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是一愣,气氛骤然变冷,李梦昕惊诧地看著他,沈默自己也有些懊悔,这想说点什麽弥补,斜刺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头。
杜文娴笑得温和,低胸小礼服十分性感,“沈默,好久不见了。”
“文娴姐。”
“昕昕,沈默借我一会,我有话跟他说。”
杜文娴拿好大衣,两个人并排走出去,来到花园里人少些的角落,沈默烦躁地在长椅上坐下杜文娴站在他身边,眼神里有轻微的担忧和谴责。
“沈默,你怎麽能这麽拆昕昕的台?”
“对不起。”沈默低著头,“我不是针对她,就是觉得,这样很──”
“娱乐圈就是这个样子的,沈默,”杜文娴尖锐地说,“你不是到今天才发现吧?”
“但是昕昕以前不是这样的,”沈默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浮躁的神色,“我一直觉得她很单纯,绝对不会──”
“你也说了,”杜文娴粗暴地打断他,“那是以前。一行有一行的规则,你能说你从来没干过对不起良心的事?沈默,昕昕变了,不是因为她要变,而是大环境叫她这样的。你十年前难道是现在这个样子麽?”
“我知道……”沈默有些轻微的混乱,然而更多的还是懊恼,“但是最近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觉得很厌倦……觉得的什麽都很恶心,没意思透了。”
“因为陈扬?”
沈默吃惊地抬起头,然而杜文娴已经在他身边坐下了,从手袋里抽出一支烟,点燃,轻轻吸了一口。
花园的这个角落很幽静,唯一的声响就是从别墅里传来的音乐声,喷水池里结了薄冰,冬天的夜晚有种静谧安详的美丽,但沈默却完全无心感受。
那枝烟抽了一半,杜文娴终於幽幽地开口了,“最近你的事,我都大概知道──不是昕昕,”看到沈默的脸色後她解释道,“她可什麽都没对我说,你的事她全都保密得不得了。不过沈默,我还是那句话,别连累了昕昕。”
“但是你怎麽知道──”
杜文娴把抽了一半的烟丢进喷水池,“我好歹在圈子里混了二十年,几个人还是认识的。”
“嗯。”
“沈默,卢剑的事你别太在意,他大概也不是真的想和你抢,只不过他太嫩,陈扬勾勾手指他就摇著尾巴跑过去了。”
“没关系,”沈默疲惫地摇摇手,“都无所谓了。”
“其实陈扬这麽和你撇清,都是为了你好,前一阵他和唐永军正斗得死去活来,你已经让人给绑架了一次,如果这会还跟他在一起,搞不好什麽人会找你麻烦。黑道就是一坨大便,沾上了臭一辈子,有撇清的机会,你还是趁早离远一点。”
“嗯。”
一时间杜文娴竟然不确定沈默有没有在听,他的脸微抬著,目光透过树篱,不知道正凝视著哪里──眼神茫然没有焦点,原本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狠狠地握成了拳。
“沈默?”
被叫了一声,他的脸微抬著谁知道!那人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立刻就转过头来笑了,笑容很好看,只是有种广告式的虚假。
“文娴姐,那现在怎麽样──他和唐永军?”
杜文娴皱起眉看著他,沈默故作轻松的笑容渐渐僵硬,最後碎裂成细小的粉末,随风飘逝。
“我是真的想知道,”沈默低下头,“告诉我吧。”
“沈默,算了吧,嗯?”
沈默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著她,在黑暗里,杜文娴看到那双眼睛带著恳求的意味,微微地湿润了。
“唐永军死了,煤气爆炸,一家四口全死了,楼塌了一半。陈扬真下的去手,一家四口全死了最小的孩子才六岁。”她干巴巴地说完,站起身来,“沈默,你真是没救了。一次这样,两次还这样。”
女人在夜色中远去的身影高傲地美丽著,沈默凝神看了一会,皱著眉却又弯出半个笑来,表情扭曲又古怪。过了一会李梦昕出来找他,看到沈默还坐在那个长椅上,像被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拧著眉毛,嘴角还挂著一抹颤抖的笑。
“沈默,”李梦昕捧了捧他的脸,冰凉一片,“进去吧,冷死了。”
她自己还穿著小礼服,只在外面裹了条羊绒披肩,沈默拍拍她发抖的肩膀,抱歉地笑笑,站起身来。
电话却突然响了。
那个号码已经从电话簿里删除了,但沈默还是认出那是卢剑的来电,冻僵的手指有些不大灵活,他笨手笨脚地接起来,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沈默,”卢剑的声音听起来惊慌失措,“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出什麽事了?”
那边停顿了很久,像是无法表述似的,最後,还是用无措的语气说道,“陈扬……”
李梦昕在旁边瞪大了眼睛,沈默果断地切断了他下面的话,“你在哪里?我现在过去。”
57
沈默几乎认不出给他开门的这个男人了──他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不修边幅而惊慌失措,病态地紧张著。
“卢剑,出什麽事了?”在沙发上坐好,沈默开门见山地问,一边在脑海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陈扬杀了人。”卢剑说完,又焦躁地重复一遍,“他杀人了。”
沈默并没惊讶,陈扬隔三岔五总要杀人,用钱用枪,直接的间接的,他和陈扬在一起时几乎不提及这个,但不提及并不代表不知道。沈默屏息坐著,等著卢剑的下文,然而卢剑却只是用焦灼惊恐地眼光看著他,仿佛在谴责他怎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似的。
沈默有些诧异的明白过来,这个就是卢剑惊恐的全部原因了,他觉得可笑和讶异,但又不能不对如此惊慌失措的男人生出一点同情来。
“卢剑,陈扬是做什麽的你也知道,”沈默淡淡地安慰他,“他杀了人也有办法善後,你不用在意这个。”
“不在意?”卢剑跳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两步,像铁笼子里的困兽,语无伦次地说著,“人就是在我眼前杀的,手脚全断了,用锤子砸断的。喉咙被脚踩著,叫也叫不出来……骨头都碎了,全是血沫,肉都是烂肉……”
沈默不禁想起从前,他无意间撞见陈扬的另一次杀人──用锯条把两条腿齐齐地锯下来,他只看了一眼就掉头走开,从此不愿意再回想。
然而卢剑还是带著一种病态的惊恐和激动继续说下去,“全是烂肉,肉都是烂肉……他叫不出来,眼珠子从眼眶里突出来,我以为要爆了。他叫不出来,喉咙里就咯咯的响──”
“行了!”沈默感到胃里一阵翻腾,赶紧打断他,“你跟我说这些干什麽?”
“沈默,陈扬简直就是个变态,”卢剑重重地把手甩了两下,仿佛在发泄无法表达的焦躁,“魔鬼!”
沈默惊诧於自己冰冷的语调,“那是你们的事。”
“沈默,”卢剑猛地拉住他的手,“你得帮帮我,你一定得帮帮我。”
“怎麽帮?”
“你去跟陈扬说,你帮我去跟他说……”卢剑仓促地喘著气,“你帮我跟他说分手。”
沈默低头看著佝偻的男人,只觉得荒谬而无法理解,“你要跟他分手?”
“我现在见到他就觉得恶心,”卢剑攥紧沈默的手,“太……”
沈默颇费了些力,才把手从卢剑手中抽出来,“你怎麽不自己跟他说?”
卢剑愣了愣,脸上疯狂的燥热似乎减退了一些,他尴尬地沈默了半天,终於半扭过脸,低声说,“我不敢。”
沈默在自己发觉前,已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喉音,极度的鄙夷和冷漠。
就在两个月之前,卢剑还曾经极度真诚地告诉自己,他是真的喜欢陈扬。
“沈默,”卢剑看懂他的想法,“我那个时候是真的……”
他艰难地吐了半个句子,却不知道该怎麽说下去,瑟缩著的样子让沈默懊恼起自己的冷漠来。犹豫了一会,他终於还是走上前去,拉著卢剑在沙发上坐下了。
“沈默,”卢剑靠在柔软的靠背上,把脸埋在双手里,羞於见他似的,“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是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喜欢他,特别的……”
“嗯。”沈默回想起从前的种种,不难感觉到卢剑疯癫似的痴情来,然而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未免太荒谬了一些。
“你可能觉得奇怪,我怎麽一见到他就……其实我以前就认识他,我认识他很久了。”
第一句话出了口,後面的就顺利起来,在沈默惊诧的目光里,卢剑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著中迫不及待地渴望,倒垃圾似的一股脑把潮湿的往事倾倒出来,卢剑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砸得沈默一阵阵眩晕。
“你知道我是选秀出身的,那个时候圈子里那点事,你也知道的,反正就是那麽回事。进了十强以後,隔三岔五就出去吃饭应酬,有时候简直就像贴著‘我要卖’的标签,等著人来出价……”卢剑仍有些羞於启齿似的,“反正就那样了。”
沈默没说话,静静地等著下文,然而他已经有那麽一点点猜到了下面的发展。
“有一次吃饭,陈扬也来了,基本主角就是他吧。那个时候我挺傲的,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几个人看不下去了,往死里灌我,後来差点喝吐了,还有人给我倒酒。我当时火得差点掀桌子,结果陈扬伸手过来二话没说替我把酒喝了……那是第一次。後来我知道他是谁,心想反正都得傍一个,干脆就他吧。找人搭桥不难,我露了个意思,不到两天老板就把宾馆房卡递给我了。”
他停下来,微眯著眼睛像是在回忆,沈默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於是只好沈默著。好在过了一会,卢剑又开口,继续说了下去。
“我去了,两个人酒也喝了澡也洗了,我想是想明白了,但真的到床上又不是那麽回事了……觉得自己特别恶心。他也发现了,没怪我,什麽也没说,帮我穿好衣服让人送我回去了,还特意让我不用在意。我那个时候不明白,出道以後才觉得,他算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一想起来我就觉得後悔,特别後悔。後来过了快两年,我又遇见他……”
“……”
“沈默,我真的没想到他是……”
“是个变态。”沈默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嘲讽,“卢剑,你到底喜欢他什麽?”
卢剑张了张嘴,到底也没有说出些什麽来,沈默知道,倾心爱慕是真的,情非得已是真的,然而所谓的真挚感情,也未必有卢剑自己想象得那麽牢固可靠。陈扬有张很好的皮,英俊温柔,大度深沈,但脱掉了这张皮就是鲜血淋淋,甚至腐烂腥臭──然而那温柔深沈是真的,心狠手辣也是真的,就是这一切组成陈扬这个人,无法分割。
卢剑无法明白,或者他明白,只是无法接受。
“沈默,”卢剑低声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我怕我说要分手,他……”
“他一根指头也不会动你,”沈默又一次无法克制觉得厌恶,“你尽管说好了。”
“沈默,你能不能帮我……”
“陈扬在哪?”
“你答应帮我了?”
“陈扬在哪。”沈默重复一遍,在疲倦里却生出一种模糊的希望来。
半个小时以後,沈默到达了卢剑所说的那个地址。白色的小房子,建在一大片草坪上,沈默在几百米之外就被保镖似的人拦下来,认出他是谁之後,几个保镖都有些犹豫。其中一个拿出对讲机,走到远处说著什麽,过了一会,他向沈默走过来,沈默的心悬在喉咙口,跳得杂乱无章。
“扬哥请你进去。”
沈默的心紧紧一缩,在夹杂著欣喜的紧张里,无法跳动了.
58
房子在空落落的草坪上看起来很小,内部结构却异常地复杂,七拐八拐地转过许多弯,沈默简直要怀疑这里有暗门之类的机关了。沈默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推开二楼尽头房间的门,房间里很黑,然而他还是一眼就看到窗边坐著的人。
屋里没有灯,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陈扬坐在那稀薄的月光里,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如一缕烟气。
“卢剑让你来的。”
他并没有看著沈默,语气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沈默突然醒悟过来──陈扬已经猜到了。
“你回去告诉他,”陈扬半闭著眼睛,神色极为模糊,“让他用不著担心。”
“你不应该让他看见的。”沈默轻声说,“谁看了都不能接受,所以──”
“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沈默惊愕了一下。
“沈默,我就是这样的人,尔虞我诈那一套,玩久了总要腻的,总得有那麽一个人,是我不用费心去骗的。”
黑暗里沈默看不清陈扬的表情,他自己却莫名地涌上一阵心酸,陈扬的语气仍旧低沈平淡,但字里行间的黯淡就像是画面的背景,无可扭转地决定了悲伤的基调。
“有这麽一个人的。”沈默径直走到他身边,抑制不住嗓音里的激动,“我──”
陈扬的声音很低,但斩钉截铁,“别说了。”
沈默的表白就这样被打断,他无法不惊愕,然而陈扬始终没有看他,淡漠的声音仿佛很疲惫似的,“找一个人过一辈子什麽的,不大现实。”
“现实的,”沈默走过去,急切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我对你──”
“是不是我没说明白?”陈扬并没有动,仅凭目光就让沈默自觉地拿开了手,“沈默,我们不可能的。”
他眼神里的厌倦让沈默倒退了半步,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努力著,“但是你喜欢我。”
陈扬没说话,这是月光撕裂了云层,投两缕清冷地光到地板上,照得人心里发慌。
“你和卢剑在一起,是为了让他当靶子,为了不让唐永军找我的麻烦,”沈默急切地说著,“陈扬,关远的事是我不对,但是我──”
“你该回去了。”
沈默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陈扬加重了语气,“别叫我找人让你出去。”
“为什麽不行?”
“沈默──”
“你告诉我,为什麽我们不行。”沈默慢慢握紧了拳头,“你告诉我为什麽不行,我就走。”
月色清冷无声的流淌。陈扬转过头来,皱著眉,神色却并不严峻,只是格外厌倦。
“沈默,我是喜欢你。”他站起身来,逆著光站著,“所以你被绑架的时候,我一想到你因为我死了,就恨不得把唐永军挫骨扬灰。那次我以为你一定死了,那种感觉一次就够了。我不能一直这麽下去──我不想爱一个不知道什麽时候会死的人,尤其是那个人会因为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