆思炎前来的话,她……就给他一条生路。
虽然,那表示司马暮雪从来也未曾爱过她半分,但至少,她还能看到爱情——或者这已经是最后的
机会。
她始终是个女人……
即使将来她不能当自己是个女人,至少,她想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爱。
他们两个,谁为谁而死,都在她观赏之列。
她笑,听到门外叫“皇上驾到”,于是她笑得盈盈地,等着穆思炎走入她所设的局中。
穆思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白衣的司马暮雪,她看见他抬头看着自己。穆思炎眼中闪过疑问,历来
女眷不得进入清凉殿,穆思炎奇怪的是她如何会在这里。而司马暮雪看着她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愧
疚,而后露出释然的微笑。
她知道那笑容的意思,她知道他在想着自己可以完全地从过去中解放。
她看着司马暮雪闪身向前挡在穆思炎胸前,然后,梁上的弓手发了箭。
一切,明明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在她面前,却仿佛极缓慢地发生一般。箭缓慢地从梁上射出来,
光华潋滟而凌厉地飞向穆思炎的心脏,而司马暮雪则闪身挡住穆思炎,恍惚中,白衣飘飘的他,竟
然令她想起了院中在微风里颤抖花瓣的茉莉。他仿佛在舞蹈一般,那样飘到穆思炎身前,然后,箭
尖没入了他的胸膛,箭尾则断落在地。
雪一样白的衣上,奇妙地染上红色,最初只是一丝,然后迅速地扩大,染红了半身的衣。
“东云——————”
殿中响起男人声嘶力竭的吼叫,穆思炎伸手接住司马暮雪缓缓落下的身躯,眼中,是她从不曾见过
的惊恐。
穆思炎不曾怕过什么。
她从来不曾见穆思炎怕过什么,即便是他将自己一族人的性命抵押在一场反叛中,她不曾见过他有
半丝动摇。
那是害怕失去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眼神。
恐慌,惊讶,难以置信。
她不能相信这些神色竟然会出现在穆思炎的眼中——那个跋扈狂妄的男人,竟然是真的爱着司马暮
雪,她忽然就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看穆思炎甩手发出一道劲气将梁上埋伏着的弓手立毙,胸前贯穿
一个大洞的尸体落在殿上,一片血色。
殿上假扮的卫士围过去,恨不得立刻在穆思炎身上戳几个洞,而穆思炎则一手揽住重伤的司马东云
,眸中凶光乍现。
场面,一触即发。
她冷冷地扯出笑容,看穆思炎在层层包围中困兽犹斗。
但,他说了话。
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唇开合着,呼唤着的是她的小字。
“毖卿,请……放过他……”
颤抖着唇,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一如她第一次见他那般。
毖卿、毖卿,他曾是她未来的夫君,她才告诉了他这个闺阁之名,如今她已没有了家人,这个小字
只有他才会唤起。
失去太多血,他只觉得自己全身寒冷,他终于为穆思炎挡住了这一箭。进入清凉殿的时候,他看见
李瑟的目光向左上瞄了一眼,他知道,暗箭将从那处袭来。
他一定要保护若水哥哥,在那个男人为自己做出那么多疯狂的事之后,他不能再让他失去性命,一
切都是他的错,他来承担就好。
“我,已经不想任何人死……他只是为了我,毖卿,我求你留他性命……算我求你……咳……”
喉头涌上甜腥,气血逆行,他呕出鲜血。
“东云!”穆思炎立刻打横抱起他,粗砺手指抹去他唇边血色,“东云,我要他们全部给你陪葬!
”
“不要——”
他努力,才抓住穆思炎的手。
“不要这么做,我不想再看见死人,就算你能打败这几个又如何?毖卿她……是个仔细的人,殿外
,一定还有更多人等着你,以一人之躯,你能赢得过他们么……若水哥哥,不要动手……毖卿……
我一条命死不足惜,只希望你能念在这里的诸位都是前朝遗臣,不要再让他们冤枉丢了性命……咳
~~”
又一口气喘不上来,他连连吐了好几口血,终于在穆思炎怀中合上双眼。
“东云……东云……”
“东云————不——东云~~~~~~~~”
呼唤着他却得不到响应的穆思炎,暴怒地随手抓过围住他们的其中一人的刀,一把将人一同拽过来
,以手为刀洞穿了那人的躯体。
众人惊恐后退,穆思炎放下司马东云,冲到李瑟面前,她只觉得颈上一凉,刀,已经架在她脖子上
,冰冷。
“我要杀了你,给东云陪葬。”
穆思炎咬牙切齿。
“你若想救他,就收回你的刀。”
她对着穆思炎笑,仿佛在她颈项上的,不过是一匹柔绢,而不是杀人的凶器。
“救……他……?”
穆思炎眼中的狂暴,瞬间退缩回去,换作了惊讶面容。
“箭射得不深,我做过手脚,箭是断的,中用石蜡封起,根本用不上力,伤不到他要害。他会如此
,不过是因为上面有毒。你想解毒救他,就把刀放下。”
她话音未落,穆思炎已经丢下刀,而方才散开的众人又重新团团围上。
“救他,只要你能救他,我穆思炎被凌迟也好,分尸也罢,这条命,任凭你处置。”
双膝跪地,穆思炎用力地对她磕了三个响头。
“你求我?”她惊讶,“你求我?”
穆思炎,狂放的穆思炎,凶残的穆思炎,霸道的穆思炎,竟然给她跪下,只为了救司马暮雪一命,
从头到尾,她都只是这两个男人之间多余的部分,她终于明白了,她总算是彻底地看了个通透。
“你真的求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笑中带泪,她满面泪水地笑,笑得众人不明所以。
“他中的是夺魄香,没有解药,最多能撑三个时辰,你给他服下,他会好,但也会因此落下遗症—
—他会忘记你,永远地忘记你。他会先慢慢地忘掉一切,到后来会每天早上忘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
,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问你是谁,即使如此,你也还是要救他?”
“他变成什么样,也依旧是我的东云,我允诺过陪他生生世世,只要他活着,我什么都可以做。”
“那么,杀了这些人。”
李瑟眼神再转暗,身边众人倒抽冷气——她为什么这么做?她与他们不是一伙么?
“我要放你,就不能让人知道你还活着,我不喜欢有知道得太多的人在我身边,杀了殿内外所有人
,统统杀掉,然后你走,带着他一起走,走到天涯海角也好,我不要再见你们中任何一个。”
她转身,丢下一个小瓶在穆思炎面前,他一把握起,仿佛珍宝。
“这是一半的药,等你杀了他们,我会差人送来另一半。”
她转身,带着奶娘从殿后密门离去,身后隐约传来金石交击的声音和人丧命前发出的的哀号。
走出密道外,正是在御花园中,天晴朗而苍茫,蓝如琉璃一般……
她身子一软,倒在草地之上。
“娘娘~~你怎么了?”奶娘急忙上前。
“他们……他们怎能如此互相爱慕,让我觉得自己仿佛跳梁小丑一般——奶娘,原来所谓的爱,就
是这般模样么?就算毁灭一切,只要有对方就好么?奶娘,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他们可以
这样,明明背负了责任,背负了别人的性命,却能悉心爱着对方,不惜性命,奶娘,我恨,我好恨
他们——”
她哭泣着,委在奶娘怀抱中,头顶一片云淡风轻……
“皇上前往清凉殿祭天之时为前朝遗党所伏击,一同前往之废帝司马暮雪亦同时毙命,帝虽奋力抵
抗,奈何贼党人手众多,遂为其所害。经查,是为穆氏皇族内祸,皇叔等人勾结前朝余孽,故以株
连九族之罪,谴禁卫执行之,皇后李瑟,已有龙种在身,是所谓国不可一日无主,皇后临朝听政,
史上亦有先例,另有左、右丞相辅佐,并以此昭告天下——”
殿上黄门读罢诏书,殿下众臣俯身拜倒,午门之外,穆氏一族头颅遍地血流成河,李瑟微微一笑,
招手,奏折送上前来。
她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将由她来掌握。忽地,她面前吹过一阵风,隐约带了茉莉香,轻轻地,拂
过她的鼻端……
尾声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邵可夕跑进他师父居住的茉园,手中挥舞着今日捉到的毛虫。这种毛虫养大之后会变成极美的蝶,
分尾如流苏一般,绿如翡翠色,但这毛虫素来爱爬在高处吃最鲜美的树叶,从来也不曾有如他一般
十岁上下的孩子能捉住它。
但因为师父教导他习武,他有本事能把它捉到,在同龄的孩子中长足了面子。
“师父~~~~”
但他在茉园中,并没有见到师父,他却见到了另一个人——慕容东云哥哥。东云哥哥蹲在茉莉花丛
中,手心里也有一只毛毛虫,但比之他的小得多,而且没有什么毛,青青丑丑的,好生难看。
“东云哥哥,你手里是毛虫?”
邵可夕问道。
“嗯,是啊~~~”
手中捧起毛虫给他看,名叫慕容东云的男子笑得灿烂,把他身边怒放的茉莉花都比了下去。
慕容东云哥哥是跟着师父一起来到他们邵家的,邵家是镇南一带有名的大户,爹正好在找护院镖师
,师父那天一个人战胜了三十多个来应聘的人,于是不仅做了护院镖师,爹还干脆让他做了自己的
老师。
师父又高大,功夫又高,他说东云哥哥是自己的弟弟,但他却觉得师父根本和东云哥哥长得不像。
不过他自己也和妹妹邵可心一点不像,而且东云哥哥和师父站在一起,感觉看起来好和谐好舒服,
他才不管那么多。
不过,东云哥哥有时候比自己还像小孩子,而且东云哥哥每天早上起来都不记得师父——爹说那叫
忘症,是一种病,得了这种病的人会不断地忘掉身边的人。东云哥哥也总是问他是谁,看来也不太
记得他。
“不过你是谁呢?”
正想着,东云哥哥就问了起来。
“邵可夕,哥哥,你又忘记了。”
“可是我本来就没有见过你啊!”
温温柔柔的调子,茫然的眼神,看起来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冤枉了他。
“哥哥有没有看见我师父?”
“你师父是谁?”
散着发,慕容东云依旧是一脸的茫然。
“啊~~东云哥哥的哥哥,就是慕容若水啊!”
慕容若水,他师傅的名字。师傅明明是个如一团火一样的人,却起了个柔情万千的名字,看来人未
必如其名。
“不知道哦~~~”
摇摇头,慕容东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身上一阵茉莉香。
“找我做什么?”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低沈声音,邵可夕高兴地回头,看到的正是他师傅慕容若水。
师父的鼻梁上,有一道伤痕,他好羡慕呢,那是男人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