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凌还是无话可说,过了片刻,他忽然一下子紧绷起来,声音都有点变了:“你……你带我到这儿来干嘛?”
魏骏慢慢停下车,看着跟见了鬼似的郭晓凌,也颇为诧异:“怎么了,吃饭啊。”
“别在这儿,走,走……”郭晓凌有些慌张地说。这边他太熟了,挨着面前这家酒店的另外一家,就是他常和刘浩约见的地方。
魏骏可不知道,自顾跟着引领的保安倒车,还在那絮叨:“……这很好!我也是刚发现的地儿,僻静,人少,楼顶旋转餐厅的粤菜特地道,吃完咱们……”他话还没说完,郭晓凌已经自己打开车门下去了。
“哎,哎……”魏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车里喊了几声,却见郭晓凌在路边拦了一辆车,不一会就没影了。
这下可把魏骏给气坏了,嘴里直骂:“这小子神经了?!”
郭晓凌仓皇逃窜,坐在车上,他却不知要往哪里去了。他毕生都想追求一种叫安全感的东西,如今却发现这东西愈加地荡然无存。
他担惊受怕却又无处可逃。
司机拉着他兜了半天风,最后郭晓凌总算想出了一家酒店的名称。
走进那家酒店的时候,郭晓凌真想哭,在自己家的地盘上,他竟然被逼到要来这里住。
关了门挂上请勿打扰,一个人躲在里面的郭晓凌依然不能停止担忧。其实比起被强迫来,更令他害怕的是这件事情本身的暴露——他不让能让人知道他的这些事,绝对不能!
郭晓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天花板。现在的李然,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恶魔兼炸弹的存在,他想起自己还曾经有段时间对发生在吉林的那场性爱感到刺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恍若隔世。
或者是因为心眼太小,小的一次只能容纳下一个人?
又或者如果时光倒转,他真的会喜欢上那个东北口音的爽利男孩。不过,那种喜欢终究是建立在虚无、不可能的基础上,一旦从幕后走到台前,从安全的想象走到不安的现实,他就根本顾不上再多想任何了!
清教徒一样自我苛责的生活虽然使他痛苦,却带给他安全感,他已习惯。
郭晓凌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要像老鼠一样在黑暗中度过了,他的性向他的喜好在正常人里见不得光,可即使是在同类里,他也是一个被虐待才能勃 起的变态。
翻来覆去到下半夜,郭晓凌才算勉强睡过去。
第二天,看版的时候,郭晓凌差点睡着,走路都轻飘飘的。
李然的电话快要打爆,他一个也不敢接。
下班后,无处可去的郭晓凌在办公室踌躇了许久,最后去了就近的一家电影院,一个人买了情侣座的两张票,窝在里面睡了一夜。
第三天一早,他被临时派去天津出差,并呆了一晚上。
第四天,疲惫不堪的郭晓凌回到北京,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于是颇有些认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再熬下去,就出人命了!
本来回来是豁出去了,结果车刚拐过弯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郭晓凌心里一哆嗦,悄悄把车停住了。
经过再三观察,他终于确认那个身影就是阴魂不散的李然。而这个阴魂不散的身影在楼门口晃荡了一会后,又开始跟一个人说话,然后就跟着走了进去。
郭晓凌当机立断,把车往回开走。他因疲惫而快要停滞的大脑终于加快了转动速度,他决定现在开往父母家——既然李然走进了自己家的楼门,那么他肯定不会“守候”在去自己父母家的路上。
郭晓凌像个一心甩掉特务的地下工作者,很急迫地一路飞驰,到达了父母的住处。
父母都在,看到老久没来的郭晓凌非常高兴。郭母笑着,又忍不住埋怨道:“你看你,说不来就那么长时间没个信儿,说来又搞突然袭击……你看也没做你的饭……”
郭晓凌勉强笑笑:“我不吃了。”
“不吃哪行啊,老郭,还有菜吗?把剩下的那半熏鱼拆了吧,再下碗面……”郭母支使郭父道。
餐厅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儿,温暖的黄色灯光让郭晓凌鼻子发酸。郭晓凌默然而平静地吃掉了满满一碗面,他觉得:不管怎样,还有家这样一个永远安然的避风港。
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因为是搞媒体的,新闻是郭晓凌每天的必看节目。然而今天才演到一半,郭父就拿起遥控器调小了声音。
郭母不满地大声道:“你弄那么小干嘛,谁听得见啊?”
郭父嘘了一声,朝沙发上努努嘴。郭母回头一看,郭晓凌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半靠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郭母叹笑道:“哎哟,这孩子怎么给困成这样了?平时不老埋怨夜里睡不着觉吗,今天是怎么了……”她走过去想把郭晓凌唤起来:“晓凌,醒醒,洗个澡屋里睡去……”
电光石火间,她在郭晓凌敞开的衣领处瞄见一眼什么,手瞬间就有点发抖了。
郭母犹豫了一下,轻轻解开睡得人事不知的郭晓凌胸口的一个扣子。
查看了一会儿,郭母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她回头看了一眼聚精会神看新闻的郭父,又给郭晓凌把扣子系上了,继续晃他:“起来了……”
郭晓凌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迷迷糊糊中,撒娇般地叫了一声“妈”。
49.暴露
“起来洗澡,去屋里睡吧。”郭母的声音有点低沉。
郭晓凌被搅和得实在睡不下去了,打着哈欠坐起来,拖拖拉拉朝浴室去了。
身上被李然搞出来的伤痕快好了,但是看上去又红又紫,十分恐怖。郭晓凌不免情绪低落下来,洗完之后,他裹紧浴衣,又检查了一下裸露出来的没什么伤痕的小腿,快步地向自己房间走去。
屋外传来郭父的声音:“晓凌,不看电视了?”
郭晓凌应了一声:“睡觉了。”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很快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郭晓凌睡了一个很好的觉,即使是在什么事也没发生之前,他也不曾拥有过如此良好的睡眠。
被闹钟和早晨明媚的阳光叫醒的郭晓凌睁开眼睛,感到慵懒而轻松,这使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好了。他自嘲地想:都说抑郁症的症状是晨重暮轻,看来我还没有染上抑郁症……
因为父母家离单位比较近,郭晓凌就又懒洋洋地赖了会床,等他起来吃早餐的时候,郭母都已经上班去了。
尽管问题没有得到解决,郭晓凌还是存有深深的忧虑之情,但睡眠好真的很重要,他毕竟是恢复了一些精神,工作起来也没有那么力不从心了。
中午去洗手间的时候,郭晓凌遇到了吃饭回来的魏骏。他严肃中带着点无奈地看了郭晓凌一眼,没给他打招呼,简直就是一副懒怠得理他的模样。
郭晓凌一点也不在乎,与之擦身而过。他现在根本就不在乎魏骏了,曾经一度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的感觉现在想起来根本就不是个事。
不过,在郭晓凌就要拐弯的时候,魏骏突然叫了他一声:“晓凌,下午三点半,小会议室,中层干部开会。”
郭晓凌“嗯”了一声后就消失了。
下午的会议是谈报社改制的事,许社长、魏骏等主要社领导都发表了一番讲话,主要是把大好形势说了一番,表示将来报社走向市场,还是广阔天地大有所为的。然后又把领导班子拟定的改革计划大致通了个气,并提出目前因为改制分流的事搞得人心很不稳定,报社领导班子决定,除了几个年龄到了的同志,基本上不会往下裁员,现在希望各部门主任回去把这个消息传达一下,让大家不要再以讹传讹,安心工作……
会议从三点半一直开到快六点才结束,郭晓凌回到办公室,把笔记本一扔,又开始犯愁今天去哪里了。
他拿起手机一看,上面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其中有郭母一个,遂拨了回去。
郭母的声音听起来很沧桑,跟平时的清亮大相径庭:“晓凌,在哪呢?”
“在单位呢,刚开完会。”
“晚上去去年你给我过生日的那个西餐厅吧,我有事说……”
郭晓凌挺奇怪:“怎么了,还非上那里去?您请客啊?”
郭母看来没心情跟他逗闷子:“晓凌,这事先不想让你爸知道……”
这下把郭晓凌给纳闷坏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别价,您先告诉我怎么回事?”
郭母道:“你……你跟妈说,你身上那些伤都是谁弄得……算了算了,来了再说吧,我快到了,等你过来,小心点开车。”
郭晓凌呆若木鸡地挂掉电话,他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担心了十多年的事终于来到了,焦头烂额的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他颓然瘫坐在座椅里,还没来得及思考,电话再次响了起来,北京本地一个陌生的号。
郭晓凌不想接,但电话持之以恒地响着,他终于忍受不住,接了起来。
那边的声音把他已跌如谷底的心又往下踩了数十米:“郭晓凌,我是李然。”
郭晓凌僵硬了一下,没吭声。
那边的背景很嘈杂,李然的声音很大:“你行啊,昨天我在你家等到半夜,你躲什么,你觉着能躲得了吗……我跟你说,爱情来了谁他妈也躲不了……”
郭晓凌在电话里隐隐听到一阵笑声,他觉得李然是喝多了。
李然继续在那边叫嚷:“快点过来,我在西单这边海底捞等你,几个朋友也在,快过来大家认识一下……”
尽管郭晓凌都心如死灰了,还是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你去死吧。”
李然叫道:“别挂,别挂,限你半小时之内过来,不然我明天可去你们报社找你了……”
郭晓凌不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气愤,他浑身抖得不能自抑。
什么叫祸不单行,他今天算是知道了。
等一波波发疟疾般的颤抖过去后,郭晓凌倒平静了。
去他妈的吧。
他不太喜欢说脏话,但心里大致就是这个意思了。
报社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郭晓凌正准备站起来,突然从门口踅进一个人,颇有些鬼鬼祟祟。
来人掩上门,有点踌躇地走过来。
郭晓凌平静地看着他,脸上甚至带了些微笑:“什么事啊,梁景健?”
梁景健朝屋里看了又看,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我……我想说……”
郭晓凌平心静气地等了很久,才听到他崩出句有实质性内容的话:“郭主任……下午开会了?……”
郭晓凌眼睛渐渐黯淡下来:“是,开了。”他想了想,站起身来:“你不用担心,今天许社长说报社没有裁员的打算。”
“噢噢,好好。”梁景健讪笑着点头,正要再说什么,郭晓凌已经穿过他向门外走去。
“郭……”梁景健喊了半声,看到郭晓凌微微回了点头:“把门带上。”
50.酒
郭晓凌不去管梁景健,自行走下楼去,坐进自己的车。
他的行为没有丝毫的停顿,仿佛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车匀速地行驶着,只是依据习惯。
一家小店闪过郭晓凌的视野,已经开过去的他把车停了下来。这是个单行道,但郭晓凌毫不在意地把车倒了回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笑,违章,罚单,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小店是出售烟酒糖茶的,里面嚎叫着vitas的歌。“发哇发哇,发哇发啊啊……”
女店主三十多岁,头发乱卷,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看到郭晓凌,连忙站起来迎接:“小兄弟,要点啥?”
郭晓凌简单答道:“酒。”
“送人啊还是自己喝,要洋酒还是国产的?”女店主热情询问,“你看,我们这家店最全了,要什么有什么……你要哪种?”
郭晓凌不怎么喝酒,出去也是能推就推,故而对酒没什么研究,他道:“度数高一点的……都有什么?”
店主道:“那看你要什么样的了,茅台,五粮液?这都是52度的,那边,水井坊,轩尼诗……卖的都挺好……”
郭晓凌打断她:“我自己喝,你就拿一种烈一点的就好了。”
店主觉得这个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沉静微笑的小伙子非常招人喜欢,便笑道:“哟,看你说的,小伙子还挺能喝啊,那红星二锅头来上一打?”
郭晓凌面部表情没改,很平静地说:“没关系啊。”
店主笑道:“那就来这个五粮液吧,我们这里比超市便宜十多块钱呢……这十年的,都卖断货了,来一瓶?”
郭晓凌笑微微地道:“多少能喝醉啊?”
店主笑的眼睛都没了:“哈哈,你可逗死了,那得看你酒量咯,我看你是个能喝的,你看你看,这儿一笑还有个小酒窝呢哈哈……自己能干掉多半瓶不?”
郭晓凌拿在手里看了看,道:“那拿三瓶吧。”
店主笑嘻嘻地按了按计算器:“1450,把零头抹去吧,1400吧,看你头回来。”
郭晓凌点点头,把卡递给她。
这顾客太痛快了,也不讲价,店主很开心,边刷卡便和他开玩笑:“是去看老丈人吧,还说自己喝?”
郭晓凌没回应,也没生气,脸上挂着笑,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他挺喜欢这个店主,还有这个店的,如果可能,他也想有一个。
郭晓凌风驰电掣地开回家,他有点迫不及待。
外边的世界真令他烦心,他想抓紧回到一个人的领地。
紧闭了房门,郭晓凌把包装盒丢得满屋都是,然后把三个酒瓶都拧开,一字排着。
他盯着酒瓶看了一会儿,一直挂着的微笑渐渐隐去。
时针指在七上,他镇定地把响了一路的手机关掉,然后一仰脖子,迅速地吞掉少半瓶白酒。
这对从食道开始的一段历程简直太具有挑战性,极度的刺激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很大的呻吟,然后,呻吟变成了笑声,他笑着倒在沙发上,又从沙发上滑到地上。
但很快他又爬起来,靠着沙发闭上眼睛,像在品味着什么。
头渐渐开始发晕,郭晓凌优雅地把酒倒进茶杯里,推杯换盏,倒来倒去,还自言自语:“喝吧……谢谢,我真不会喝……你瞧不起我们农村人……没有没有……那你喝了……我替他喝……你替他喝,你为什么替他喝……我……我……”
他好像是真的醉了。
混混沌沌中,郭晓凌在里屋的书架旁胡乱地翻着,他记得自己进来是要找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苦恼地皱着眉头,冷汗一滴滴从额头上流下来,动脑筋让他感到恶心。
“找什么来着……”他喃喃道,手抓住一本书,挣扎着顺着书架坐到地上。
他的腿踢翻了不远处的玻璃酒瓶,玻璃酒瓶骨碌碌滚出好远,一直碰到墙角的塑料药瓶,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