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秋没有去问周之泰为什么会对锦思的方案感兴趣,明摆着的事,锦思的外立面设计具有更纯正的古典风格,经过提炼的建筑符号适应大面积建筑,却也不至于因为简化了影响整体效果,那个方案本身,就采用了当时梅侧峰的建议,走的是加州风情,大屋檐,大立柱,却含蓄内敛。
撇开设计水平的高低不谈,光凭井秋和陈毓在这里面浸淫的心思和时间,也远远超出其他的设计,那种套路式的十天冲出来的方案,和经过长时间酝酿逐渐成形做出来的方案,只要对建筑略有耐心了解上一定程度的人,肯定能看出来。
当然,井秋也知道秦见天和梅侧峰在背后用了多少心思欠了多少人情,开发商嘛,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竞争关系,可真说到实处,没有一个开发商不喜欢同行交流。
“过几天陶然居的天涛阁竣工,有些娱乐活动,不嫌俗的话,还请井工赏个光。”周之泰草根出身,年纪大了,倒也学了几分斯文,除了在计算成本时会显露出他的农民本性,其余时刻,还是很像那么回事。
“有时间我就会去。”井秋在大多数时刻都会和秦见天一样,面带微笑,很自然的温和,这种微笑就像一种病毒,美丽妖娆,感染了,就能连宿主一起骗过。
梅侧峰最近黏得变本加厉,就连早就熟知他牛皮糖功夫的井秋,也不断被“惊喜”,层出不穷的花招,层层递进的渗透,正好和最近不断借故消失的秦见天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几天,秦见天的眉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抑,就连好不容易才让井秋接受的同寝,也变得似乎没那么具有吸引力,每天总会若有所思地站在阳台上,手支在胸前,像是在闻指尖的气味,也像是在谨慎地沉思。
井秋端着两杯红酒走到阳台上,本来是想叫秦见天早点休息的,却又总觉得有些像另类的邀请,抽搐了良久,才选了个妥帖一点的问题:“公司里有事?”
秦见天接过酒的时候笑了笑,很规矩地没趁势搂一搂井秋,相当出人意料:“最近的事确实有点费心。”
秦见天的笑有些落不到实处,井秋端详了一阵,心里总不是滋味,抿了一口酒,转了半个身位,半倚在阳台栏杆上,靠在秦见天身边,低低地说了句:“可以跟我说吗?”似乎是纯粹客气,又或者是表达自己关心的一句话,并没有期待秦见天真的开口说,说到底,还是不相信秦见天会有需要倾诉的情绪。
秦见天的手指抖了抖,那种幸福的冲击力有那么短暂的一刻,让秦见天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烦恼的了。
手缓慢地伸过去,井秋没有躲避,轻轻地反握着,喝了一大口酒,仿佛是壮胆似的,然后很壮烈地凑过去,给了秦见天一个吻,不能说不大方,绝对不扭捏的一个吻,自然,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熟稔得仿佛一贯如此。
秦见天根本不敢多回应。
是的,不敢。
这是井秋的第一次主动。
“我没事……”井秋微微用了一点力,把秦见天的故作轻松压回腹腔,秦见天一边享受着井秋不满的力度,一边斟酌着改口,“好吧,我确实有心事,可你愿意听吗?”
井秋倒真没想过听,亲吻过后,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笑了笑:“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秦见天在隐瞒着什么。
井秋很明确地感觉到了,虽然井秋知道自己有时很迟钝,有时也故意迟钝,可这次,井秋知道自己的感觉不可能错了。
第四十二章:相信眼睛
“嗯……好。你看着处理吧,秦天进军内地大局已定,有你在,也出不了大错,最近我有私事要处理……实在拿不了主意的话就打我电话。”秦见天站在阳台上,手里捏着一支烟,没抽,只是看着烟燃起的袅袅模样。
井秋其实没睡着,自从秦见天半软半硬地跟井秋在一起之后,尽管没有发生过什么肉体上的关系,可井秋也有些习惯了睡觉时的搂抱,逐渐之下,竟开始孤枕难眠。
人大多分两种,一种感情热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会在初见的时候被击中心房,另一种,看上去淡漠,没有什么特别的偏爱,唯有日日想处,细细亲昵着,才能慢慢滋生出感情,这种如同春草发芽一样的感情,不见其长,日有所长,也如春蚕吐丝,不见其增,日有所增,一旦滋生,最是难消除的。
井秋知道自己属于后者,所以对近身的人极其防备,轻易不会放他人贴近自己,尤其是感情上。
秦见天看着袅袅的烟气散开,化作一层薄纱,扑在身上,就算站在了风口,也仍觉得带了些井秋不喜欢的气息,拍了半天,还是有些残余,只好脱了上衣才进房。
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即使是这样热的夏夜,光着膀子也不是秦见天的习惯,套了件宽松的汗衫,转进井秋的书房。
公寓还是太小了点,一点点的私人空间,都会显得很珍贵。
井秋很不善于收拾房子,却很喜欢拾掇自己的书房,参考书东一本西一本的,大图桌上也散落着几本,却不凌乱,草图也都分类放着,夹子夹着一摞,图筒里插着几张,图板上挂着两张。
怎么会爱上井秋,其实秦见天自己也不知道,秦见天只知道看见井秋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有些骄傲有些安静的大孩子如同天造地设一般,直接嵌入了自己向往的那一部分残缺,似乎就是自己身上最后欠缺的那块拼图,完美无比。
井秋不需要仰头遥望天空,眼神里的那种自由和清淡,如同一剂强心针。
活得单纯,固然是一种幸福,可经历过许多事,依然能活得单纯,却是秦见天求也求不来的,井秋总有那种本事,无论经历过什么,都会尽力把事情简化,然后依然做他的清高才子,倚仗着一技之长,傲视一切,对该敏感的事迟钝者,对该迟钝的事敏感着。
怎么办?
井端的故事,就算秦关山不说,秦见天也知道。
十多岁的时候,被秦关山那个奸诈得无以复加的混蛋收养,慢慢相处培养了感情,却在井端无以复加的信任下,和一个选美明星勾搭上,只为了留下一个子嗣。
秦关山的错根本不止这么一次的出轨。
为了名正言顺地把秦见天领回家里来作为继承人培养,秦关山用尽手段,让井端相信了这个孩子的孤苦,以领养的形式接受了秦见天。
隐瞒着一切的秦关山,子嗣有了,情人也有了,江山,也已经建立,如日中天,秦某人志得意满,再没什么缺的。
除了井端发现所谓的养子,其实就是秦关山的亲生子。
井端的离去其实是偶然,也是必然,用无数个错误去掩盖一个错误,甚至不惜囚禁,井端的逃离,是仓惶的。
秦见天只模糊记得自己还仿佛才刚学会走路,井端曾经抱着自己,坐在窗前低低地轻喃:“如果没有我,你不必以这样的名义存在,多余的,始终只有秦思……”
H城的秦思消失了,M城多了个井端。
井端不但更改了名字,连带一切都进行了重新塑造,放弃商业管理,改学建筑学,制造新的身份,并通过代孕母亲得到了井秋。
井秋是个天使,他的降临不但让井端走出离开秦关山的困境,还带来了许多难以描述的欢乐。
井端知道井秋的诞生其实最初只是出于报复心态,可井秋让这场报复变成了生命的意义。
秦关山再找上门来时,井端正意气风发。
声名鹊起的M城建筑师,人、才都是一流,可惜,有点脾气硬。
甲方请吃饭,井大建筑师没去,施工队请吃饭,井大建筑师还是没去,秦关山请吃饭,井大建筑师干脆给了一个看都看不清的背影。
“你凭什么拿自己也犯过的错来惩罚我?”只用了这样一句话,就彻底断了井端当回秦思的所有念,这个人,从来都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一切的中心,只能是秦关山,所有的爱,都必须是给秦关山,再理所当然不过。
那张井端签出去的修改通知原本只是取消了一道可有可无的内墙,可最后被媒体反复轰炸着报道出来的,却是让井端声名扫地的那一张,如何变成那一张的,井端不用问也知道。
签字可以描,练得熟的,可以描得笔迹鉴定也鉴定不出来。
章,可以通过锦思的图纸管理员,在盖其他图纸的章时,偷偷加盖。
而媒体怎么会知道?
甲方怎么会揪着不放?
监管部门为什么这次如此雷厉风行?
只有这场故事的导演,秦关山才最清楚,哦,还有一个旁观者,秦见天。
“如果你在试图飞离我,我只有折断你的翅膀。”秦关山当初是这样说的,“我宁可你什么都不是,我宁可你是个杀人犯……”
后面的话,井端没有听下去,只是纵身一跃。
宁可要毁掉一个人的所有,来换回给予爱的机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井端不懂,也不想懂。
秦关山疯了,连看井端最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秦见天唯一想不通的,是井端如何弄来一个新鲜的死尸换掉自己,逃离之后又是如何被秦关山发现、重新圈养,如何在十年的相处中逐渐把秦关山驯服,服帖到如今这一声声的讨饶:“阿思……”既轻且柔,不带任何威势。
“小秋前几天签下了陶然居的设计委托合同。”秦见天深知井端想听什么。
苦肉计有时候也很好用。
秦见天向来无孔不入。
轻缓却坚定的敲门声,响得很突兀。
这里只是秦关山一个不知名的别居,不可能有外人知晓。
门打开,秦见天只觉得井端的背都僵硬了,莫名的预感急蹿上来,匆忙站起,回头。
秦见天可以低头,秦见天可以委屈,秦见天可以做尽一切,可秦见天确实很难接受这样的秦见天,被井秋看见。
门是秦关山打开的,这里没有配备保镖,井端最讨厌的,就是前拥后簇地围着一帮子人,就怕别人不知道这里有个谋财害命、干尽恶事、生怕别人报复的混蛋。
和井端一起生活十年,秦关山的警惕心也消磨没了,直到看见井秋站在那里,才想起井端还没来得及躲避,喃喃了两声,连音都没发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回头胆怯地望了一眼井端,眼见得没生气,才呐呐着:“小秋来了……呵呵,我还没走……”
坐在那里的井端,面容尽毁,看得出,是人为的,用了极锋利的刀,一条条刻上去的,疤痕密布,密到看不出本来面目,唯有那双眼睛,仿佛洞穿一切一般,带着清高,温和地注视着井秋。
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毁了容的这个人,井秋只觉得熟悉,秦见天可以这样跪在他的面前乞求,乞求什么?秦关山的反对,井秋知道,总不可能他反对自己,却支持这个人吧?
井秋一言不发,和井端对视良久,忽然苦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这是井秋最严重的一次失礼,连告辞都没说,连招呼都没打,连那一句最恭敬也最疏离的“父亲”,也没有叫,就走了。
秦见天确实没想到井秋会跟来。
应该说,秦见天确实没想到井秋会跟踪自己。
这种鬼鬼祟祟的事,一向都是应该属于秦见天的,而不是从来都那样清高淡泊的井秋。
秦见天是有些高兴的,这样的井秋以前没见过。
这样在乎一个人的井秋,从未见过。
快速地整理了下情绪和思路,秦见天刚想开口,井端就叹了口气:“既然是命运,我也无法阻止,希望你能做到你所说的。”说着,就站起来,走向楼梯。
秦关山连门都顾不上关,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井端身边,半扶半抱地接住井端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身子:“阿思,小心!”那矫健矍铄的样子,完全不可能是有病的模样,大约也是知道秦见天知道底细了,干脆也懒得装了。
秦见天在这一瞬间,听到了希望,几重的喜悦,化作一个微笑:“谢谢井叔。”等不及话音落下,就急急追了出去。
第四十三章:风起云变
井秋确实是跟踪秦见天去的。
秦见天最近的反常已经超出了井秋的理解能力,对于想要了解的东西,井秋向来光明正大地去知道,只是秦见天太过一位自己了解井秋,连这样明目张胆的尾随都没发现。
白色的尚酷开在滨江路上,呼啸着卷起一阵风,扬起几张落叶,飘飘拂拂地,如同没有着落的心,晃荡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飘去。
说不出的感觉,那个被毁了容的人,太过于像自己,以至于井秋开始怀疑:秦见天的感情,是不是一种转移。
十年前的收养,本身就存在太多疑问,秦见天始终没说,他是如何知道井秋,如何在井端死后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井秋,又是为了什么,爱上一个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半大青年,谁不知道,精神病一旦起了头,就再也断绝不了的?井秋自己都十分明白,崩溃,只需要一次,就再无法修补完整。
梅侧峰也一直跟着井秋。
最近的井秋,连打发自己的情绪都没了,总是恍惚着想什么心事,让人无法放心得下。
雨下得很没来由,莫名其妙就倾盆而下。
井秋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不过是百来米的视距,竟然飙到了连梅侧峰都有些怵的两百公里时速,双闪、鸣喇叭、试图超车……一切梅侧峰能想到的方式都用了,井秋还是没有减速,路越走越偏,只有后方透过雨幕,远远地偶尔闪过一下车大灯的光亮。
再一次强行超车的时候,梅侧峰不但打起双闪,还长鸣喇叭,似乎这次终于引起了井秋的注意,滑行了几百米之后终于在路肩上停下来。
雨下得太大,两个人车上都没有伞,梅侧峰望着井秋的车傻乐,这个时候打个电话,还是件相当浪漫的事。
才拨了两个号,就听见一阵喇叭响,梅侧峰赶紧抬头张望。
隔着密集的鱼线,依稀看见井秋在车后玻璃上贴了张硕大的白纸,模模糊糊的,似乎写了许多字。
梅侧峰哪里来得及细想,顾不得刚拆了石膏,挪着小脚步就踮到了井秋的车后。
梅侧峰凑近了看,差点就贴到了玻璃上,才看清就气个半死。
井秋显然情绪极度不好,许多恶劣的毛病全出来了,比如这张纸:
雨天路滑,别跟着我。
PS:千万别下车来看,雨大湿身,伤口要紧。
要多恶劣有多恶劣!
还没等气急败坏的梅侧峰伸手去拉井秋的车门,井秋一个换挡,飞一样蹿了出去,撩起一串水花,溅得梅侧峰连里子都湿透了,又是失落又是不甘,眼睁睁地看着井秋的车沿着山路往上蹿,茫茫雨里,只有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自己身旁超越了,紧紧跟随着。
那是秦见天,梅侧峰就算不记得车号,也认得那辆辉腾。
梅侧峰失落已极,坐到车上,被空调一吹,连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心里怎么也过不去那道坎。
山顶其实什么都没有,井秋根本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想干什么,又是为什么这样雨天飞车。
对于男人之间的纠缠,井秋显然已经不耐烦甚至厌恶到了极致,以至于那样刻毒地对梅侧峰进行报复似的捉弄。
一切都是假的,就连秦见天这样可靠稳重的人,也可以是假的。
“雨太大了,回车上吧。”秦见天撑着伞,把井秋搂进怀里,伞不小,可雨更大,即使是这样大的伞,也照样遮蔽不住两个人。
所有的东西都仿佛是预知了这样的状况的,毛毯,暖气,甚至还有热茶,秦见天仿佛就是那种滴水不漏的金钟罩,能把一切罩得完美无瑕。
“把衣服脱了?”虽然是问句,可秦见天已经动手,轻轻地去揭膏药一样贴在井秋身上的湿衣服,秦见天才不会避讳,就算并没有想现在就把井秋占为己有,秦见天也不会迂腐到需要避讳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