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石桌上自然不复见同一把瑶琴,却另有一陌生之物孤零零的置放在那里。
昊悍走近,一见那乌熏木盒的大小长宽,身躯不自觉微微一震,却藏的极好,他若无其事的笑著说道:「这宫里可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下头人是怎麽当差的,东西都乱丢乱放,该收好的也不收好。」他移开视线,甚至没有动手打开木盒确认里头放的是什麽,便又大声唤著:「刘顺,快来把东西收了。」
「刘顺,刘顺?」昊悍提高音量又唤了二声,却不见平日一传便来的贴身内侍,这是怎麽回事?
「臣请陛下降罪。」长空突然撩袍而跪,没头没尾的冒出这一句,又言:「臣未先请旨,私自将整座宫殿的人都撤了。」语出惊人。
「你在跟朕开玩笑吗!?」不敢置信。原本臣子做出这等有悖逆之嫌的举止,皇帝该是感到震怒,但昊悍此时却只是惊讶,十分的惊讶,因为做这事儿的人是长空,是那名永不僭越本分、恪守为臣之道的白相!
「臣并非玩笑,确实是臣指示的,不仅如此,臣斗胆,也命负责保护陛下及臣之暗卫们暂时撤去,故而,此时此地,在声乐所能及之处,别无第三人。」长空仰望君王,表情严肃。
「爱卿,你确实斗胆,这事要给御史台知道,就算你贵为白相,也必要人头落地不可。」如果朕不保你的话。
「臣已有一死之觉悟。」他淡淡笑道。
「呵,说吧,有什麽天大的目的,非要如此大费周章,朕还不记得你央求什麽,朕有为难过你的。」若换做他人敢为此事,昊悍一定二话不说,直接一刀杀了!
「陛下。」长空轻声唤道,他迳自从跪姿中起身,又向前二步,极近距离的站在皇帝面前。「臣记得陛下说过,陛下喜欢臣,请问,这是真的吗?」
他冷不防的一箭,让昊悍顿时楞住了,但随即立刻哈哈大笑了起来。「还以为你要说什麽呢,竟是这事阿,朕知道了,君臣有别嘛,朕不会再说那些令你为难的话了!」摆摆手,一切都让它烟消云散了吧。
「君无戏言,金口一开,就不能反悔。」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朕绝不反悔,你放心好了。」斩钉截铁。
「陛下,臣有五件事情,想奏禀於陛下。」白相大人一脸淡薄笑意,充满知性智慧的双目平静的望著他的皇帝。
「说!」昊悍甩袖,正要转身往小径去,两手却突然给人牢牢攥住了。
「……第一件事,臣曾说过,在臣眼中,陛下永远是陛下,自登基至崩逝,未尝有一刻不是,陛下还记得吗?」抓著他的袖子,不让他背对自己,不让他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挪了出去。
请看著臣。
请您听臣说。
「朕记得。」有点咬牙切齿的迸出这三字,昊悍不知怎麽了,有些烦躁,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长袖给人揪住了,若硬要扯开,龙袍肯定会撕裂,长久以来的教养,让昊悍怎麽也无法做出这等失仪的事。
「臣诚禀陛下,直至今日,此时,臣之意见分毫未改,陛下在臣眼中,仍是帝国至尊至圣、至高无上的陛下。臣以性命起誓对陛下一生忠诚,必倾尽全力辅佐陛下,治理河山。」这是一名臣子向帝王再度表明他的赤胆忠肝。
「朕心……甚慰。」昊悍不知道自己在说这话时,脸上的微笑够不够得体?像不像一名帝王该有的表情?但他很努力了,真的,事实上他只想赶快转过身去,看天上,看地下,看湖面,甚至看森森草丛里的幽暗也好,他就是不想与眼前之人四目相对。
「第二件事,是身为臣子不该说,但今天臣要说的。」十指悄悄下滑,触及那总是散发著暖意的大掌,轻轻与之交握。
「……陛下,您并非完美的君王。」话一出口,长空就感觉到对方的大掌狠狠一颤。「世上无完人,既无完人,自然不会有完美的君王,古往今来的君王都不完美,陛下也是。」
他的手,凉了几分。
「臣是迂腐之臣,每见君王不合礼法时宜之举,便无法不开口直谏,臣不以此为错,若因忠言逆耳,为王所弃,臣亦无怨。惟效忠陛下至今,多次进言,均获善纳,圣心眷宠,从未织罪,臣想,臣是有些忘形了。」
当年,白国覆亡,他沦为阶下囚,一心以死殉国,澄远劝降的那段话打动了他。
『长空长空,万里之遥才有长空,你不想嚐嚐不受愚蠢束缚,能尽情施展抱负的痛快吗!白国君王给不了你的,我主昊悍可以!』
没错,陛下可以,而且陛下宠坏他了,无数次冲撞陛下的威严,却毫无性命之忧,甚至连一丝惩罚也没有,反而更得信任,若换做他王,自己早已不知经过几世轮回了。
「陛下,恕臣无礼,恐怕臣以後还会这样继续忘形下去,见陛下有过,仍会直言指陈,绝不矫饰,但臣也想告诉陛下──────就算您不完美,您还是臣的陛下,臣永不背弃的陛下。」
真傻,走了一大段路才发现,他不是想要效忠一名完美无缺、英明果决的帝王,他是想要效忠昊悍,白沙帝国的昊悍陛下。
长空轻笑。
浩瀚之心.30
「爱卿,你说了这麽多,不都是表明效忠朕吗,朕对你的忠心毫不怀疑,你放心好了。」总是挂在脸上的帝王微笑似乎崩出了一丝裂缝,昊悍也许自己都没察觉,此刻他的表情有多麽的冷硬僵直。
「请陛下别误会,臣不是这个意思。」长空轻声低柔的说道。
「那你是什麽意思!」皇帝简直是有些恼怒了,偏偏两手给人握著死紧,眼前这名看似削瘦的男人手劲竟然大得吓人,无论怎麽挣摆,就是甩不开他!
「臣的意思是───陛下,臣这爱劝谏的性子多半是改不了了,您请不必太顾忌臣,大可再任性一点,再恣意放纵一些,您是王阿,就算做了错事也是对的。」这话确实不是为人臣子该说的,它掺了长空的私心。
「朕有没有听错?白相大人让朕放纵任性些!?你知不知道说这话的人通常都是佞臣呐!」做错了也是对的?什麽时候长空也会说这等逢迎谄媚之言了!
「陛下没有听错。」话至此,他不再多做解释,长空只是沈静地望著他的陛下,私心啊……希望他纵使为王,也能保有本性,就算有时候本性不太符合帝王规范,可能危及政治安定,那也没关系,不足的部份,由为臣的他来收拾善後,所以……
希望您别再说『没资格喜欢什麽、不喜欢什麽』的话……
「……放开朕。」好像有些明白长空的意思,又好像有些不明白,只是不知道不明白是因为不想明白,还是害怕明白,朕都弄不清了。
长空为什麽要跟朕说这种话,朕这皇帝做的不好吗,是不是还有哪些不足之处呢?那你告诉朕啊,朕什麽都能改的。
「臣不放。」居然拒绝?!
「朕命你放手。」昊悍加重语气,这是皇帝的命令。
「……遵命。」白相是不可能抗旨的,所以很乾脆的松开十指,没想到却在下一秒,昊悍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二人的身体已经亲密的贴合在一起!
昊悍微楞,迷惑的低头看向怀中的温度,朕是不是在做梦?长空……这是在抱著自己吗?
「陛下,臣还有第三件没说呢。」
那声音好像是跟著自己胸膛的起伏共振出来,感觉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昊悍有些恍惚了……
「什麽事……」君臣有别,长空不是这样说的吗……
「……是这件事。」轻柔到仅存气音的言语只属於二人,随之而来的是双唇四瓣的亲腻交流,一边微冷,一边微热,却在分秒之间慢慢沾染成相同的温度,彼此都尝到了对方唇间的那一丝甜意。
「……长空……」脑中一片混乱,昊悍几乎无法思考,但他知觉到了一件事,就是……自己远比想像的还要不想放开眼前的男人……
就算无耻的以王之名命令,还想是要拥有这个人────抱著他,吻著他,给他幸福────也给自己幸福。
「陛下终於肯唤臣的名字了,臣还以为您会爱卿、爱卿的叫一辈子呢。」轻笑,又对王的嘴角送上一吻。
「……你真的是长空吗?还是鸢易容的!?」看样子昊悍确实是混乱到某种程度了,脑子不好使,竟然伸手胡乱摸著长空的脸颊,想找出人皮面具的破绽。
「陛下───」抓下那双忙碌的手,长空重重一喊,皇帝就慢慢冷静了下来,不过还是一脸呆样。
一脸呆样。
哈哈哈哈,一脸呆样!
是一脸呆样啊,不是皇帝的精明样,不是皇帝的样子!!!
长空突然觉得胸口满溢出了无数情感,既酸又甜,胀满了整个人,让心中的千言万语好像都堵塞住了,之前想好的台词都溶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话。
「陛下……臣也喜欢你……」牵起他的手,举至心口,低头,含蓄地在那粗厚的掌心落下一吻,终究……还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啊。
就算违背礼法,不能见容於世,理智如自己,终於还是义无反顾的……陷落下去了。
今日究竟是什麽日子?朕是不是还没醒?这也许不是真的,不可能,长空是不会对朕说这种话的人,朕之前已经决定,朕只要专心做个好皇帝就可以了,什麽都不要再想,皇帝只要尽义务,就没有痛苦、没有孤单,他不需要感情,只要背负责任。
朕已决定不再为私情所苦!
「……这是梦,对!是梦!是来动摇朕意志的!」猛然惊慌失措的推开长空,昊悍连退了二三步,像是见到什麽鬼怪一样,一向温和睿智的双目此时却透露出不寻常的紊乱,交杂著大量的负面情绪。
长空轻抚著自己的肩头,那儿刚刚被皇帝过力的推掌撞得隐隐生疼,却比不上心口的难受,他似乎对眼前这位狂乱的皇帝并不惊讶。
「臣要向陛下说的第四件事情,是请罪。」长空站得直挺,直视君王。「……臣万死,早前先日夜闯陛下寝宫,见了陛下睡颜,悖於人臣之纲,臣深感……抱歉。」
长空依旧微笑,只是眼眉中平添了一丝说不出的苦意。夜闯皇帝寝宫,这是何等悖逆之举,但他明知故犯,而且毫不後悔,还庆幸自己有这麽做……
若非如此,他永远不会知道隐藏在表象背後的真实……
他的陛下……根本没睡……
每夜,每夜……陛下换上便袍,脱靴梳洗,入了帐幔,躺得四平八稳,好似就寝,但事实上却是半睁半阖眼睛,双目无神的看著龙床上方的横梁,不,他根本连横梁都没看进去,只是无意识地将躯壳搁在床上,蓄养体力……
陛下的心不见了,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现在驱动这个皮囊的是责任与义务,白日如此,夜晚也是如此,只是没了繁杂国务的掩饰,夜晚的陛下空洞的让人心惊胆跳……
明明就站在床边,他看不见;在耳边轻声叫唤,他听不见;紧握他的手,他没有感觉,最讽刺的是……若是刘顺在门外喊急报,陛下却一下子就起身下床,举烛接过奏报批阅。
长空隐身在暗处目睹一切,就在那一夜,他懂了,第一次清清楚楚的辨识出了自己的心情,他要皇帝,他也要昊悍,不是只要有明君就可以了,不是只要白沙帝国的昊悍陛下认真处理公务就可以了!
他还想跟陛下一起散步,不是那种君君臣臣的散步,而是相知相惜的人之间的散步,他还想念陛下荒唐的夜访,若再来一回,这次他绝不用冷言冷语把陛下赶回去,虽然还是要先数落陛下几句,但之後,他会先沏上一壶飘香的甘露茶给陛下去寒气,再端上一些茶点,就著美丽的星夜,与陛下说说话,聊聊公事以外的事情,听听陛下的抱怨,最後再亲自送陛下回宫……
他还是会正义严词的说皇帝不可以任性,但如果陛下任性的话,他会多包容一些,多体谅一些……而不是粗率的直接把忠言直谏套在陛下的脖子上,让陛下的内心无比的寂寞与痛苦。
「陛下,请原谅臣的愚昧与迟钝,直到现在臣才明白,无心无形之中,臣伤陛下有多深。」
浩瀚之心.31
「……朕不懂你在说什麽……朕怎麽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是太累了吗……朕明明每日都有睡的啊……」昊悍喃喃念道,又退了二步,脑子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隐隐生疼。
「陛下,臣要奏禀的最後一件是────为了道歉,臣准备了一份礼物。」清朗的声音回盪在微风中,饱含著歉疚与不移的决心,昊悍还来不及意会,才甫回神,人已经被押坐在石桌前。
那只长度宽度都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木盒,明明只是无害之物,却让昊悍的情绪异常焦躁,反射性的就要逃开,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
「陛下,您不看看臣特意为您献上的礼物吗?」长空由後向前温柔揽著昊悍的颈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全身重量不著痕迹落在皇帝肩上,既不过分的伤了他筋骨,却也巧妙的让他无法起身。
昊悍僵硬的伸手打盖琴盖,现露出盒中之物────一把全新的二胡。
「陛下真是狡猾,什麽也不解释,就命臣毁掉您的心爱之物。不过臣要向您坦白,臣抗旨了,臣舍不得将它毁弃,所以好好收藏了起来,这回儿就算陛下反悔要跟臣取回,臣也绝计霸著不还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这样的白相,也是陌生的。
「爱……爱卿的心意,朕领了……」二胡像是入了他的眼,又好像没入他的眼,昊悍呆滞的说著制式的令词,心绪乱的无以复加。
「陛下,这把二胡……是臣作的。」长空低声娓娓道来。「臣花了五个月,跟一名师傅从头开始学,从选料到制作琴筒、蒙蟒皮,制琴头,连琴弓的弓毛都是臣亲自到牧场剪的马尾毛,忙活了近半年,终於把它给折腾出来了。」
「臣取走了陛下原本的二胡,怎麽样也想送给陛下一把新的。」
希望您别放弃它,也别放弃自己。
「……爱卿……」虚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朕求你……不要再逼朕了……朕……受不了了……」赤裸裸的痛苦爬上脸庞,昊悍快给弄疯了,你们到底想怎麽样!?一下要朕作皇帝,一下又给朕二胡,朕不要!!!
朕已经决定了,永不再拉奏二胡了!!!
「陛下,臣不敢逼您。」长空又痛又怜的更加放轻了声音,颊侧微蹭著昊悍的,牵引昊悍的手置放在那崭新的二胡琴柱上。「今天,臣只是想给陛下介绍这把二胡,它很漂亮吧,臣本来想用紫檀作的,因为《古玩指南》一书中曾说,木质之佳,以紫檀为最,臣想给陛下制一把最好的二胡。」
五指交叠著他的,引领著他轻轻掠过那光滑透亮的琴身。
「但是臣最後选了红木,它虽不像紫檀有著艳丽的紫红色彩,价钱也便宜,但是它的木质均匀性佳,发音震动比紫檀通顺,声音圆润、纯净,音频较宽,臣想,陛下会比较喜欢红木二胡。」长空叨叨絮絮的说著制琴的杂事,低缓轻柔的语气悄悄地平抚了昊悍燥乱的心灵。
「还有这琴头,只有几个流水刻痕,看来很朴素,其实第一次作时,臣雕了个龙头,张牙虎爪的十分有威严,但不知怎麽,臣觉得陛下的二胡,还是没有龙比较好,所以又重作了一回。」顺道一提,琴柱上的纹路则是被风吹动的胡杨树。
「风……树……以及流水……」昊悍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