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轻抚,抚平了井秋一阵阵起寒的颤栗。
血缘确实拥有奇特的神秘力量,梅侧峰召开记者会的时候,井秋甚至还蒙在鼓里,直到下楼坐进江家良的车,才发现今天的记者,实在不是一般的多。
如同蝗虫一样,忽然从盆栽、花池、柱子、喷泉后面涌出来,冲锋一样,恶蚊见血似的扑向井秋。
江家良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火速关上车门,一踩油门,就蹿了出去,扔下一堆问了半句的问题。
“秦总不会有事的。”江家良看井秋回头,出声安慰了一句,想想又说,“他应付记者经验丰富,况且你已经出来,他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就凭秦见天执掌秦天五年,却至今还未被正式曝光过,秦见天的能耐可见一斑。
井秋自嘲似的笑了笑,确实是多余的担心。
江家良打开收音,搜索着电台,似乎是想找个音乐台让井秋放松下情绪:“秦总让你待会儿先去休息室休息,如果你不愿意上去,他会应付一切,如果你愿意上去,摁一下呼唤铃,我会来接你。”
江家良重复了秦见天的意思,井秋没有认真听,眼睛看着窗外,心里一团乱麻。
江家良说的,秦见天都说过了,好几遍,边亲吻边说的,边拥抱边说的。
“我愿意的,宝贝……”秦见天这样叹息的时候,很温存,“我想这一天想了多少年,小秋,虽然不是我想的模式,却是我想做的事情。我想对所有人说,你是我的……目标。”
加上最后两个字,秦见天显然很不情愿,可秦见天还是加上了,用呢喃的方式。
井秋觉得自己被这团乱麻缠绕到窒息了,如将死的鱼般,没有一个细胞不是僵硬的,僵硬到痛。
“下面播报一条本台刚刚收到的新闻:本城首富梅泓成独子梅侧峰今早召开记者招待会正式出柜,承认昨晚记者于凯莱酒店拍摄到的神秘男子为其恋人,称只要该神秘男子同意,将与其前往荷兰登记结婚。早前曾有人目睹一男子于昨天傍晚出入梅家大宅,根据描述,与该男子年貌吻合,疑为梅公子公开带爱人见家长获准,因此高调出柜……”
重磅炸弹一样的新闻,在女主播带着一点调侃地口吻中说来,带着强烈的讽刺,井秋猛然感觉到:这其实是一场阴谋,一场吧自己卷入断背门的阴谋。
重回M城,见梅泓成,入住酒店,梅侧峰电话,骚扰,记者,拍照,跟踪,记者招待会,出柜……
电话刺耳地响起,是秦见天的。
江家良接起,只低应了两声“是”,就在路边停下。
“秦总说,如果您身体不适的话,还是不要去了,他一个人面对就好。”江家良回头,手里还握着电话,等着井秋的回答。
“去吧。”井秋苦笑。
秦见天的记者招待会只说了一句话,很简单。
井秋直到见到秦见天时,还以为那只是一个开场白:“结束了?”
“结束了。”秦见天微笑,“已经足够了,现在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让你面对媒体,我必须给你回头的机会,我不想你后悔,甚至,恨我。”
井秋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秦见天总是这样设想周全。
明明准备正式出柜,有一大堆要昭告天下的东西,如今,却因为梅侧峰的举动,改变成了一句话:我的爱人,是个男的。
秦见天很赏脸地给记者拍了两张正面照,然后再一片追问声中施施然下台,由着那帮想象力惊人的记者们猜:
“请问秦总到M城来召开记者招待会出柜,是否早前已有计划?”
“请问秦总与早前的梅少出柜是否有直接联系?”
“请问秦总所说的爱人是否就是指梅少?”
“请问秦总现在出柜,是否是对梅少大胆示爱的回应?”
第三十七章:断背风云
当天M城晚报的财经版头条非常惊悚,至少井秋惊悚了:秦梅双出柜,百年无后人。
秦见天倒看得淡,微微一笑,把那张刊登了井秋捂脸侧身照片和自己的正脸照的“十大疑云对比”撕成两半,轻飘飘地扔进垃圾桶。
“从没发现你的侧脸真的和我有几分相像,这算不算夫妻相?”秦见天逗得井秋恼羞成怒地白眼,轻笑着抱住井秋,换了个话题,“我想跟你一起去公墓,好吗?”
井秋扔掉整整排了四版出柜闹剧的报纸,努力把脑海中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八卦抛开:“现在?”
“放心,他们也就能编到这里了,再翻不出什么新花样,过两天秦天投资重心转移到内地的消息一出来,就没人在意我是GAY还是变态,是雌是雄,是狗是猫了。”
和秦见天谈恋爱其实很轻松,也很享受,只要舒舒服服等着他思考,然后根据他的思考,表示一下赞赏,给上一两个眼神或者一两个吻就行。
墓地很安静,不是任何祭扫的日子,所以也显得清冷,密密麻麻的墓碑前,没有几个人影。
井秋坐在井端的墓碑前,还是找不到任何话说。
那些蓄积了十年的仇恨,在第三者面前,井秋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点上一炷香,默默地看着香渐渐燃尽。
“井叔,或者我该叫你思叔。今天我跟小秋来看你,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对小秋一辈子都好。父亲欠你的,我会一起补偿给小秋,我会用我最大的努力,让小秋过好,只求你同意他和我交往。”秦见天跪在井端墓前,说不清是忏悔还是许愿,语气虔诚而恭敬,“我爱小秋,胜过生命,您受过的苦,我永不会让小秋重复,我以我的生命起誓。”
井秋是吃惊的,秦见天看上去谦和温良,实际上是最高傲铁腕的,这一点,井秋早就知道,否则也不至于逃避了那么多年。
秦见天始终是颗盛放着美丽却也携带着剧毒的罂粟,只对他在意的人施展魔力让他上瘾,也对他憎恨的人施放毒素致人死地,而普罗大众能见到的,只有他的美丽,他的风姿。
秦见天其实也是第一次听说井端就是当年秦关山的义弟秦思。
对于上辈的恩怨情仇,秦见天其实了解得并不是很清楚,对于身边的人,秦见天很排斥采用征信的方式来了解。
这一跪,固然有向井秋剖白心迹微微施加压力的意思,当然更有为他那个渣渣爹赔罪的心思。
井秋很吃惊,一方面是秦见天的跪,另一方面是秦见天印证了狗仔队记者的话:父子都是被秦家收养,然后和义兄相恋……
“人从宋后少名桧,你到墓前,恐怕倒是不会愧姓秦的。”梅侧峰从来没有在井秋面前表现出这么咄咄逼人的一面。
一句话,简单却夹杂着太多的讽刺和挖苦。
梅侧峰不但挖苦秦见天到井端墓前,应该如同秦桧后人到岳飞墓前一般惭愧自责,还很不客气地讽刺了秦见天厚黑到家,连这点惭愧自责都不会有。
“梅侧峰,请你离开这里,我和父亲都不欢迎你。”井秋无疑对梅侧峰很失望,就算对梅侧峰总是不自觉地纵容原谅,可梅侧峰的举动触及到了井秋的底线。
“就算在你眼里,我和父亲都是爱上自己义兄的乱伦者,你也不必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让我幡然悔悟。梅侧峰,我以为你没有立场来教育我该如何选择自己的恋人,我不是我父亲,我不会重复他的路,可我也不会为了不重复他的路,进行刻意的回避。”井秋说得很平淡,之前所有的震惊和苦痛仿佛在井端的墓前全部转化成了哀伤,淡淡的,很忧郁,很悲伤。
狗仔队,挖过去……
谁不知道M城的媒体大佬姓江?
谁不知道江肇湘和梅家向来休戚与共?
谁不知道梅侧峰曾是江肇湘的乘龙快婿?
就算梅侧峰和江敏珊离婚了,还照样签署任命书,任命梅侧峰为江氏的执行董事,全权代理他江肇湘的一切事务?
“阿秋,你信他?”梅侧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井秋话语里暗含着的意思:你,梅侧峰,是导演了这场闹剧的黑手,目的仅仅是为了拆散秦见天和井秋的不稳固关系,用井秋父亲来攻击井秋,虽然够卑劣,却够有效,可井秋不买账。
“难道你要我相信你?”井秋转脸瞪着梅侧峰,手却握住了秦见天的,微微有些发抖,被秦见天反握在手里,传递过温度和能量。
“总有一天,我会拿出证据,证明他的卑劣。”梅侧峰恶狠狠地盯着秦见天,似乎不扑上去咬住喉咙撕扯一番就不解气似的,拳头紧了又紧,还是忍下,“我不信你会是和我有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人!可我不会动手,我不喜欢屠宰畜生。”
井秋目瞪口呆,就连秦见天也没想到梅侧峰竟然会知道这段冤孽一样的血缘关系,可梅侧峰既然知道,还能和自己的亲生哥哥这样横眉冷对,显然不是梅侧峰一贯的品行,那种厌恶和鄙夷,不是梅侧峰这个向来的天性宽厚的大孩子会有的。
秦见天看着梅侧峰远去的背影有些心惊肉跳的,不是因为梅侧峰的强势,而是这样的对手,这样的兄弟,如果不是他对情感意识觉悟得晚,如果不是井秋对同性恋接受得晚,那么一切都是空谈。
井秋呆愣愣地看着盛怒离去的梅侧峰,半天没有反应。
梅侧峰从来没对井秋这样发脾气过,从来没有,从来。
尽管井秋知道梅侧峰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可梅侧峰确实只是过于淘气,过于粗心,或者说过于粗神经。
梅侧峰从来都对井秋惟命是从,真正属于指东不敢往西的,如同一只凶恶但却温顺的藏獒,享受惯了他的顺从殷勤,忽然露出本来野性,主人自然失落伤怀。
“我们回去吧。”秦见天感觉出井秋的异常,那样冰冷地发抖,却倔强着一言不发,不是正常状态的井秋。
秦关山来得很突然。
就在秦见天和井秋连夜赶回G城的同时,秦关山也浩浩荡荡地来了。
井秋连招呼都没打,就端了杯咖啡直接去书房画图。
秦关山显然是有备而来,秦见天不奇怪他怎么能找到自己给井秋买的小公寓,也不奇怪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和井秋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一分不差地等在楼下,就等着 ——好吧,或许,不是捉奸。
“你说的爱人,是小秋还是梅侧峰?”秦关山倒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声若洪钟,一点也不像病入膏肓的老不死。
“和您有关系?”秦见天见井秋关上了房门,也就不再掩饰那股子不屑回答的轻蔑。
“我好像已经告诉过你,你和梅侧峰是同母的兄弟,至于小秋……”秦关山难得面露惭色,停顿了一下,老脸微红,“我确实没立场反对,可是他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因为你?因为你负心?因为父债子偿?”秦见天笑,声音却压得很低,“别跟我说这种笑话,我不会因为你的这些放弃我自己的幸福。小秋有任何怨气都可以找我来报复,只要他自己想这么做,只要他下得了手,我甘之若饴。”
秦见天其实是霸道的,锐利的,和展示在世人面前的秦见天是相反的。
“真的是小秋?!”秦关山似乎是吃惊了,“你把他怎么了!你让我怎么对他父亲交代!”
“你早就无法交代了,在他从海盛大厦上跳下去之前。”秦见天和秦关山的隔阂由来有自,最大的转折点,就是井端的自杀,从秦见天领回井秋的那一天起,秦关山就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很彻底。
“我再转达一遍,小秋的父亲不同意你们俩在一起。”秦关山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这么憎恨自己,不单单只是因为当年驱逐走了自己的亲妹妹秦关月,更多的,是因为逼井端跳楼,早就了秦见天内心最深的愧疚,对井秋的。
“转达?梦里?还是巫灵?你还不如自己去见了他之后再来告诉我他同意不同意。”秦见天横眉立目,怒意显现。
“你不用管我是如何得知的,总之,你和小秋,绝对不行,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恐怕你要后悔。”秦关山没有再多废话,扶着老陈的肩,一步捱一步地走了出去,年迈的姿态完全显现。
井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站在书房里,开了玻璃台面书桌的透光灯,自己却站在软木板前钉了一沓纸快速地画着。
马克笔几笔就能勾一个草图,直接用色笔拉体块,三两笔的阴影关系,点上几株植物,飘一点云彩,便是一幅速写,画一张扯一张,片刻功夫,就把书房的所有地面都摊满了。
秦见天一张一张地捡着井秋的草图,或是鲜亮的红色,或是纯粹的蓝色,井秋的用色一向大胆,体块也很概念,大悬挑,大曲线,想象力有多丰富,草图就有多丰富,简单的线条,复杂的构思,连秦见天这个行外人也看得出这里面暗含的素养。
“我绝不原谅。”井秋一直画到天亮,才脱力地坐到地上,照旧是赤着脚。
秦见天垂了眼睑,无声地把井秋拥到怀里,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
第三十八章:关系规则
井秋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没有任何办法去思考,没有任何办法冷静,除了工作。
每天除了指挥人去报名竞标,井秋就坐在制图桌前勾草图,原本只需要画出基本构思的,如今都事无巨细,从平面图、立面图画到效果图,甚至连剖面、节点大样都不辞辛劳地画出来,一个原本简单的竞标方案,完全超出要求地画到了介乎初步设计和施工图之间的深度。
洋洋洒洒,一个小图书馆也能勾上数百张草图,即使刨除中间的废图,最终的成果也很惊人:一百四十七张完整图纸。
井秋的沉默很让人痛苦。
尤其是刚刚获得认可的秦见天。
井秋在想什么,秦见天多少是有些揣摩得明白的。
梅侧峰说井秋不信任他,没错,井秋对于秦见天的信任始终是秦见天最窝心也是最惭愧的。
井秋信任秦见天,即使井秋知道秦见天是个拥有决断铁腕的人。
从十年前开始,井秋第一次见秦见天,第一次被秦见天拥进怀里,井秋就开始了这种信任,无条件的信任。
或许是某种程度上两人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比如此刻井秋的沉默。
当然,也或许是秦见天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于容易完成心理上的替代,在井秋精神几乎要崩溃的时候,用他的强势温柔进驻,成功将井秋心底最脆弱的位置占领。
井秋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好像就是亲人一样,在失去了父亲之后,这种感觉尤为珍贵。
对于梅侧峰,井秋也不能说不信任,只是面对他的时候,井秋总免不了会吹毛求疵,把一点点的瑕疵放得很大很大,对任何一点小毛病都有洁癖似的无法容忍,忍不住要求,忍不住苛责,似乎梅侧峰就该是处处完美,处处符合他井某人的心意。
井秋没有想过自己这是为了什么,甚至也没想过为什么总觉得梅侧峰会是那个坏坏的家伙,会为自己做出一些不合道理又不合情理的事,会头脑发昏为了情爱冲动得失去理智。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印证,即使梅侧峰这样正经且愤怒地反问“你信他”,井秋依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这种带有苛刻意味的偏见有多么伤人。
梅侧峰为什么会出现得那么巧?狗仔队为什么会出现得那么巧?狗仔队所知晓的,为什么也那么巧?随后的记者招待会为什么那么像事先安排好的一般紧凑及时?
井秋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可这个文章是科幻片、悬疑片还是爱情片,狗血、鸡血还是猪血,井秋就有些分不清楚。
十里海岸的开标会很快召开。
井秋排在第二个上台阐述设计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