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郁闷,着了朝袍正准备出门,巧巧的撞到登门造访而来的赵吟。
“宁王殿下,您怎么这时候来了?城外三军可等着呢。”楚朝歌看着赵吟一身戎装英姿飒飒,好奇道。
门外小侍不敢拦他,赵吟大大咧咧的进了宰相府,手中长枪“咚”的一支,对楚朝歌道:“本王走前来见一个人。”若非知道他要出征,楚朝歌会以为这位王爷是来踢他场子的。
“王爷好兴致,尽挑这么个好日子来找人。”楚朝歌双手交握在身前,长腿一伸正正好好挡在赵吟面前,笑得满面春风,“不知下官府上还有谁是王爷认识的。”
赵吟也不拐弯抹角,挑了眉梢,意味深长的说出三个字,“方子毓。”
楚朝歌不甘不愿的领着赵吟转过连廊,指着尽头一间屋子,说道:“方大人就在里面。”
赵吟道了句多谢就往那厢走去,楚朝歌却又一声将他唤住。
“楚相大人还有何事?”赵吟驻足回望,难得看到楚朝歌一脸吞吞吐吐的样子,与平日里精明干练犹如两人,“宁王殿下可否告知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日方子毓被宫里的马车送到相府的时候满身是伤,几乎都是刀伤,唯有胸口那一箭几乎要了他的命,他惊了个半死,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等方子毓醒来后,他一番旁敲侧击循循善诱,可依旧什么结果都问不到。第二日,从宫里送来了一个瓷瓮,看到这个瓮罐的时候方子毓那种冷漠,冷漠中又隐透绝望的样子,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多方辗转打听,可依旧一无所获,唯一知道的是,那天宁王也在。
“方大人没告诉楚相么?”赵吟凝出肃重的神色,不答反问。
楚朝歌摇头,“这些日子他几乎不曾开口说话。”
“既然方大人不想说,楚大人还是不要再追究的好,毕竟这不是一段让人愉快的回忆。”赵吟眸光一沉,想起那日腥风冷雨,想起金枬桐狠狠将他推开的那一刹那,心头就没来由的烦躁。可金枬颜毕竟不是金枬桐,而他自己也不是方子毓,他从来没有负过他,在他面前他从来都是坦荡的,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楚朝歌沉默,靠着身后朱红围栏坐下,看着赵吟昂首阔步离去,只轻轻叹了口气,目光看向身后 庭院,车盏菊落了满地的金黄,明明该是盎然的季节,为何眼中竟看到了秋的萧瑟?
赵吟走到尽头那间厢房前,叩了两下门,屋内无人应声,他径自推开了门。方子毓抱膝坐在窗下,他穿了身素白的单褂,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个青瓷花釉的瓮罐,正与他相对,阳光穿透窗棂罩在他的身上,既明亮又晃眼。赵吟将长枪往旁边一搁,朝他走去,走近了这才发现这位昔日风流潇洒,在金国翻云覆雨的权相大人好像整个人变了似的,憔悴而抑郁。白净的脸上冒出青湛的胡渣,他都不曾收拾。
“宁王殿下还来干什么?”他开口,声音清冷淡漠,目光一斜,更带出几分冷意:“是不是想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赵吟知他此时心境,全无跟他争辩的想法,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看着那只小小的瓷瓮,叹声开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方子毓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盯着赵吟看,阴恻恻的笑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该有所打算的是殿下您。”
赵吟心中一紧,目光坦然与他相视,“皇上已经不再追究他的身份,我没什么好打算的。”
方子毓双手捧过那个瓷瓮,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拿袖子一遍一遍的擦着青釉花纹,低声哂笑,“只不过是大战在即,皇上给了您一个安心而已。”
“不会,君无戏言,皇上不会骗我。”赵吟断然否定。
方子毓看着他,眼中阴鸷神色一闪而过,“皇上可有亲允殿下,不杀他?”
赵吟回想起当日在宫中与赵祈针锋相对,起先谈的是这事,后来竟然被赵祈将话题拉到了西征上面,而皇上的亲口允诺……
方子毓见他神色不动,撑在膝上的双手却不自觉的攥成拳头,已然明白,益发笑得快意:“皇上真乃明君,对谁都一视同仁。”
赵吟被他的笑声激恼,霍然从软榻上站起,居高临下的看着笑容惨淡的方子毓,一字一句从齿关间迸出:“我替皇上打下半壁江山,况且皇上还是……”赵吟猛地顿住,手指狠狠抓着身后风氅,“我不相信皇上会这么对我。”
“况且皇上还是王爷的亲兄长是么?”方子毓蜷着身子,怀中牢牢抱着瓮罐,将脸颊贴上冰凉的瓷花面,语声哽咽,“难道我就没为皇上的江山立下功劳么?王爷曾问过我,到底是谁更了解我们的皇上,彼时,王爷信誓旦旦,而此刻,我却敢说,我比您更了解他。他会赐我们高官厚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绝不会容许一根尖刺留在他的心上,莫说他们,若来日我们也成了那根刺,皇上同样会毫不留情的将我们拔掉。”
方子毓的话轻软,可每一个字都如利锥敲击在他的神经上,赵吟默然伫立,阖唇无语。
“王爷有没有想过,只有一个办法才能真的保他此生安定无虞,再也无人能伤。”他的话似诱蛊,引得赵吟心中蠢蠢欲动。
“还请方相不吝赐教。”该用的法子他差不多都想过了,倒是不知道方子毓还能有什么高明手段。
方子毓依旧埋首,不出声,赵吟也不走,干杵在那里,整军出发的时间都快过了,他恍然无觉。
“当这天下都在你手中的时候,还有什么人能伤了你想保护的人呢。”良久后,轻飘飘的一句话这才传出,却如雷霆震动心扉。
想过万千手段,却独独没有想过这个。
大氅掠地,赵吟转身往门口走,方子毓如鬼魅般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昔日皇上如何夺得帝位,王爷最清楚不过,如法炮制,并不难……”
“砰”的一声,赵吟已经带上门走了。
日光轻暖,照在身上却如针扎肌肤,刺痛,漫遍全身。
“枬桐,你说他会不会反?”他的声音幽凉,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回荡,无人相应。
良久后,他咯咯笑出声来,“他不会的,所以他注定和我一样。”他抱着瓮罐眼角坠下泪花,敲碎了瓷上青花。
阳光下,形单影只,无限凄凉。
楚朝歌一直等在门外长廊上,见赵吟黑着脸出来,他迎了上去,“王爷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
赵吟边走边想,要是让他知道刚才方子毓给他出了个馊主意,想来他会更加不高兴。
“本王记得楚相大人今日也要陪着皇上送三军出征的吧?”赵吟望了望日头,快要迟到了。
楚朝歌并不着急的在前带路,“总不能丢下王爷一人在寒舍吧,这多失礼。”
赵吟斜他一眼,“失礼总比驾前失仪好,我看皇上御驾就快到城外了。”
“这不有王爷相陪么。”楚朝歌老奸巨猾,奉迎笑道。
两人虽在说谈,脚下步子都走的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相府门前,红顶的大轿已经准备妥当,就等楚朝歌了。
“本王可不陪楚大人慢慢走了,城外再见。”赵吟接过小侍递来的马缰,翻身而上,手中长鞭一抖,赤红色的胭脂马如箭离弦飞驰。
楚朝歌愕住,看了看自己的官轿,要这么一路走过去肯定来不及了,可在城中驾马是要获罪的,赵吟领军打仗,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京畿府尹找不到他,而若自己驾马的话,肯定免不了一番麻烦。
他在安分守己的走过去却迟到和违令驾马赶在皇上前面抵达之间踌躇不定,最终他还是唤人牵来健马,反正当街驾马的罪责怎么都要比驾前失仪要强。
城外旌旗伫立,铁骑雄兵黑压压的似望不到尽头。朝中文武百官已悉数到了,一早整齐的左右站定,只等着皇上御驾亲临。
赵吟姗姗来迟,众人略有惊讶,没想到楚朝歌比他更晚,他下马后从容站到文官首列,心中长吁一口气,幸亏没迟到。
远处长鞭掷地三响,是皇上御驾到了。
众臣跪地相迎,赵吟看着那顶越来越近的明幡龙乘,单膝着地,在他身后万军悉数俯首。这天地间只有一人,踏着风尘而来,能够俯瞰九州,览视天下。
赵祈走到赵吟面前,一旁内侍跪地高举红木托,里面放着两只金龙玉樽,盛着两口清酒。赵祈弯腰从地上拾了钵细土撒到其中一杯酒中,拿起高举。
“这杯酒,今日朕赐给这里即将出征的每一位将领和士兵,愿你们心中永怀家国,早日得胜凯旋。”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传出去很远,一句话尽得人心。
一斛酒撒在地上,以犒三军,他又拿起第二杯酒,弯腰将赵吟扶起,“阿吟,这次西征难免凶险,切记慎行,朕等你回来。”这一句叮咛,却是长兄嘱咐幼弟,极为和蔼。
赵吟双手接杯,昂首饮尽,“皇上放心,微臣定不辱命。”这一声承诺,遥遥传去。
赵祈欣慰点头,赵吟却微微挪动身子朝赵祈靠近了几步,用极低的声音说,“皇上能否在微臣出征前,再给微臣一句话。”
赵祈眉峰一蹙,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说吧。”
“不杀金枬颜。”五个字极轻极缓的从赵吟口中说出。
赵祈目光一凛,扫过赵吟身后数万军队,嘴角微不可觉的上扬,森冷,“朕答应你不杀金枬颜。”
赵吟得到赵祈的保证,心下顿时松快,他就知道皇上待他总不同于一般人的。
“微臣谢皇上圣恩。”赵吟再次单膝跪倒在赵祈脚下,对着君王忠心俯首,至始至终他都是低着头的。
47.望归来
瑞雪兆冬年,帝京内难得下起了雪。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宁王府内虽然正主人不在,可是从宫里赐下的东西一点不少,整个王府内忙的热火朝天。寒竹院外红梅吐芳,星星点点的烈焰色掩在一片翠竹林中,绿中缀红分外漂亮。屋里烧着碳鼎,烘的满屋子暖意融融,书桌前,阿宝端姿正坐,金枬颜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教他写春联。
“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端正的隶书,字字饱满圆润。
“颜哥哥的字好漂亮。”阿宝咬着笔杆子,不无羡慕的看着面前左右两行春联。
金枬颜笑着将那幅春联放到一旁的桌上,又拣了大红纸出来,“要写好字是没有捷径可以走的,唯有天天多写,多练,日久才能见成果。”
阿宝坐在椅上扭了扭身子,托腮看着正在裁纸的金枬颜,叹了一大口气,“我的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得那么好呢?”不需要和金枬颜一样,能跟他老爹比比也好。
“假以时日,阿宝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将裁好的一张菱形红纸铺在阿宝面前,“刚才那副对联,你来写个横批。”
阿宝应了声好,执笔在砚台里沾了浓墨,一本正经的垂腕在纸上端正写下了四个字“春回大地”字虽不太好看,但隐约已经有了些风骨,正如金枬颜所说假以时日,他必能写一手好字。
“颜哥哥,我们多写几幅吧,等过年的时候我们到处去贴,阿爹回来看到后一定会很开心的。”阿宝兴高采烈的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堆着红纸的桌前开始东挑西拣。
没想到这场仗会从年中直接打到了年关,昔日的赵国战神这次算是碰到了颗硬钉子,突厥士兵十分不好拿捏,又由于地势所限,前线大军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苦战。
金枬颜端了杯茶走到窗下,茶雾暖暖拂面,带着茶叶馨香的味道。屋外碧油油的湘妃竹上压着一层积雪,瑞白晶莹。
他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但他明白赵吟这一战必定艰难,此时他只希望这场战事快些结束,他能安然回来,随后他们能去桃花坞,能去岭南,带着阿宝一起,踏遍天下好山好水。
他忽而一愣,被这番念头惊到,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真的期盼着这种惬意无拘的日子?是他真的变了?还是赵吟使得他变了?
“王爷来信了。”屋外传来元宝咋呼的大嗓门。
阿宝大呼一声就往门口扑,正好和进门的元宝撞成一堆。
“给我拉,给我拉。”阿宝踮起脚就想抢元宝手中的信函,元宝拿信的手举得高高的,就是不让他抢到,戏谑道:“小公子,你看得懂字嘛?”
阿宝白他,撅嘴:“笨元宝,我识字的!”
元宝喜欢这个没架子爱玩闹的小世子,真把他当成自己弟弟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应该先给大人看,这是礼貌。”
阿宝偷偷瞅了金枬颜一眼,三两步的蹭到金枬颜身旁,抱着他的腰撒娇道:“颜哥哥读给阿宝听么。”语声谄媚还不够,硬是再眨了两下圆溜溜的大眼睛,十分可爱的摸样。
“好。”对于这个宁王府的活宝,众人都是捧在手心里的,金枬颜将他抱在臂弯里,走到一旁椅子上坐下,阿宝挪了下身子舒服的靠在他怀里。
元宝递上信,退站到一旁伺候着,金枬颜倒出信笺展开,赵吟的一行草书矫若游龙,状似连珠。阿宝看傻了眼,还真是一个字都看不懂。
金枬颜读信,一个字一个字吐字清晰,偶尔会带出几声笑音。赵吟从他们的衣食起居叮嘱到保暖养生,再到春节过年,啰嗦了两大张纸都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老爹好婆妈哦,写信都抓不到重点。”阿宝撇嘴,朝天翻了个白眼。
金枬颜莞尔,亦是点头,他们过得怎么样自然会写信告诉他,何必他再来唠叨一番呢?倒是他的境况只字不提,空惹人担心。
“一切皆安,勿念。”信纸最后写了这六个字。
“洋洋洒洒几百字,就这几个字才是重点啦。”知道老爹很好,阿宝笑了开来。
窗外开始飘雪,晶莹的雪沫子落到窗台上,化成了水珠。
“哇,下雪了,元宝我们出去玩!”阿宝从金枬颜腿上扭下来,拉着元宝就往外冲,兴致高昂的准备大干一场。
“元宝,照顾好他。”金枬颜忙叮嘱元宝,阿宝这小子玩起来太疯了。
“公子放心,我知道。”元宝的声音从老远处传来。
金枬颜捧着信笺细细的再看了一遍,这才将信折好塞回信封中。走到书架前他抽出一只木匣子打开,里面放着厚厚的一叠信,他将手中这封也放了进去,合起,锁好,再放回原处。
本来是打算多写几幅春联的,没想到阿宝这小鬼没耐心,才写了两副就溜出去玩了,金枬颜走到桌前,研磨提笔,准备再写几幅。
“红梅铮骨傲雪,桃李笑颜迎春”
阿吟,来年春你可能回来?
“阿嚏阿嚏”赵吟坐在帅帐中拥着狐裘捧着手绢连打了两个喷嚏。
帅帐被人从外掀开,草原上的冷风呼呼倒灌入内,差点吹得赵吟桌案上纸张乱飞,赵吟一手拿起镇台将书纸压住。
“元帅,该用药了。”进来的人是萧泽,手中捧着碗冒着热气的黄汤水。
赵吟吸了吸鼻子,语声嗡嗡,“我又没病,煮碗姜汤就成了,老让我喝药。”说话间,他又打了个喷嚏。
“这也算没病?”萧泽忍着笑,将药碗放在他面前。
“许是有人想我了呗。”赵吟捧起碗,吹了几口气。
萧泽扶剑深思,继而点头,“皇上肯定很念着元帅。”
赵吟喝着苦涩的汤药,兀自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