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帝王法则
战事结束,天朝大军陆续返回各城池休整,广域一路缓行,沿途视察各地战况,所见所闻都让他不甚忧虑,他虽取得了旷世奇功,但是天朝自身亦在此役中受损匪浅,将近六十万大军折损了十六万,天朝境内屋舍,良田毁坏不计其数,大批百姓流离失所。
多少年励精图治方能再创繁华盛世?广域喟叹,无怪乎圣人常言兵者乃凶器,不得已而用之。
“王爷!”沧浪沧海两人踉跄着下马,跪到广域面前请罪:“属下有负重托,请王爷降罪责罚!”
“快起来吧,你兄弟二人一路拼死阻截轩辕无极,捍卫城池视死如归,功在社稷,何罪之有!”见他二人仍跪地不起,广域伸手扶起:“你们受伤不轻又一路从京畿赶来,还不快去休息养足精神,诸多善后等着处理呢!”
“还有什么事么?”见他两人还是站着不走,广域诧异道。
“王爷,京师有个人非要跟着我们前来见您……”沧浪吞吞吐吐说道。
厢房内广域冷眼看着面前高挑颀长的人慢慢除去漆黑的斗篷,他倒要看看谁人在他面前装神弄鬼。
来人脱下伪装,颇为闲适的在广域跟前坐下,俊美的面容天生带着阴郁,斜飞的双目微微含笑注视着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看清来人的脸孔,一阵惊愕过后广域压抑不住怒火,低吼道。
“突然很想见你,就来了。”
广域闻言一滞,他多久不曾听过兄弟间的这些温言软语了?见那一贯深沉叵测的俊脸露出难得的真挚,广域既是气恼又是无奈:“这个时候你不在京畿是要将帝位拱手让人么?孤鸿!”
极少能见着广域气急败坏的样子,在他眼里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个月的异母兄长天塌下来都是一副平静自若的样子,正是这样的从容坚定让他在漫长的年少时光里,在危机重重的宫闱斗争中有了依靠。父皇一生风流,嫔妃众多,而最终能够平安长大成人的子嗣却只有他、淮翼和广域。身为天朝的皇子生存本就无比艰辛,他不知道淮翼是怎么挺过来的,想必也是九死一生。他所铭记的是当阴谋、忌恨将无力自保的他卷入危机,总有个人会拉他一把。他从来没有问过广域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同情他的弱小还是可怜他的孤独?不论什么原因,他都感激他。
见孤鸿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目光幽深执着,似乎正缅怀着什么,广域不悦的皱眉道:“我差人送你回去!”
孤鸿猿臂一伸拦下广域,敛起久违的松懈,正色道:“我来找你也是有正事的。”顿了顿孤鸿几乎带着一丝严厉质问:“你,真的无意于帝位么?”
广域一惊,许久,对着他无谓的笑了笑。
他以为父皇驾崩后不会再有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忘了孤鸿的驭人之术震惊朝野,能洞悉他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其实自父皇离世后他的所有举措已暗示了他无意角逐皇位,是至高无上的权利蒙住了天下人的眼睛。
厉眼闪烁,广域的默认让孤鸿甚为心悦,语气都柔和起来:“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三人谁才是父皇属意的皇位继任人?”自怀里掏出明黄色的锦帛,孤鸿淡笑着递到他面前。
“这是……遗诏?你留着它不怕被淮翼夺去滋生事端?”
“听你这么说好像早料定这遗诏是要传位于淮翼的。”孤鸿皱眉道。
“难道不是么?”广域堵了他的献宝心态,也不打算再卖关子,“我们都是在父皇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你以为这世上最了解我们的是谁?”
“你是说……”孤鸿愕然。
“你能看懂我的心思,父皇难道会不知道么!就是明了了我根本没有为皇的野心,父皇他才会安心的将兵马大权早早交给我。”
孤鸿不敢相信得瞪着广域,听他平静的讲述他和先皇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知为何心里压抑得紧。
“你早就知道父皇只会在我和淮翼之间选择继承人,所以,从我百般隐瞒遗诏你就明白淮翼才是父皇最终选定之人。”
广域摇了摇头道:“孤鸿,你有没有想过父皇那么多儿子都消失在宫闱斗争里,为什么失去皇后庇护又被父皇冷眼看待的淮翼能安然存活?淮翼再怎么受冷落都是皇长子,要他性命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一些被他忽略的东西经由广域的提点渐渐在他思绪里清晰起来,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的疑虑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帝位继承人一直是淮翼!很早以前父皇就决定了!
对淮翼故作冷淡,在天下人面前演着一出父子不和的戏码,却将他和广域置于人人艳羡的宠爱之中,为的都是保护心中所认的继承人!
到头来他和广域不过都是父皇用来护卫淮翼的棋子,当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淮翼的危机自是大大减少。
冷酷!这就是帝王家的生存法则。
如父皇分明极爱淮翼却必须对他弃若僻履,淮翼恐怕穷其一生都不知真相对他怀恨在心!
如广域虽早已洞悉一切却无法挣脱!
浮华背后总有阴谋诡计错综复杂,皇室无情义,帝王身边的每个人都无法逃避棋子的命运。孤鸿有些明了或许正是过早地看透了这一切,广域才变得淡漠冷情,才有放弃锦绣江山的勇气!
只是这样的广域却仍然义无反顾的坚守着捍卫天朝的责任!他比他想象得活得更不容易,也更让人心痛。
“我,要、当、皇、帝!”孤鸿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刀锋似的目光直直看进广域眼底。
广域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突然阴沉至极的脸色,直觉着手腕在他大掌钳制下一阵阵钝痛。
49.大局初定
开元二十七年 初夏
天下局势初显稳定,饱受战火疾苦的各国正当重建城池。此时天朝京畿却正酝酿着一股风暴,历时半载的皇位之争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殿下!快走吧!”林凡破门进来,拽着淮翼的衣袖不容分说地将他往外拉。“属下已经安排妥当,从密道出城后沿途会有人接应您的。”
回头见淮翼执拗得不肯离开,林凡知道他心里有多么得不甘。但是,现在孤鸿得势,禁军已经封锁了城门,很快就会包围这里,广安王府的守卫根本撑不了多时。淮翼必须马上离开!
“王爷,留得青山才能东山再起啊。”林凡苦口婆心道。
“本王不走,你走吧。”淮翼心灰意冷,“与其苟安于世让人耻笑,不如死个痛快!这是天意,注定本王不是九五之尊。胜者为王,孤鸿要怎么处置我悉听尊便吧。”
“王爷!”林凡失声大喊,跪到在他面前,“王爷既甘心受死,怎就不能忍辱负重再博将来!就这么服输了,您置林凡于何地,置那些仍然追随王爷的义士于何地!”
“林凡……”
“王爷,走吧!求您了!”凤目里深切的乞求让淮翼心颤,这个孤傲的男子何曾这等卑屈过。
夜幕下的皇城依旧巍然肃穆,如千年不变的石佛冷眼观望苍生,见证这古往今来不断上演的手足相残,夺位之争!
最后回望一眼帝都,淮翼决绝的消失在夜色里。
开元二十七年天朝政局风云变换。皇三子孤鸿掌控京畿禁军,最终在皇位之争中夺得大权。皇长子淮翼政变失利不知所踪。而在野的皇二子广域对京畿的动乱袖手旁观,直至尘埃落定未动一兵一卒。
广域的举措令天下哗然,在很长的时间里各种揣测层出不穷,没有人能理解这个威震四方的男子的真实意图。
只是不论人们愿不愿意承认,广域按兵不动是事实,那即是他对孤鸿称帝的默认。
夏至,孤鸿于无极殿正式登基,该国号 天承。
斑雎宫
环顾四周,广域细细端详室内摆设后惊觉这里竟与当年母妃在世时一模一样。在封王之前,这偌大的皇宫里能让他感到些许温情的也只有这里而已。
年少开始就为生存步步为营,他从来都是测算着未来,今日孤鸿约他在此相见记忆中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才被这一景一物勾出点点滴滴。其实仔细想来少时也有值得回忆的旧事,比如生平第一次喝酒是和孤鸿淮翼躲在屏风后面偷着喝的,又如他曾想用母妃的胭脂水粉将自小俊美的孤鸿妆成公主,结果却画了他一脸五颜六色。
广域不自禁的微微翘起了嘴角,刚毅俊朗的脸柔和起来。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侧影有些模糊,挺拔的身姿也不似平常那般冷硬。孤鸿站在廊外许久了,他特意制止了内侍的通报。往常,随行内官那声“皇上驾到”总让出登大宝的他有种高高在上藐视苍生的优越,但是,面对广域他却做不到这样。
“陛下。”广域转身见孤鸿不做声响站在门边,愣了一下,随即下跪行礼。
几乎未作任何思考,孤鸿忙上前扶住他,君臣之礼本是理所应当,但孤鸿却觉得心下既别扭又不悦,蹙眉道:“皇兄见朕就免跪吧。”
“朕命人重整了斑雎宫,你觉得怎样?”孤鸿的心情甚是不错,很多年没这么惬意放松过了。
“跟记忆里的一样。”广域道:“陛下费这么大心力是要册立嫔妃入主这里么?”
孤鸿闻言猛得转身,目光闪动,利剑般刺人。“不是!”他恨恨道,甩着袖子朝内室而去。
广域一时间不明他为何动怒,突然想到皇帝私情后宫之事自己不便过问,随即不再多言,跟在孤鸿身侧随他步入内室。
以前这里是母妃接待家眷、密友的地方,所以相当僻静,摆设也随和,没有君臣主客之差别。
两人相对而坐,广域对孤鸿今日之约煞是疑惑,不知他特地约他来此所谓何事。虽然初为帝王但孤鸿监国已久,朝政之事应该驾轻就熟无需找他商议才对。而周边诸国前段时间虽趁着大战之际蠢蠢欲动,然随着北狄西秦的相继臣服也各自安定下来,孤鸿登基各国君主纷纷派人来贺以示友好。战败的北狄西秦更是奉上了贡品无数,还听说北狄西秦将择日再派臣子至京畿商议后续每年进贡等事以示对天朝皇帝的顺从,至于什么时候前来就等着孤鸿的旨意了。
这让广域甚为费解,北狄王郁就算了,连西秦王都如此,实在不能不让人讶异。当日轩辕浩打开城门降服于他至现在这么着急地向天朝服弱,西秦王一干反常举措实在让他感到不安。
对面孤鸿却不似广域心有所乱,他正一心一意的斟着酒,眉宇舒展,方才的无名之火已经散去。
再三思量广域觉得他对西秦的顾虑还是要让孤鸿知道,于是道:“轩辕浩是父皇也为之侧目的枭雄,他不会心甘情愿向人低头的。”
孤鸿拧了拧眉,微微有些不高兴,抬眼瞧了广域一眼,甚为扫兴的样子。
广域对他的不悦视而不见,继续道:“围困陵博之时,我们双方都未到殊死拼搏的那刻,他却突然放弃抵抗……”
“他病了,很重。命不久矣!”孤鸿干脆道。
“什么!”
孤鸿知道如若不将事情说个明白,以广域爱操心担忧的个性恐怕一直纠缠于此事。有时他实在不懂,广域分明不重权势名利,连帝位都可以不要,为什么他对天朝仍会有如此强烈的责任!他一直在为天朝付出,但他到底在为何而战为何而守孤鸿却全然无法猜透。
“近日朕接到了西秦王的亲笔密函,他病入膏肓了!”孤鸿淡淡道,“从去年底开始。”
广域惊愕过后了然的颔首,这就可以理解西秦突然的降服了。
去年底恰是他密密前往西秦的时候,那么巧地遇上轩辕无极原来是因为这个。之前他还一直想不通轩辕无极大费周章隐匿身份进入北狄军队,好容易鼓动北狄王对天朝用兵,怎么可能因为战事失利就立刻抽身而退?原来是西秦王的病况不容他在北狄久待。
而那段时间轩辕无极重伤一路与他北上却丝毫未让他察觉到异状,此人城府之深实在罕见!
见广域浓眉深锁陷入沉思,好似完全没把他当回事。他身为皇帝且就坐在他面前居然受如此怠慢,实在忍无可忍!阴云般的怒气瞬间罩上孤鸿阴郁的脸。
“轩辕浩是什么人朕颇有耳闻,不会轻易着了他的道,皇兄大可不必担心。”孤鸿冷笑道,“至于轩辕无极这个人。。。。。。皇兄可有要提点朕的地方?”
50.对饮
广域听他言辞带刺甚是不悦,收回思绪即发觉对面的孤鸿正脸色铁青地瞪着他。他真的有些糊涂,到底孤鸿为什么又突然发怒了?
孤鸿是觉得自己小看了他所以才生气么?这是广域绞尽脑汁想到的唯一理由。
见广域满眼诧异,孤鸿心里的怒气更旺,“朕等着皇兄回话呢!”
轩辕无极……时至今日哪怕只是默念这个名字,他的心都会没由来的抽痛。在这场情感里广域始终觉得自己是更为狠绝的一方,哪怕再是不舍他都会为了天朝牺牲轩辕无极。
他也曾迷惑过,对轩辕无极到底是爱或不爱?直至在与他交战的几个月里自己情不自禁得想起他,心头时刻像被巨石压着般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轩辕无极已经彻底活在了他的心里。
广域舒了口气,尽量如实表述着对轩辕无极的认知:“他……不论在朝堂还是战场都是运筹帷幄、智计不凡,加之个性强悍、胆略过人,为王为帅手腕甚是高杆,是个让人敬畏……”
“啪!”孤鸿掌中玲珑剔透的玉瓷酒杯应声而碎,脸色只能用寒霜罩顶来形容,“他……有这么好么?”
“好?”广域不解,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孤鸿了,“轩辕无极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对他不可掉以轻心。”
孤鸿神色复杂地凝视广域许久,最后暗叹一口气,压下所有郁气和不满,“难得我们独处,别提这么扫兴之人。来,喝酒。”
骨节分明的手指托着酒杯递至广域面前,广域接过一饮而尽。
这酒……
“怎样?味道如何?”孤鸿边问边重新找了个杯子满上。
“怪怪的。”这应该是上好的花雕,只是本该香醇的味道不知怎么有些涩嘴,广域怀疑莫不是有人以次充好,将漏了气的酒充当贡品?果真如此,以现下孤鸿捉摸不定的脾性不知怎么处置那帮人了。
还没来得及阻止,孤鸿也一口喝下杯中酒水,不出广域所料,他眉头立刻打结。
“果真开启过的酒哪怕由最高明的酿酒师封存也保存不了它醇正的香气么?”孤鸿并未如广域所想大发雷霆,只是皱眉自语。
“这酒之前已经开过封?”难怪味道不醇,广域诧异,孤鸿何时开始变得这么节省了,连启封过的酒都不舍仍掉?
孤鸿憋了许久,道:“是那日在皇家猎场竹舍里喝剩下的。”
“哦。”广域想起父皇国丧后那日也是孤鸿约他喝酒,未喝完他二人就被各自寻来的家臣们接走,还记得那时分别孤鸿曾誓言要定这天下,今日果然誓言兑现!
思及此广域一时有些感慨,突然想到与孤鸿约见没隔几日他在醉月楼赴淮翼之约,那日淮翼说谢他给他一展抱负的机会,还说有朝一日会还他这个情。当时他是对自己夺位充满自信吧,就如他豪言要一主天下沉浮。如今淮翼不知所踪,任他多方打探都毫无音讯,仔细想来醉月楼的密约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淮翼和他从来都比较生疏,年少时还有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只是自皇后薨逝,父皇偏爱孤鸿和自己开始,淮翼就渐渐淡出他的视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