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朝歌不屑的嗤了一声,“那些个文官只管呆在京里享受丰衣美食,怎知你们将领在外作战之苦,当时你要不这么做,怎能震慑那些余下的城郡,继而按时夺下楚国,这些皇上也都知道的。”
夷冲看他激动的玉颊飘红,笑了,“这些我们都知道,就像皇上对你压下奏折一事也不置喙,不是皇上他不晓得,而是不愿追究,甚而……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我罢了,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楚朝歌咬了咬牙,终于低下了头。
“所以这次我才想请缨先锋,若能立功自然好,若……也能解了皇上心头一块病。”他笑得磊落,神色坦荡。
“你告诉我这些只是想让我在殿上不要说话是不是?你知道我有办法说动皇上不让你出征的。”楚朝歌抬眸,紧紧盯着他看,眼中神光变换不断。
夷冲点头,笑道:“我想什么你总能一猜就透。”
楚朝歌双手拢在大袖里,一遍遍来回搓着,“你要去我不拦着你。”
夷冲刚松了口气,没想楚朝歌又补了句:“大不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夷冲断然否定。
楚朝歌斜他一眼,哼笑道:“我一品你二品,你管我?”说完,再也不看他一眼拂袖就走。
夷冲看他的官轿一路往朝圣门而去,真是哭笑不得。
赵吟快马来到皇宫前,因为没到时辰,宫门还没开,不过却有个内侍一早侯在了门口,赵吟认得他,是皇上身旁的近侍太监。
“殿下,皇上请您去御书房。”内侍持着一抦麈尾来到赵吟驾前。
赵吟冷着脸,翻身下马,将缰绳往旁一丢,就跟着那个内侍从偏门进了皇宫。
御书房里,赵祈靠在大椅上手中正搓暖着一杯香茶,御桌一角的绞纹宽鼎里点着香檀,满室的馨兰香雾袅绕,极为舒心雅意。
“微臣参见皇上。”虽然心中压满复杂情绪,有很多话想质问赵祈,但赵吟还是端端正正的先行了君臣之礼。
“挺早么。”赵祈揭开茶盖,缓缓啜了口茶。
“皇上不也早派人在宫门口侯着微臣了么。”赵吟冷声回道,态度疏狂。
赵祈隔着氤氲的茶雾看他,那满脸按捺不住的煞色,挑眉,“这是一个臣下该对君主说话的态度么?”他信手搁了茶杯,继而微笑,“还是你以为朕宠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欺君罔上了?”
赵吟面孔僵住,终于低头,撩袍单膝跪在殿中,声音铿然:“臣自知有罪,罪无可恕,还望请皇上能够……”
“放了他,那位金国的太子?”赵祈不冷不热的扫了殿中赵吟一眼,淡漠开口,“凭什么?”
是的,赵祈凭什么要放了金枬颜,凭什么让这根刺扎在自己心口,每每想起来都欲拔之而后快。赵吟不知道,也想不出一个妥帖的理由,甚至他根本就没去想过。
或许是他不想他死,舍不得让他死,理由大约就那么简单,可这话赵祈压根不会听。
一袭明黄袍角跃入眼中,正在赵吟闪神的那刻,赵祈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起来。”赵祈的声音高高在上,帝王的威严表露无遗。
赵吟依旧跪地垂首。
“别告诉朕,若朕不允了你,你就在这跪到天荒地老。”赵祈矮身,一手搭上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扯起来,“朕就见不得你这种样子,还有点骨气没?”
“皇兄”赵吟看着赵祈,脸上露出几分戚色,“我也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只有这次,皇兄您就饶了他吧,他已经什么都没了,不会对新王朝构成任何的威胁。”
赵祈被他一句皇兄喊到了心坎里,彼此之间不可对人言的关系,必须用君臣之名来掩饰,赵吟也从来不会唤他一声兄长,久久的,大家也都习惯了,称他为君,自讳臣下。而如今的一声兄长唤出,却是为了别人,赵祈虽然有点不爽快,但还是由衷喜悦的。
“先看看这个。”赵祈拿过压在镇台下的一封军报递给赵吟。
赵吟双手接过,展开后一目扫过,眉峰渐渐蹙起,“突厥有意南犯?”
“突厥王不过是想趁着我国国内暂且不稳,想来讨点便宜而已。”赵祈走到御案旁,揭开香鼎的盖子取了手旁一根银针在里面稍稍拨弄,屋内香味更浓,“可是朕不想让他占这个便宜。”
“皇上的意思是?”赵吟合起手上军报。
“啪”的一声鼎盖轻坠,与鼎炉完美相合,不出一丝缝隙,“对于这些不识好歹的人,总要有人出面教训一下才是。”赵祈的话说的露骨,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皇上需要和大臣们讨论一下么?”赵吟本着谦谨为上的精神,问道。
“朕的话就是圣裁,况且你认为他们能说出什么好话?无非战或观望,最后还不是由朕来决定。”他扶案而立,目中俱是咄咄逼人的光芒,敢触他逆鳞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皇上想让我领军?”赵吟猜测,而且八九不离十。
“数十万大军我只放心交给你。”赵祈直言不讳,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你可愿意再执帅印?”
赵吟再次撩袍跪地,声如金石:“微臣万死不辞。”
赵祈欣慰而笑,并肩将他扶起,“你从来不会让朕失望的。”
“那皇兄……”赵吟满含期盼的看着他,心中生出了那么一线生机。
“你还真被他迷的晕头转向了?朕瞧着也不过如此。”
见赵祈话中全无厌憎反倒好似随意调侃,赵吟终于松下了紧绷的弦,“他这人瞧着冰冷,说话有时也挺无情,其实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如果不时时护着他,他真的很容易被人算计。”
赵吟絮絮叨叨说话时,神色异常温柔,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赵祈却瞧得分明。
“看来你这辈子也不想要王妃了,是吧?”
赵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低笑道:“微臣有阿宝就够了。”
“既然这是你自己的意思,朕也不好勉强。”赵祈转到御桌后,一手压在一个红木雕花的匣子上,话锋忽而一转道:“但是你的欺君之罪不可不罚。”
赵吟正色垂首,“皇上如何责罚,微臣都绝无半点怨尤。”
“朕已经罚过了。”赵祈嘴角上扬,莫测高深的一笑。
赵吟心中微顿,突然变了脸色,抢步上前低呼道:“皇上难道……”
赵祈看他惊慌失措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没缺胳膊少腿的,你倒是急什么?”
“那……”
赵祈将手下的红木匣子往他面前一推,赵吟没来由的心脏一阵狂跳,在赵祈目色示意下,他慢慢打开那个红木匣子,里面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风屏,金玉为骨,风面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材料,上面却绘着一朵艳红色的芙蓉,极致的绽放。
赵吟整个人懵了,隐约的似乎听到赵祈在耳边说,“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芙蓉花神。”
46.浮云何由迁
金枬颜醒过来后,眼前看到的是青竹编制的床栏,罩着上青色的帷帐,非常眼熟。他动了动四肢,浑身酸麻无力,尤其腹部像是被人灌了辣油一样,火烧火燎的疼。还没能撑起身体,他已经痛得倒抽了几口冷气。
“别动,你身上有伤。”赵吟端着一碗药,刚跨进门就见金枬颜正欲起身,忙三两步的跨到床旁,单手横过他的肩膀将他扶起,随即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伤?”他不明白的看了眼赵吟,记得赵祈走后没多久来了个男人,强迫灌了他一碗药后,他整个人就昏了过去,之后发什么事情他一点也没意识。
赵吟很不自然的转开眼,将手中药碗往他面前递了几分,“喝下药后,伤才好得快。”
金枬颜没理他,径自掀开被衾,撩起内衫,他的腹部上缠着一圈圈的棉纱,灼痛处还有斑驳的猩红透出,他愕然,一瞬间又似明白了。
“其实……”赵吟艰难开口。
“他剥了我身上的芙蓉花?”他身体往后一仰,靠着软枕,语气平静。
“这已经是皇上最大的宽容。”赵吟端着那碗药,捧着满手的暖意。
他唇角飞扬,露一抹讥笑:“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他?”
“至少皇上愿意放过你,这不好吗?”
“你信他的话?”金枬颜哂笑,凤眸斜飞,端端一个嘲讽色。
“君无戏言。”钢铁般强硬的四个字,是世上所有人笃信不疑的,却唯独金枬颜,他压根不信赵祈一个字一句话。
赵吟紧咬齿关,下颚绷紧,脸上隐约有了怒气,五指狠狠扣着瓷碗,指骨间泛出青白。
“至少在我西征的那段时间,皇上能保你安全无虞,这就够了,其他的等我回来后再想办法。”其实赵吟自己也明白,要赵祈如此轻易的放过金枬颜不容易。此次突厥南犯,给了他这个机会,皇上需要他领军出征,顺水推了个人情给他。至于以后会怎么样,赵吟明白,赵祈想必更是清楚,金枬颜的安全赵吟保不保得住,难说。
“西征?什么意思?”金枬颜终于转过头看他,目露疑惑,三国已平,就算还留有一些王族残余,但兵力都不会太强,完全用不到赵吟出马。
“是突厥。”
金枬颜沉眸暗思,金国偏隅南方,从没有和这些外族交手过,但他也知道突厥兵悍猛,各个如虎似狼,赵吟这一去万分凶险。
“你有几分把握?”他没来由的问了赵吟一句。
赵吟摇头,“现在情况不清楚,到底有几分把握我说不准。”原本郁郁的神色忽而亮了开来,空出的一只手紧紧握住金枬颜搁在被衾上的五指,喜道:“你是在关心我么?小颜,你是在关心我么?”
金枬颜轻哼一声,长睫垂下,盖住了眼眸中的一抹动容,他接过赵吟手中的碗,只道:“你说是便是吧。”
不假辞色如金枬颜者能说出这番话,赵吟是该高兴的,他紧紧搓着他手,畅想未来:“淮海的桃花坞听说很漂亮,我们以后可以去看看,带着阿宝一起,恩,还有岭南的云海雾山……”
金枬颜蒙头喝着药,腥苦的味道中竟觉尝到了一丝甘甜,连绵入喉。
“其实那朵花不在也好。”他抿了抿,舔掉唇角的药渍。
“什么?”赵吟自顾喃喃不绝,没听清楚他的话。
“我说,我从来不喜欢这朵绘在身上的花,没了更好。”他将碗塞回赵吟手中,“就当重新活过吧,未必不是福气。”
赵吟喜上眉梢,明明白白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你能放得下仇恨,你能 愿意同我……”他激动的语无伦次,心神俱颤。
金枬颜微笑,目光淡和如水,“曾今有想过,恨不得能杀了你,恨不能毁了你们整个赵国。”赵吟紧张的看着他,目光一瞬不瞬,他弯了弯嘴角,低下头,喃喃薄叹:“或许我费尽心机用个十几二十年,用尽种种手段,甚而不惜用美色……大约能报了这灭国之仇吧,但之后又如何呢?乱世动荡,民不聊生,食不知饱的依旧只是百姓,这十数年来的征伐已经够了,赵祈虽薄情,但却是个治国明君,扪心自问,便是我也未必及得上他。既然这样,我何必拼着一生,去寻那黄粱一梦呢?今日我们王族被碾碎在历史车轮下,或许二三百年后,你们赵氏也会这样。”
他说的异常平静,像是讲诉着一段于己无伤的事情,他已经全部看透,历史从来不会为谁留步。而这世上能做到他这样明白的人很少很少,赵吟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
“小颜,你的心肝到底是用什么作的?”赵吟眼眶发热。
金枬颜一手按住自己的心门,抬起头迎上他灼热的目光,“我的心不是钢铸的,是血肉作的,知冷知热。”
赵吟长臂一伸将他搂入怀中,五指紧扣他的肩膀,这些日子以来日日熬心,他的情他的意并非全然没有回报。
“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他贴着他的耳边,喃喃低吟,“可是能不能不要这么抱着我?你压到我伤口了。”
赵吟双臂松开他,额头抵在他胸前,肩膀一耸一耸的颤动,传出底下沉沉的笑声。
翌日,皇上下旨,整军西征,授宁王兵马大元帅之印,节制三军。
同年七月大军正式开拔前线。
赵吟重新穿上战袍铠甲,在落地铜镜前整装,一旁的阿宝抱着他的盔帽坐在椅子上,不吝赞道:“老爹英武非凡。”
“小鬼,嘴巴倒是甜,我不在的日子,你可要听话。”赵吟摸了摸阿宝的脑袋,拿过他抱在怀中的盔帽别在腰间。
“阿宝一直都很乖。”不等阿宝开口辩驳已经有人替他开了腔,金枬颜提着一把擦得锃亮的银枪走入屋中,递给赵吟。
阿宝欢呼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金枬颜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腰,脸蛋在他衣服上蹭啊蹭的,娇嗔道,“颜哥哥最好了。”
赵吟支着银枪,弯腰屈指弹上阿宝的脑门,佯怒道:“阿爹不好吗?小没良心的家伙。”自从金枬颜来了后,他在阿宝心目中无人可以撼动的地位已经开始缺角。
阿宝一手揉了揉额头,谄媚的踮起脚拍了拍赵吟肩膀,小大人似的说道:“爹爹神策无敌,当然也是最棒的啦。”说完还伸出一个大拇指,马屁拍的溜响。
赵吟被他逗乐,忍不住捏了捏他圆鼓鼓的小脸,突然有种舍不得的感觉。阿宝咯咯乱笑,团到他的怀中。
“快走吧,今天皇上会亲自为你饯行,还是别迟了。”金枬颜见这一大一小打闹的不亦乐乎,催促他快些上路。
“阿宝,你到那里站着。”赵吟指了指着屋檐一角,对阿宝道,阿宝点了点头三两步的跳了过去,然后赵吟手指在空中打了个圈,又道:“转过身去,没让你回头千万别回头。”古灵精怪的阿宝居然言听计从的乖乖转了个身。
“你又在玩什么?”金枬颜斜了赵吟一眼。
“我要走了,此一去也不知道要耗多久,阿宝就托你照顾了。”赵吟提着枪靠近金枬颜一步,两人相距不过咫尺。
“我知道,会照顾好阿宝的。”金枬颜看着赵吟微笑眨眼,“等你凯旋归来,一起去桃花坞。”
“小颜……”赵吟鼻子一酸,第一次厌恶那该死的战争,“为了你和阿宝我一定会得胜凯旋。”他慢慢倾过身去,而他没有闪避没有拒绝,赵吟眼中闪过一簇星亮,如夜空中滑过的流星,致命的吸引。
吻上他的唇,软软的厮磨,他虽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回应,赵吟有些失望,他忽而启唇,舌尖相抵,炽烈的温度瞬间灼烧彼此。
“等我回来。”赵吟满足的叹气,扶在他腰间的手收回。
金枬颜脸孔微微点红,明眸清澈,点了点头。
站在屋角的阿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头,一双手捂住眼睛,可指间的缝隙却裂的老大。
赵吟出了宁王府并没有直接出城,而是去了相府,临走前他还要见一个人。
楚朝歌最近也不太爽快,就如夷冲当日所说,皇上竟真的命他为先锋。这也就罢了,本来两人就搭档惯了,满以为这次皇上会让他随军出征,可没想到一纸诏令居然把他调去了豫州巡查。今日大军开拔后,他也要上路了,去那个十万八千里外的豫州。