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对?」不是能修好吗?
「空空,一把好的二胡,是全用同一棵树制成的,本是同根的树木被伐断了,制成二胡的各个部分,然後又碰上了一把知音的琴弓,本公主有一个浪漫的比喻,这就像是共有一个灵魂的一对恋人,若不是相属的彼此在一起,就无法发出美妙的和鸣。」她举起那把弯折了的琴弓。
「它累了,走不下去了,就让它和另一半一起睡吧。强要修复,掺和了原本不是它的材料,拉奏起来,声音会哭的。」她轻柔的将琴弓置回木盒中,与琴身紧紧挨在一块。
「……在下明白了。」深深叹了口气,结果还是白忙一场吗。
十三公主面带微笑,看来尹长空这男人颇为明理,不像某些财大气粗的混蛋那样自以为了不起,动不动就命令那个这个,她可是堂堂十三公主,谁稀罕几锭银子。
「别气馁,要不要顺便选把新胡当做礼物,送给你的朋友。」她召来下仆,命他们将她制藏的二胡搬至大厅来。
「那在下真是感激不尽。」长空诚恳说道。
「别客气,若是这把二胡的主人,本公主很乐意,用送的也没关系,等一回儿你随便选。」对於对胃口的人,她一向是很爽快的。
「冒昧一问,请问公主怎麽会制作二胡呢,您知道的,您可是公主殿下。」经过一番交谈,他对十三公主的第一印象完全改观,也颇为好奇。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阿。」因为喜欢,所以才做。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二胡是一种很有魅力的乐器。」她轻抚躺在木盒中的琴弓,缓缓说道:「它不像瑶琴古筝那样,需要大费周章的薰衣焚香,需要一座华美的亭子,兴许还需要一些鼓舞的听众,才能高雅的弹奏。二胡不用,它只需要一副随性自在的性子。」
「随性自在的性子……」长空怔然。
十三公主笑脸盈盈的看著长空:「嗯,随性自在的性子。」那是最吸引她的因素。
「二胡本是游牧民族的乐器,它可以坐著拉,可以站著拉,可以边走边拉,还可在马背上拉。只要你愿意,二胡属於任何地方,可以在大自然的每一鬼斧神工之处悠扬。」她越说越欲罢不能。
「而且它的音色接近人声,音域广阔,只要技巧足够,它几乎可以用来表达各式各样的情境,随手携上一把,不论旅至何地,取之来悠悠一曲,就可淋漓尽致的诉尽心中的欢喜悲伤,而这样丰富的内涵,可都是由这简简单单的二根旋擦出来的,你说,还有什麽乐器比它更迷人、更自由吗!」她言谈之间,完全表达了对二胡的锺情偏爱。
「可是……」她话锋一转,脸色也跟著沉了下来。「就是因为太能表现各种意境了,所以就都被拿来当做戏曲伴奏,一想到这麽美好的二胡居然总是在那种吵杂脏乱的小戏馆里现身,本姑娘就一阵火大!」
「……」
「你怎麽了,怎麽无故在发楞?」十三公主发现她的听众完全沉默著,没有应和,有些不高兴。
「没什麽,只是想起一些事情……」随性自在的性子……喜爱二胡的陛下……
「哼,在人家说话的时候云游四海,白相大人还真有礼貌。」刻薄地酸他一句,刚好仆役也取来二胡了,她便将长空带来的二胡收起。「拿去还给你的朋友吧,要小心珍藏。」
「不用还,他让我烧了。」长空随口说道,接过琴盒将之放在地上,空出桌面。
「什麽!?」十三公主突然拔尖了音。
有没有搞错!?
「你说────你的朋友请你帮他把这二胡给”烧了”吗?」她不敢置信,还特别强调最後几字。
「嗯……有什麽不对麽?」面色迟疑,不解而问。
「阿─────本公主跟你一样,白忙了一场,没戏了。」她咬牙切齿的摆著手,斥退仆役。「去去去,二胡都拿回库房,不需要了。」
「公主殿下,您何出此言!?」长空惊讶的站起身。
「我说你阿……是不是除了国家大事之外,其他都不动脑的。」言语毒辣的讽刺,还不放过的继续数落:「你想想看,这麽喜爱二胡的一个人,上面这麽多风霜雨露的小伤痕,他都细心保养成这样,如此珍惜,就算琴弓断了,琴柱折了,不能拉奏了,也该好好收藏起来吧,它可是陪伴他走过不知道多少岁月的夥伴喔,也一定无数次的帮他表达了内心深处的情感,一般来说,怎麽可能坏了就要一把火烧掉?」真是钝感!
「你的朋友肯定是决定永不再拉奏二胡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浩瀚之心.28
长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返回府上的,也不知道自己一路对多少人的招呼视而不见,他只感觉思绪如一团纷乱的麻絮,缠了千结万结,难以厘清。
陛下不再拉奏二胡了……
为什麽……
「尹大人,您今个儿来的有点晚,不过陛下还在御书房里。」刘顺在宫廊碰上了长空,笑著说道。
「嗯……」长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些心不再焉的掠过对方,却在下一秒突然止住脚步,回头拦下刘顺。
「怎麽?有什麽需要奴才效劳的吗?」喝,吓死人,尹大人最近好像常来这招。
「……陛下,陛下最近如何?」他有些犹豫的问。
「如何?同以前差不多啊,不,如果真要说来……陛下比以前更好了,更注意龙体康泰,作息也更正常。」说起这事,刘顺真是眉飞色舞,喜孜孜的。
「作息更正常?你确定?」加重语气,追问。
「是啊,陛下以前常常忙起政务就没日没夜,膳食要嘛忘记不吃,要嘛就是清汤泡饭或是一个大饼夹葱,囫囵吞枣就草草带过了,但现在陛下都有按时进用三餐,虽然还是边吃边看折子,但三菜一汤,都有好好吃下肚,而且每日清晨都腾出半个时辰练剑,夜晚到亥时一定就寝,滋补身子的汤药也都按时饮用,太医前日诊脉,称赞陛下的龙体大有改进呢。」
「是麽……」
「嗯,老实说,这真让奴才实实在在的松了口气,若是像以前那般操劳,奴才真怕……还好陛下终於醒悟了,这肯定是尹大人平日循循劝谏陛下的成果。」刘顺高兴的恭维著。
「那……」接下来的话,长空似乎有些迟疑,但仍是问出口。「後宫呢?陛下最近有召寝后妃吗?」
「……」笑容僵掉了,刘顺露出为难的表情,微微低头,见四下左右无人,才悄声说道:「若是别人问奴才这问题,奴才是打死也不会说的,但您既比谁都明了内廷的规矩,却仍开了口,那一定有您的原因……奴才也不好隐瞒尹大人……」
「确实有召寝。」刘顺老实回复,而後继续详细说明:「陛下从上月开始,除了每月初一仍去皇后那儿外,会在八、十五、二十二……也说不定确切是这个日数,但八九不离十,就是前後几日吧,会夜宿后妃宫里或是举行夜宴,因为这个转变,原本因琼妃案暮气沉沉的後宫,最近活泼了许多。」这事应该没透风,白相怎麽会知道呢?
「召寝是都召红妃吗?」长空又问,眉头一整个皱了起来。
「不,没有,这奴才也很纳闷,明明陛下特别宠爱红妃,可这些日子反而都没召红妃。」他完全弄不清楚陛下在想什麽,不过这样也是应当的,帝王的城腑之深,怎麽是他一个小小的太监能够摸透的。
「是这样,没召红妃……」说不出来是什麽滋味,总觉得心上罩了一层阴霾,绝对称不上舒服那一种。
「放心好了,尹大人,依奴才之见,陛下并没有沉迷女色,荒废朝政的迹象,这点奴才可以跟您保证。」以为白相是担心从此君王不早朝之情事发生,刘顺赶忙拍胸脯保证。「而且,奴才觉得这样健康多了,陛下是个身心健全的男子,总要有些宣泄管道不是?像以前那样,几年下来都不碰几次后妃的,实在不正常,奴才私下也会担心陛下憋坏龙体啊。」如此说来,陛下这一二月真是改变颇多,不经尹大人一问,他也没发觉。
「谢谢你,刘公公。」白相微笑作揖,只是临去的那一瞥,不知为何让刘顺冻得寒毛直竖……
前往御书房的途中,长空意外的撞见一人。
「太子殿下!」
「哦,是尹大人呐。」太子昊日笑著打招呼,但眉宇之间却隐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寥寥之气,因为原本总是站在身後,会与他打闹拌嘴的人不见了,人不见了,他才发现自己比想像中的更加思念那个家伙一板一眼的数落挑剔,虽然听起来刻薄,却总是能暖入人心……
「殿下来找陛下?」他几乎没有在御书房附近碰过太子殿下,这回真是罕见。
「嗯,来看看父皇好不好,顺便回报上次交办的案件。」到了语尾,昊日似乎表情有些凝重,欲言又止,却很快的隐藏了起来。
可惜没逃过长空的法眼。
「怎麽了,您似乎有话跟臣说?」他确信如此。
「……也没什麽,只是觉得父皇真是伟大的帝王,怕自己跟不上他的脚步。」抬起头,看向天边一层层乌灰的云朵,好像要下雨了……
「殿下,您怎麽突然……」
「说说而已,尹大人别放心上,阿,您是要求见父皇的吧,不拖住您宝贵的时间了。」顺口告辞,太子离的很快,与第一次见面时他那嘻笑怒骂的举止迥然不同,成熟的多、稳重的多,更有未来一国之君的样子,但……
为什麽自己没有一点点可称之为欣慰的感觉?
为什麽他会觉得与郑泉殿下一起拉拉扯扯、没正经的调笑玩闹的太子殿下,才更……
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尽生出一些奇怪的情绪!?
长空加快脚步,走至御书房门口,举手敲了二声。
「进来。」低沈富有磁性男声从里头传来。
「微臣参见陛下。」本是领有恩旨,免跪免拜的长空,今日原应一如往常的只是拱手行礼即可,但不知为何,看见君王持笔批文的瞬间,双膝便直直落地,结结实实的行了跪拜之礼。
「平身。」没有笑问是怎麽了,为何行如此大礼,反而彷佛是理所当然的接受臣下的跪拜。
非常有为王的威严。
却……
长空默然提膝而起,心里一再深呼吸,然後缓缓抬起头,望向君王。
眼前明明就是再熟悉不过的昊悍陛下,他每天都见到的昊悍陛下,在昨日往十三公主府邸前的上午,自己还在大殿之上见过的昊悍陛下,昨日之前,他从未觉得陛下有哪里不对,但今日一看,他却惊觉陛下的气质悄悄地改变了……
仍是目珠如炬,却没了以往埋在黑瞳深处的点点灿光,仍是坚毅肃穆的脸庞,却隐隐泛著钢铁般的冰冷,行为举止完全符合身为帝王应有的每一项规范,就算在千古帝王史册里,相信也是堪为典范的完美例证……
长空目眶微红,眼睛周围热辣的厉害,自己该高兴的……陛下已经比任何君王都还像君王了,服君王的义务,为百姓谋福,为社稷尽职,不因私情偏废政务,行止符合礼教,进退得宜,恪行正道,无可挑剔……
这就是自己所求的千古明君……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位更加完美的帝王了……
可是……
我到底再做什麽阿……
为什麽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什麽时候,什麽原因变成这个样子的……
为什麽我都没有发现……
我竟然还一度为王上的不闹别扭松了口气……
竟然只知道注视著一件件堆上案头的公文,没注意最重要的陛下……
二胡是什麽……
二胡是什麽……
为什麽要烧掉……
那是陛下的心爱之物不是吗……为什麽要烧掉……
二十几年前,内乱终了时,陛下将它埋了起来,不再弹奏,直至郑泉殿下离开的那日,又将它取了出来,只拉奏一回,便又束之高阁……
它……尘封著,一直搁在架上的那个角落,每当陛下抬头,就能看见它,却……却从未将它打开来看看,摸上一摸……只是静置著……一直静置著……
如果……
如果……埋起来,是代表深藏,却也保留著一份重见天日的可能……
那麽……
那麽……烧毁呢……
陛下断然舍弃的是什麽……
是一把二胡……
是表露内心真实情感的机会……
还是那一个纯真温柔的陛下,他全部都不要了!!!
浩瀚之心.29
忙碌的日子是过得很快的,才转眼,闷热乾燥的夏季已在吱吱蝉鸣中结束,流苏城迎来萧瑟微凉的秋枫,一年的农作也接近收成的狂喜。
对照帝国初立那一二年的歉收饥荒,今年的丰收简直如同奇迹一般,各地的官仓民仓稻榖小麦堆积如山,不只如此,天公作美,牧牛牧羊的,那产出也是惊人的丰腴,连马都剽肥了一大圈。
寻常人家不仅衣食无虞,多半还能攒上一笔积蓄,不管是当以後的棺材本,或是给儿子讨老婆,都绰绰有馀了。
秋收後,各个村镇纷纷举行盛大祭典,载歌载舞地欢庆一年的丰收,言谈歌舞之际,也不忘赞颂当今陛下的仁民胸怀与治世之功,一本一本的万言谢折从基层父母官那儿如雪片般飞往御书房,让皇帝看了好生欣慰。
「一斗米五分钱,牛羊满山坡,旅人出行千里都不必买粮食,瞧瞧,这说词是不是有些夸大了。」昊悍笑著摇摇头,脸上却尽是喜色。
「陛下,臣敢担保,这是实实在在的事,一点儿也不夸张。」奏禀者是司律,他是几分真说几分话的人,今年确实五榖丰登、六畜兴旺,大大的好年。
「嗯,不过还是要小心榖贱伤农,尹卿,这方面没问题吧?」内政外交,白相是第一把交椅,从中央到地方,有关钱粮的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是,启禀陛下,各类民生物价均在监察平准当中,有臣盯著呢。」白相微微一躬,沉著之中有著无比的自信。
「好,你们都做的很好,帝国能有这太平盛世,全仰仗诸位的功劳,各位爱卿辛苦了!」昊悍站起身,朝二相及六部尚书、戍卫将军作揖行礼。
「微臣不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整齐合一。
旬议结束,众臣鱼贯而出,长空留了下来。
「怎麽了,爱卿,还有事要奏吗?」昊悍从奏折堆中抬起头,见他未走,问道。
「臣诚请陛下与臣至御花园一游。」旬议,上中下,一月三次,每一次结束後长空都会开口邀请。
而昊悍并非一概应允,公务过度繁忙时,他会拒绝,若不是太紧迫,他便同意,二人就在御花园里走走转转,如同此时一般。
「陛下,您累了吗?」长空跟在昊悍身後一步,亦步亦趋,却绝不与王并肩,因为礼法上那.是.僭.越。
「爱卿怎麽老爱这样问朕呢,朕不累,朕体力好著呢,而且是越来越好,想来太医的滋补药方还是有用处的,呵呵。」昊悍微仰著头,一边观赏银河星月,一边徐徐而行。
长空望著君王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什麽,却快的叫人看不清,当然在前头的皇帝也无从得知,两人信步走进一处凉亭,是依池畔而建的千秋亭,三年前,长空曾在此为昊悍弹奏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