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摆着一张双人床,侧对着房门,只要一推门就一览无遗。
一瞬间,他以为撞破了安笙的好事,以为安笙在他跟Y约会时搭上了个女人,带她上房间。
但他很快就察觉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在床上纠缠。
……十年了。
安笙跟了他十年,他竟然到现在才发现,安笙是个死GAY。
「大少爷……大少……大少爷!」
被衣衫不整的男人追在屁股后跑,陆皙能想像场面有多难看。
不管身后男人的死活,他径自加快脚步,到最后几乎是跑进电梯里。
他死按、猛按着关门键,就怕被那男人冲进电梯内。
在电梯门关上前,他看见男人一手抓着衬衫、另一手抓着领带追过来,那模样要多蠢有多蠢。
……天啊,这十年他是怎样忍受这个人的!?他怎么会被他瞒骗了十年?
他掏出光洁如新,根本没用过多少次的后备车钥匙,往那部Benz走去。
「叮」一声在身后响起,知道安笙也乘电梯追下来停车场了,他忙不迭将车钥匙插进去。
也许是越急越不成事、也许是太久没有驾驶过了,他连试了好几次才打开了车门……
明明做错的是那男人,但他竟然避那个死GAY避得像洪水猛兽!究竟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这一切都该死的太荒谬了。
好不容易坐进驾驶座里,正要压下排档杆时,男人赶到了。
安笙冲过来,他毫不留情地卷上了车窗,男人只好着急地拍着玻璃:「大少、大少爷,你听我说!」
传进的声音失真了,他一眼也没有施舍给男人,踩下油门。
他不知道是什么步骤出错了,车子往前疾冲了一下,然后猛然煞停。
几乎是贴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给这突然的煞停拖累,跌在地上。
可恶!他太久没有开车了,都忘了要怎样才能令这该死的东西动起来了!
陆皙一咬牙关,再接再厉地压下排档杆、踩下油门,车子震动起来……
这次车子顺利的驶出了停车位,但还不到一米,双手大张的安笙就绕过来将车子拦截下来!
陆皙只能煞车,将车窗卷下来:「让开。」
「你根本忘了怎样开车!你有多少年没有碰过方向盘了!?」
「那也不干你的事,给我让开。」
「就算给你驶上高速公路也很容易会发生车祸……该死的!我根本不是想跟你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是想跟你解释一下刚刚的情况,你看到的……」
「你是个死GAY,还跟相熟的记者在饭店开房间。That's All。」
「不!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那个记者,他是……我们以前在一起过一段短时间,他威胁我说要将你跟Y的事报导出来,而我又……又觉得或许有机会跟他再……」
「够了。我现在不是想知道你的情史,你以为我听完之后会夸赞你忠心耿耿还是很念旧情?」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我不知道怎样开口,我找不到机会跟你说……」
「喔,所以这是我的错了?是我忽略了你吐实的欲望、没有体贴地给予你机会?」
很好啊,所以现在整件事变成是他的错了?「你这样劳心劳力地跟那个记者上床,定时定期爆陆氏的料给他知道好提升我的知名度,我在八卦杂志封面看见自己时应该给你刊登费对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大锣大鼓地揭露自己的性向不等于说谎吧!?他不吐实不等于瞒骗吧!?十年了,他一开始没有表明,很自然地就一直隐瞒下去了,而且他前男友的身分又这样敏感,要他怎样说出口?「你之前知道二少爷的性取向的时候,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生气,你还出手打了二少爷!你要我怎么跟你说!?」
「安先生,你别太高估自己。你以为你是我的谁?你跟我非亲非故,我是为什么要动气、要亲手教训你?」这死GAY不过是他的下属,连要他亲手教训的资格都没有。「我会出手打陆皑是因为他意图鸡奸男人弄到坐牢毁坏了家族名声,让我烦不胜烦;也因为他是我弟,你什么都不是。」
陆皙微微抬起下巴,傲视同侪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皮鞋底的小虫子、要他亲自动手教训已是劳烦了他、已是种莫大的恩惠。安笙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任何言词辩解,只能双手抵在车头盖上:「我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我要做什么才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你不用向我证明什么,你在五分钟前已经被我解雇了。」
「只因为我没跟你说我是个同性恋!?」他就是知道陆皙经过他弟因鸡奸入狱的事后有多讨厌跟不屑同性恋,所以才努力隐瞒至今的。
「第一、你的性取向不用向我交代,我也不想听你恶心的情史;第二、你有向记者私通暗款的嫌疑,你应该知道我疑人不用。就是这样,你被解雇了。」
「你何不直接说你歧视同性恋!?」
他绕过去车窗旁,一手压上车窗,炯炯有神地直视陆皙。
陆皙转过头来,不甘示弱地迎视,淡淡向他撇下一句:「你何不去平机会(注二)控告我,安笙?」
他说得那么地冷、那么地淡,只有眉头轻皱,像直接宣判死刑的暴君,让他的心都要结冰了。
然后男人一扭方向盘,迫使他松手。车子驶出停车场外,渐渐将他抛离在后头……
每辆价值好几百万的名车端庄整齐、被工人擦洗得亮晶晶地停泊在两旁。
只有他,狼狈不堪地站在正中央,遥望着空洞的出口。
一边衬衫衣摆塞在裤子中、另一半大剌剌地露出,昂贵的领带拖在地上。此刻,他竟觉得自己像天生残缺而被主人抛弃的弃犬,那般凄凉无助、心灰意冷。
他拿起拖曳在地的领带,嗤笑一声,将沾满灰尘的领带重新系上……
他转身,离开停车场,突然想起自己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喂,我是Ansson。大少爷自己驾车回家了,我想他应该是回宅,可以替我留意一下吗?如果可以的话请派人去接他。嗯……麻烦了。」
他切线,看着显示通话分钟的手机萤幕,突然觉得完结了。
只是这样,多么简单,发生跟决裂的时间不到十分钟。他模拟幻想过这样的情况很多次了,被揭发、然后被质问、大少爷气得脸色都发白了、他百口莫辩、最后毫无例外地,他被放弃了。
这样就算完了吧?上司下属关系、他跟陆家的关系应该划上句号了……
安笙深吸一口停车场冰凉的空气,体会到何谓欲哭无泪。
陆皙说得对,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将老早就准备好的辞职信锁在抽屉,不下三十次想拿出来掷在陆皙那张嚣张的脸上;陆皙也不怎么喜欢他——毕竟那男人也从没有掩饰对他的厌恶,纯粹碍于陆老爷所以不能随便赶走他而已。
这样互相忍受的关系不知不觉竟维持了十年,到现在习惯彼此的存在了……只是这次不行,这次是真正结束了……
这个怎样也改不了的习惯,应该是从第一天就开始的。
陆老爷不是个会娇纵儿子的人,陆皙并没有空降到管理层,而是一阶一阶地升上去的,因此,陆皙的职称几乎每半年至两年就转一次。公司上下的同事机灵警觉,绝对不会叫错,陆皙还没新官上任,他们老早先左一句经理、右一句陆总了,溜口奉承得很。只有他,只有他从头到尾都叫「大少爷」,而且他发现,他可能是唯一会这样叫的人。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啊!?还会有人自命为家臣、乐于妄自菲薄地称呼「大少爷」、「二少爷」?
纵然不时会有这样的自嘲、纵使知道公司不少人在背后嘲讽他是马屁精,不过习惯就是习惯。
在陆皙刚升上经理时,他也曾尝试跟其他人一起称呼他经理,他在陆皙的身后叫了三、四次,那男人不知道是耳背听不到还是怎么着,都没理他,到男人终于面对他时,看他像在看神经病,于是他第一次勇敢的尝试干脆地夭折了,他也从此放弃。
毕竟,在公司还没有任何人认识陆皙时,他已经是小小「大少爷」的司机了。
十八岁的他血气方刚,要称呼同年龄的青年「大少爷」就是低不了头、开不了口。
但不称呼他大少爷难道要直呼名谓?叫他陆皙还是阿皙吗?
他光想就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要跟那尊冷冰冰的冰块攀熟络,勾肩搭背的,怎想都不可能……别说是好兄弟,他们连成为朋友或是彼此看顺眼的点头之交都有难度了。
还是叫他「大少爷」吧,他听陆宅中所有佣人都这样称呼他的……他学历不高,难得陆老爷愿意让他在「陆氏国际」中实习,无人不晓的「陆氏国际」耶,LU这钻石名表的金漆名牌耶!这样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也给他碰上了,低声下气地尊称一下也不过分……纵然他从没想过要堕落到当谁的仆人,但他现在坐在数百万的名车中,戴着标准的白手套、手握方向盘,不就是要当陆皙的司机的吗?
胡思乱想着,突然,车门被开启,他吓得心脏都快从喉咙跳出来了。
后视镜中,陆家的佣人替陆皙打开车门,陆皙坐进来了。
他看见陆皙漫不经心地将名牌书包丢进沙发角落,一声不哼地向后躺,闭目养神……
人为车祸才发生不过一星期,陆老爷重金聘请的专业人士像猎犬般围着车子左碰碰、右看看,用看似很复杂、形状古怪的仪器在车身周围探测,连底盘也不放过,这样那样地扰攘了半小时,终于示意他可以发动引擎了,他恨不得可以赶快逃离那群怪人。
既然那冰块不主动跟他说话,那他也乐得清静。
朝学校方向驶行了五分钟,安笙开始发现陆皙不妥了……
有点过分安静了,好像整个车厢中只剩下他的呼吸声。他疑惑地瞄一瞄后头的情况,竟看到青年用力紧闭眼皮,双手都快在沙发抓出五指猫印了……「大少、大少爷!?」
第一次说出这样难为情的称呼,他给口水呛到了。
青年总算睁开眼,不耐烦地瞪他一眼。
他们的视线在后视镜中交会,他发现陆皙的脸色很糟,也许是他天生肤色白皙吧,但安笙无论怎看都觉得是病态苍白:「……你没事吧?你的脸色不太好……」
陆皙这次连瞪他都懒得瞪,只是闭眼,眉头皱起了。
晨光洒进车窗内,安笙转头,看见陆皙的额上泛起一层薄汗,肩膀微微抖动。
想说他不肯答话,大概只是一时不舒服吧,但时间越过去,青年的颤抖就越严重……
他当机立断地停车,将车子停到路肩。
「你干什么?你这样会害我迟到的你知道吗?」
陆皙的抗议略嫌没力,比起那句「踩脏地方」的控诉在气势上弱很多。
安笙索性一同钻到后座:「你……心脏病又发作吗?」
「你哪一只眼看见我心脏病发作?没有相关的专业知识不要装懂。」
明明跟他同岁数,但陆皙看他坐进后座的眼神,却像看见一个流浪汉闯进高级餐厅般讶异鄙视。仿佛他不配跟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未来富豪坐在同一组高级沙发上、不配与他站在同一块阶砖上、分享同一个空间的氧气。
看着青年蜷缩在车厢中,努力压抑着恐惧,却没办法制止唇瓣颤抖的模样……
他突然弄懂了陆皙是在害怕什么。
他忘了,也许他只是不甘心、不忿气,想要挫一挫陆皙的锐气,欺负一下这大少爷。
也许他当时是真心可怜他、想要帮助他,因此激灵突生了那念头。他忘了。
也许两者皆有,也许他根本没多想什么,当时,他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我们去搭公车吧!」
虽然他打赌这大少爷可能一辈子也没搭过公车、虽然他隐约有自作孽不可活的预感……
最后,毫无疑问地,他害惨了自己。
第三章 女王失业中
「……究竟放哪里了!?别骗我了,你以为我还是三岁小孩吗!?你放在哪里了?」
回家时已是清晨。
将车钥匙随便地抛给佣人,他径自上楼……
还没踩上二楼,在回旋楼梯已经听到那哇哇乱叫的大嗓门。
陆皙揉揉剧痛的额角,那家伙真的吵到连忽略都不行,让他连顺利开车回家的那点沾沾自喜都烟消云散了……
依循大嗓门很容易就找出那男人的位置,令他惊讶的是,陆皑竟然不在自己房间,而在老爸的书房中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些什么……
他停下脚步,推开半掩的门缝,同父异母的弟弟屈身在书桌后忙碌着。
陆皑用肩膀夹着手机,着急地说话,拉开看见的每一个抽屉、翻找眼前的文件。
「别告诉我你老人痴呆所以忘了,你忘了我记得可清楚!在我不知道几岁的时候你给我看过的……就在我去美国念书前,对吧?你记得吧?什么等你回来一起去律师事务所的,都告诉你我没有时间了,我不用看正式那一份,只要大略知道就好了……你的草稿呢?你明明草拟过一份还给我看过的!对,我很清楚记得有……你摆在书房那个抽屉了!?」
他走进书房,毫无仪态地跪在书桌后东翻西找的男人并没有留意到。
他光听陆皑跟老爸的对话就能猜出一二了,肯定是陆皑想翻找什么地产状或物业证明书,老爸将正本放在律师那里了,而那家伙临急抱佛脚、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拿老爸之前草拟过、摆在书房中的文件去充数。为什么这家伙做事就是不能有计画一点?
……他真的很怀疑他们有血缘关系。
他双臂环胸接近陆皑,正想问他究竟在找些什么,不要随便弄乱文件的位置……
就见男人喜出望外地站起来,手上拿着一份薄薄几页的文件。
男人乐得双眼都发光了,他开始好奇究竟他找到些什么了。
「找到了!我都说有了,你就硬说没有……别装了,爸,我都拿在手上了,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别担心,我只会动我自己那份遗产、不会动到大哥的份……大哥?我不知道他,昨晚好像没有回家,怎么了?不能给大哥看?为什么……」
陆皑边漫不经心地答话、边草草浏览纸上的东西。
别看这几张纸发黄残旧,却是大有来头,是老爸草拟的遗产分配状。
陆皑记得有一晚,就在他快要去美国念大学时,老爸把他带进书房、神秘兮兮地锁上门,就为了给他看这份文件,而且是在他面前借着台灯亲手书写的,那老家伙弄得很有粤语残片的味道。
那时候他看不懂那堆艰涩的英文,就是看得懂其中两三个,也根本没留意老爸在说什么。但到他真正要用时就记起了,没错,他可以斩钉截铁地说,老爸给他看过这份遗产分配状的草稿而且锁在书房某一个抽屉了。他没时间跟老爸去律师事务所拿正本了,反正当初草拟的跟现在差不了多少吧,他只是想有个概念自己大概会分到几亿遗产……
那老家伙在装什么失忆?给他看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会突然见财心起去谋杀亲父!
「我知道了啦,不会给大哥看到……你这样担心干什么?你不是一向很偏心大哥的吗?你应该比较担心我看完之后的感受吧……」
看着、看着,陆皑的声音渐悄,到最后简直是发不出声。
如果有「下巴掉下地」的形容,他的下巴应该已插入地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